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羅敷覺得自己已經沒救了。 熱水下全身舒展開,明明是天壤之別的溫度,她腦子里卻一遍遍過著在潭水里往下沉的畫面,嘩啦一聲浮出來,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頭發,拿手背碰了碰臉頰。 好燙。 門被叩了三下,一個婢女帶著口音柔柔地道:“女郎,公子讓我給您送藥過來?!?/br> 羅敷結結巴巴道:“放、放外面就行,一會兒出來拿,多謝?!?/br> 真是沒救了。 一天渾渾噩噩過下去,入了夜,身體似乎又跟她不對付了,王放送來的藥十分好用,她抹在手臂上反而涼得睡不著,襯得肌膚更熱。她拿起筆草草寫了個方子給殷勤待命的河鼓衛,對方對她很客氣,二話不說拿了就去客棧的廚房置辦。 第二天在床上躺到巳時,房里燃著暖和的炭火,她正抱著被子心事重重,外面竟傳來了她自家侍女的聲音。她一骨碌跑下床,看到門口站著眼圈紅紅的明繡,羅敷這兩天真沒抽時間想她,這下愧疚的心情全出來了,拖著疲憊的身子又安慰又解釋,半天才把侍女激動的情緒平復下來。 明繡哭道:“女郎把我一個人扔在客房里,錢沒付完倒是次要的,女郎卻不見影子了,當晚也沒回來,我急得要命,第二天下午準備渡江的,可是江邊連個人影都沒有,晚上向掌柜的借了錢想托人去那邊打聽,恰好有個侍衛找到我說帶我去與女郎會和,我怕他們騙我,可他說自己是州牧家的下人,州牧正和女郎在一起。又拿出了個綠珠子,很像女郎常帶在手上的那個,我就跟著他走了一天,就到這兒了?!?/br> 羅敷奇道:“什么州牧……” 見小女郎抱著她哭得厲害,只好不再問別的,自己幫她把包袱塞到外間去,盡職盡責地伺候人。 她想了又想,鄭重道:“我們大約要跟著他們回京了,如果一路上有人問你話都不要多說,安安靜靜地待著就好,也不用為我擔心?!?/br> 明繡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女郎都把自己弄成這樣了,還不叫我擔心???” 羅敷很想告訴她她也不想弄成這樣,全是被逼的。 * 元乘年初剛升任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官至五品,其人六十出頭,家里人丁稀少,由于入秋后身體不適獲準回鄉一月。 眾所周知一朝天子一朝臣,元氏在先帝那一朝氣數就散了,今上繼位后更加打壓主干,幾位官位在五品之上的元氏子弟或砍頭或流放,直到京中氣象一新,元氏再也抬不起頭來做人。 元乘此刻正在書房里悠悠閑閑地喝茶。 梧城的宅子是他爺爺那輩留下來的,離洛陽不遠,又東西齊全,仆人雖不多,卻全是家生的,一回到這兒他身心都放松不少。 院中寒風颯颯,松樹尤青,柏樹尤翠,地上堆積的落葉被小廝掃去,顯得煥然一新,不見凋敝之景。 管家進了書房,給元乘換上新茶具,低聲道:“老爺,卞公說明日再過來,今日有些事耽擱了。 那長隨還說,大人會帶著位御醫來給公子看病……看來陛下真是開始器重老爺了?!?/br> 元乘從鼻子里哼了聲,笑道:“哎呀,如今風水輪流轉,那州牧大人居然也會特地跑來看老夫了。想當年老夫在翰林院里混了十年,聽說來了個十八歲的殿試狀元,還沒等見上幾面,人就被調去東宮做詹事了,此后對誰都不理,真真是清高耿介。沒想到咱們元家十年前倒了,衛喻那老東西也不曾討好,連帶著這青云直上的少師大人都被貶出京,今日才得以回來?!?/br> 管家陪笑道:“識時務者為俊杰,老奴想在外九年,這卞公的性子也該圓滑了?!?/br> 元乘揉著太陽xue,“老夫在外七年,當年因在家中資質不出眾只得了個閑職,才逃過一劫,今年重歸洛陽,這心境與當時不可同日而語。但這卞公嘛……老夫當年的上峰亦是衛喻的門生,說這方繼倒與眾不同,最擅長的乃是一意孤行,恐怕他明日就是奉圣命來此,老夫也在那張嘴下討不了好?!?/br> 管家疑惑道:“陛下到底讓他來干什么?” 元乘沉吟片刻,方道:“還能有何事,不就是讓親信來探探口風。上月老夫族妹從南安來信,說讓我集些人,這其中的意思我亦不是很清楚,信里的話寫的不明不白。這事陛下應該是知曉了,怕我們羽翼稍長就與越王結黨,這才讓州牧過來查探?!