第87節
羅敷哽了一下,加快了步子,想把后面的人給甩掉。豈止是他沒發現,她也是到今天才知道自己這么能哭,要是曉得打死也不和他湊在一塊了。 王放不緊不慢地拉住她的衣袖,“阿姊認路么,這是要去哪?” 羅敷立刻在岔路口站住了,調了個方向朝左邊的小路走去。他現在講出任何打擊她的話她都能接受了,不差這一句。 只聽后頭又嘆了口氣,“還是跟在我身后吧。說你一句你就聽,怎么這樣好騙?!?/br> “你別說了!”羅敷一下子回頭喊道,耳朵都紅了,恨不得撲上去將他好看的嘴給縫起來。 王放看著她笑得無比歡快,在她前面舉手指了指遠處的牛車,“那不是你來的時候坐的車?你好不容易走對一次,都不相信自己,怪我有什么用?!?/br> 羅敷懷疑他是不是上天專門派來整她的,一個時辰正常點都不行么! 她抹去臉上最后一點濕潤,悶聲不吭地尾隨他往前走,驀地想起了他那群不懷好意的侍衛,向后看了一眼,結果就正好看到拐角處立著幾個面色極其肅然的人,朝她點點頭,一副“我們都懂秦夫人繼續”的表情。 羅敷已經很想就地昏過去了。 走近了牛車,她板著臉道:“陛下先上去?!?/br> 王放從善如流,上車后還遞給她一只手,一個天青色的小瓶在白皙的手掌里熠熠生輝,正是救了她一命、又用來引刺客上鉤的裝玫瑰醬的瓶子,沒想到質量出奇的好,只有一些磨損。 “秦夫人的東西一直存在我這里?!彼f了一句,就退進了車內。 羅敷成功地打消了等卞巨弄來另一輛車的念頭,默念三遍自己只是舍不得質量這么好的瓶子,姿勢不雅地爬了進去。 背后灼灼的視線要把她燒出一個洞來,她咬著唇放下竹簾,坐得離他三尺遠。 一支花苞伸到她眼前,顏色如玉,瑩瑩可愛,襯得黛藍色的袖口深寂如夜空。他的衣上亦繡了幾朵玉臺照水,兩相呼應,顯得這花好像是從上面生出來的。 “送你。以后不要再……不要在別人面前哭了。你師父既把你當郡主養,便要拿出點該有的骨氣來?!?/br> 羅敷愣愣地接過來,盯著他含笑的眼,指頭摩挲著綢緞似的花骨朵,失了言語。 王放垂眼凝視著她,那手指和花瓣同色,烏發似墨,青衣若雨后天幕,干干凈凈的,不染一絲塵埃。 他突然就想把她永遠關在這輛車里。 羅敷手腕一抖,叫道:“不對,你還沒跟我說州牧是怎么一回事!” ……到底還是記起來找他質問了。他頭痛起來,無奈道:“不是說我沒必要跟你解釋這些么?” 第83章 香 “不是說我沒有必要和你解釋這些么?” 他眸中的神色極鄭重,好像真是對她言聽計從,一臉無辜,看得羅敷只想把他扔出車去。 她沒這個膽子,于是耷拉著嘴角小聲道: “嗯,陛下說的是,是我多心了?!?/br> 又把頭轉向一旁,盯著晃動的紗簾,那眼圈又有些要紅的意思。 王放湊近看了看,繼而往身后的軟墊上一靠,“阿姊又要故技重施?難為你還哭得出來,眼淚怎么那么多?!?/br> 羅敷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我是說真的,你當我剛才沒說過好了?!?/br> 王放嘆了口氣,道:“行啊,你坐過來些,我告訴你?!?/br> “不聽了?!?/br> 王放笑了聲,“你當我好糊弄?”自己向那邊挪了幾分,“在別人面前裝得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跟我倒擺起性子來了。你覺得我很平易近人?還是壓根不把我放在眼里?” 羅敷一個頭兩個大,她拜托他了,別老是這樣行不行! “我怎么敢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王放打斷她的話,指了指她的心口,輕聲道:“我不僅要你把我放在眼里?!?/br> 陽光在他的臉上鋪了一層淡淡的暖色,他唇角的弧度彎得漂亮,卻讓她有些莫名的害怕。 她沉默地低著頭,知道自己什么都說不出來,什么也不能說。 這樣近的距離,她不可避免地想起剛才,他把她圈在圍墻前,語氣柔和的讓她傷心。