彼湫?,“族妹貴為越王妃,身份和我等天壤之別,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叫老夫怎能相信她是一心一意為元家著想的?!?/br> “不過,”他話鋒一轉,“陛下既然讓老夫這個元氏子弟回京,就是要重新啟用了,唉……可惜父親和叔父看不到這一天。族妹遠嫁二十年了,若非當時越王強橫,先帝也未有削藩的意思,她也好不到哪去啊?!?/br> 管家道:“王妃向老爺請求集些人手?” “這么多年在外,老夫不得不注重拉攏人脈,倒確是有些毛頭小子可以用得上。越王現今與京中勢同水火,族妹要我向陛下申明僅剩的元氏與越藩什么關系也沒有,一心為國,絕不因姻親關系而易心?!?/br> 管家換下茶壺,道:“這樣看來,王妃倒真的是明事理?!?/br> 元乘嘆道:“你懂什么,老夫能想到的就是她覺得越王靠不住了,倒的那一天讓我們找這個理由給她保一條命。不管怎樣,這事現在看來對我們并無壞處,姑且就先這樣罷了?!?/br> 管家道:“老爺深謀遠慮?!?/br> 元乘閉了閉眼,沙啞道:“想當年叔父和皇后娘娘在時,那光景……那才真叫做深謀遠慮??裳巯?,必須要我們自己掙一掙了?!?/br> 承奉三十二年元相臨終一言終為先帝所信,前腳剛走,陸家后腳就跟到了鬼門關。 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只是因為最后一句話最有分量罷了,至于善不善,倒成了個天大的笑話。 書房里元乘和管家相對無言之時,小院的月亮門內卻幽幽傳來一串琵琶絮語。女人的咯咯嬌笑混著不成調的曲子,脂粉氣好像透過院子直沖到兩人鼻子底下。 元乘往椅子上重重一倒,胸口劇烈起伏著,怒罵道:“這個小畜生,就怕他老子死的不夠早么!” 第80章 霸道 三公子元瑞溫香軟玉在懷,美人伏在他胸前,柔軟的身子隨著喉間嬌滴滴的笑聲不停地顫著,把他的心肝都顫出來了。 佳人乃是梧城中春景樓的頭牌玉墜兒,被這三公子花重金包出樓幾天,日日在他身邊作陪,寸步不離。 玉墜兒纖指如蘭,在他蒼白瘦削的臉上一搔,尖巧的下巴擱在他頸窩里,嘟囔道: “公子這幾天興致不好,是奴伺候不周,怠慢了公子,往后公子都別來春景樓了,省的人家傷心?!?/br> 她櫻唇未抹胭脂,雪白似蔥的手指上卻涂著鮮紅的丹蔻,秋波盈盈一轉,越發顯得水靈嬌艷。 元瑞嘿嘿一笑道:“墜兒說哪里的話,本公子花了這么大代價把你包下來,可不是讓你這張漂亮的小嘴……”他低頭湊上那豐潤的唇香了一口,“……說這些虛的?!?/br> 玉墜兒不滿地用長長的指甲戳著他的領口,埋怨道:“公子這是怎么了,這幾日光聽曲子也就罷了,可人家為您專門練的曲子您也提不起興趣,真是太討厭了?!彼觳惨皇?,那放在膝上的琵琶啪嗒一下掉在了地磚上,她也不撿,只伸出一只纖嫩的右手緩緩地往他衣領里探去,媚眼如絲,雙頰暈紅。 “??!” 元瑞猛地將她摜在了榻上,玉墜兒心中揚起一絲得意,緊跟著臉色卻突然變了。 只見男人的面容更白了幾分,站在榻前的身子都是抖的。他眼白里泛起血絲,額角青筋畢露,像只被激怒了的狼一般,喘著粗氣惡狠狠盯著她,半晌才轉過身去。 玉墜兒被這突如其來的怒氣弄懵了,可她在風月場上久經風浪,轉目一想這兩天的推拒,便是一個怕人的念頭。 她慌里慌張地坐起身,香肩半露酥胸半掩,支支吾吾道:“公子您……上次被張員外弄的傷……還沒好?” 元瑞事到如今再也裝不住,一掌拍在桌子上,大吼道:“滾!” 原來這元三公子天生愛尋花問柳,煙花巷里橫行到這么大,沒吃過什么虧,不料上個月與人爭奪這玉墜兒的梳櫳,仗著自己爹是個官,帶了伙人在城外將張員外打的不省人事。結果人家也不是省油的燈,當天就在回春景樓的路上被他繼承家產的內侄兒一腳踢中了命根子,緩了四五天都沒緩過來,強撐著面子說要歇上幾天,歇完之后就立刻派人將玉墜兒接來了府中,以示自己雄風不減,哪想到是個銀樣镴槍頭。 玉墜兒心知自己猜中,不好在這時候插嘴,倚著軟枕道:“公子……奴那里還有些上好的羊眼圈用得?!?/br> 元瑞越發羞惱,將桌子踢了個翻到:“滾滾滾!” 這些天府中大晚上進了好些個庸醫,都說難以痊愈,可他自己覺得還遠遠不到那個地步,只是每每起了興都力不從心,格外惱人。 