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難過,似乎他專注地看著她的時候,她就會忘了許多事情,而后心里復雜得像一團亂麻。 必須要講明白。 “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羅敷聚起氣勢,直視他問道:“陛下不知道么……”她重新組織了一下,平緩道:“我不是個洛陽人,我……”心跳得太快,她懷疑他都能聽見了,“陛下應該不會以為我是那種隨便的人吧,我很感激陛下救了我幾次,也曉得難以回報,但也不是必須要拿我自己作報酬,何況陛下眼界甚高,沒有必要要求我把你放在……” 放在心里。 她咬著牙說完,頰上很燙,估計紅透了。 身側傳來一道清朗含笑的嗓音,“阿姊覺得我不知道什么呢?這樣想,未免太看不起我?!?/br> 他難道不知道她是個匈奴人?不知道她是個海陵蘇氏的小郡主?不知道她的心里那點琢磨? 他不知道她哭得時候下意識地靠在了他的肩上?還是她自己沒有發現? “我從來沒有看不起陛下,只是……陛下每次做的事,都讓我感覺很不安。 ” 王放斂住眼睫道:“阿姊,你說我沒有必要要求你,可是你忘了,我確然沒有必要委屈自己做違背自己心意的事?!?/br> 羅敷“嗯”了一下。 “你要是明白了,以后就不要只用一個字來搪塞我?!?/br> “……知道了?!?/br> 她覺得回到了小時候被師父訓話的場景,說出一個字都艱難無比。 仿佛覺得他這樣的人,都是沒有情感可言的。 王放心中有些苦澀,還是忍不住牽起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我讓你這么不安嗎?” 羅敷沒有動,他便一直牽著,手上的溫度傳來,心情自然變得好些。 至少沒有推開。 他用手撥開紗簾看了眼外面,轉移了話題:“方繼是我的先生,教了我五年,我極敬他,可惜九年前他就不在洛陽了?!?/br> 羅敷有了個臺階下,順著他淡淡的語氣接道:“那么陛下對于卞公很熟悉了,難怪扮起人來得心應手,瞞過那么多人?!?/br> 他笑了,“現在京城的官,有幾個是見過方繼的?都被清洗光了。要說是九年前,見過他的也不多,他性子極清高耿介,平日里都不屑出門?!?/br> 果然是什么樣的老師就有什么樣的學生…… 她嘴上接著話,手上卻越發不自然,不禁掙了一掙。他最終還是撤開手,拿著小桌上的茶抿了一口,好似無所察覺地道: “你問我為何要扮成州牧,其實我做事一向不怎么考慮其他人,發現了也就罷了,何況這件事大部分的人現在應該都心知肚明?!?/br> “你的意思是我發現的太遲了?”她面無表情地說。 王放見她肯搭腔,故意說的又深了幾分,“越藩那邊扣著人不放,帝京這邊在事情沒有浮出水面時必須有人來頂替?!?/br> 今上親自粉墨登場,真是好不愉快。 羅敷聽得有些云里霧里,“……只知道陛下和州牧的關系甚好,其他的就不了解了。我一個大夫,不摻合這些朝政?!?/br> 王放不動聲色地道:“這倒由不得你了。你現在是我這邊的人,是我親自提到太醫院的,當然要向著我?!?/br> 羅敷寒毛直豎,“太醫院院規第二條,醫官不許干政、不許結黨、不許收賄、不許做與本職無關的事?!?/br> “太醫院院規第一條,醫士受命于吏目,吏目受命于御醫,御醫受命于院判,院判聽命于院使,院使只遵上命。你覺得章院使年近八十一大把年紀,好意思去麻煩他?不如直接對我負責了?!?/br> “……” 羅敷咳了一聲,用公事公辦的語調道:“我記得第一次見州牧是在鄒遠,養病坊外面,我見那知州大人面色慘白氣色很差,就覺得不對勁。后來那個金吾衛將我帶到府館,是不是要殺人滅口?” 她手中攥著花枝,一下下地摩挲著柔軟的花瓣,低低道:“還見死不救來著?!?/br> 王放見她話里尚有埋怨,心中一暖,笑意自眼角慢慢地散開。 “這不是沒讓你淹過去么?!彼粗€留著些粉色的耳朵,忽然覺得不能再滿意了,“州牧若是見死不救,就難免折了品格,我可不愿先生名譽損在我手上?!?/br> 羅敷心道滿口胡言,他這種人還在乎名譽嗎,他們倆師生情篤,居然扯到了名譽上……再說他就是放任她沉下去,難不成還會有外人會知道此事?她當時喝了一肚子的水,只恨自己但能罵出來一句,不能趁機多給他添點難聽的評語,讓他沽名釣譽去。 她眼神一動,王放便笑道:“阿姊千萬莫要誤會我不是個沽名釣譽、冠冕堂皇的小人,這世上頂虛假的事我都要去做一做,頂壞的事也不能少了我的份,不然便成了個昏君,那樣的話真叫對不起列祖列宗、先生教誨了?!?/br> 羅敷扯了嘴角,“陛下真是有自知之明,當真英明得緊,不負陛下之字?!?/br> “所以,王叔軟禁了州牧,我便要變出一個人來,以示州牧已經對京中無用了,他威脅他的,我繼續我的?!?/br> 羅敷不知說什么好,她原來以為他私底下是個重情義的人,這樣的……也叫“極敬”他先生?她小時候在宮里念書,皇子公主稍有不慎就會被長輩教訓不敬師長,個個養成了不敢在先生面前大聲說話的性子,雖說他御了極成了今上,心必要硬,但這等手段做完了竟能認為自己給受害人面上增光,還能以此談笑風生,境界真是高得嚇人。 說不定是他們不在同一個世界的緣故。 “好吧,那汪知州是犯了什么事,被你給弄得酒后架進棚子眼睜睜看著自己染???和越王殿下有關?” 王放此前已和方瓊解釋上一遍,他平日不喜重復,這時也知道應變,她問什么他必定好言好氣地答。 “越王要反,總得尋個由頭。押著個所謂的少師,一來是為了等個機會把事情放到明面上來,二來是為了逼問朝中在南安行省的暗樁。我讓河鼓衛去帶州牧親眷出省,他自己不愿意回來,我也不能強人所難,索性隨了他兩人的意思?!?/br> 羅敷嘀咕了兩下,聽他繼續笑吟吟道:“糜幸汪知州是越王的人,知道州牧不站在越藩一邊,回京的途中丟了記錄貪官污吏的名冊,定是興師找他問罪來了。為什么找他,自然是因為冊子上有他的名字,于是汪大人便將另一份名冊藏在了下屬葉縣令那兒,擺了桌好酒宴請州牧,估計是想做筆交易?!?/br> “他可以把東西交出來,但前提是州牧不把他的底交上去?” “所以就讓他喝了些酒,走一遭棚子,表表忠心?!蓖醴艧o辜地道,“飲酒是他自己主動的,他對自己的評價也甚好,我只是想看看他的命夠不夠硬?!?/br> 人在知道有生命危險的情況下還被迫踏進鬼門關,不怪乎知州的臉色為什么那么差了。羅敷記起京中給糜幸的說法是“殉公”,而給葉恭執的罪名是貪腐,差別不是一般大。 “當時汪知州在鄒遠,葉縣令是不是覺得大勢已去就乖乖把名冊給你了?” 王放道:“他交不交于他自己都無所謂,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但對我來說很有用。葉恭執實際上不太清楚來龍去脈,他以為州牧是和越藩一伙的。我拿了個假的冊子給他,他看上面并沒有糜幸,這時才覺得糜幸是因為私自劃去了姓名才被州牧給弄成了這樣,有個前車之鑒,怎么說也要學乖一點?!?/br> “然后他就把完整的冊子給你了?”羅敷居然感到有些可惜。 王放頷首不言。 她又驚訝又感慨地沉吟了半天,“陛下這么神通廣大,自己就拿不到完整的東西么?” 王放側過臉斜睨了她一眼,“你真覺得我神通廣大?” “難道不是么?” 王放支頤在案上盯著她,“我現在只遺憾自己不夠再神通廣大?!?/br> 那眼神看得她渾身發毛。 羅敷移開目光,“好了好了……我曉得你不耐煩重復一遍。那再問你最后一個——”她剛要說話,嗓子一緊,冷汗涔涔地止住了。 “我扮州牧是為了牽出越藩人馬,見死不救之類的,約莫還是要看心情罷?!彼粥艘恍】诓铦櫇櫳ぷ?。 羅敷的腹誹都要溢出喉嚨了,簡直就是個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