難道他堂堂吏部郎中家的三公子,就這么廢了不成?他越想越氣,摔了門出去,大聲叫道: “來人!來人!都死光了么?替我把這不知好歹的娘們扔回春景樓去!” * 辰時一到,明繡喚了羅敷起床,準備好早點后發現人還窩在床上,不由沒了辦法,搬了把椅子坐在床邊念叨: “女郎,那幾個侍衛大人說公子要你巳時前一定趕到元府去呢,遲了可怎生是好?” 羅敷灌了兩天藥,就和尋常的風寒沒什么兩樣,胳膊上的傷也不疼了,不由佩服起自己的恢復能力來。 爬了一夜的山又經歷跳崖泡冷水各種折磨,現在還能這么精神抖擻地賴床,果真底子好。 她慢吞吞地從床上挪起來,“元府不遠吧?有馬車吧?不急?!?/br> 明繡幫她把衣服放在床頭打下簾子,等她穿好了拽著她洗漱用早飯,急匆匆地把她交給了等在客棧外的圓臉侍衛,回房去勤勤懇懇地洗衣服了。 羅敷木著張臉上車,起床氣甚大。拉車的河鼓衛心情不錯,和顏悅色地跟她說了說府中的情況,又道: “秦夫人昨晚睡得可好?藥用的可慣?前陣子多虧了秦夫人給我們提供藥物,許多不在京的同僚還催著我們要傷藥呢?!?/br> 羅敷坐在車里,沒人來打擾,只有侍衛的聲音在車簾外喋喋不休地說,她的坐姿變成了躺姿,眼皮又打架了。 侍衛停頓了一下,“秦夫人?大人別瞇著了,還有一會兒就到了,到時候季統領帶大人進去見公子?!?/br> 羅敷打了一個哈欠,把嗓音調整得清晰:“知道了,多謝大人駕車?!?/br> 侍衛連道不敢,車子轉過一個彎,遠遠地就能瞥見元府門檐下的燈籠,便是十方巷了。 日頭漸高,羅敷披著件披風跨進元府門檻,卞巨果然等在那里多時。 “秦夫人?!彼Σ[瞇地頷首,“州牧大人在正廳與元大人寒暄,您先去見見吧?!?/br> “州牧?”羅敷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跟著卞巨走在前院里,堂屋大門正開,東南邊升起的太陽照進屋內,堂上坐著的人遙遙地向她微笑,有如春風拂面。 羅敷卻差點像被火撩了似的跳起來。 黛藍長衣,墨色緞靴,眉目澹澹似月,五官清雅如畫,正是鄒遠府館中見死不救、燕尾巷里反將刺客一軍的州牧南安右副都御使方繼。 也就是趕車的侍衛口中的公子無疑。 卞巨高聲道:“太醫院秦夫人到!” 元乘坐在右邊,卻見州牧冷淡的表情微妙地一變,眼神含笑地朝來人點了點頭,介紹道: “這位秦夫人師從玉霄山,精擅藥理,想必三公子的病會有起色?!?/br> 元乘連聲道謝,定睛看去,心中卻不敢全然相信。這位秦夫人年紀輕輕,未穿官服,看不出品級,不曉得是不是徒有虛名??捎炙技疤t院曾經有過女醫官,幾朝來女子行醫做到太醫署的也沒有幾人,兼是今上欽點,恐怕真的有幾分本事。 她湖綠的衣裙外罩著件銀色的披風,烏發間也未戴釵環,看起來極為樸素溫和,只是面上的神情有些怪異。 羅敷緊緊盯住披著州牧皮的王放,他在玩什么花樣? 電光火石間,耳畔主動回響起一句話來,仿佛是在混沌的黑暗里聽到的—— 女郎命中缺水。 不是半年前府館的水潭里,也不是在惠民藥局后的巷子里。 這幾個字再次念出的時候,溫熱的手掌正覆在她的眼睛上,她看不見任何東西,沉淪在夢境的邊緣。 可是她清楚地知道他是誰。 并非他今日刻意扮成方繼,而是那個所謂的南安州牧一直都是他!鄒遠,京城,梧城,進門后的疑惑煙消云散,那個真正的方繼長什么樣,他當然不用花心思改裝,因為她見過的自始至終只有一個州牧,只有他的那張面具。 所以她才會欠他四條命!除了大前天的兩條,還有府館中和巷子里! 這種大夢方醒的感受太過難言,以至于她怔怔地走到他邊上,猶如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胸中情緒翻涌如浪。莫名的氣憤躥了上來,化作一簇火苗燃燒在四肢百骸里,她不顧元乘愕然的目光,瞪著他久久不能回神。 他到底要騙她多少次! 王放靜靜地望著她,站起身繞到她身邊,寬大的袖子遮住了底下的動作。他隔著一層衣物摩挲著她的手腕,感到她的心跳的很快。那雙明凈眼眸中的光輝黯淡下來了,唇色也愈加淺,整張臉上都是不自知的委屈。 怎么又要哭了呢。 他輕嘆一聲,放開手道:“秦夫人是太醫院極重要的官員,也是陛下親信,本官是絕對信得過她的。元大人以為如何?” 元乘犯了難,不是他不想要名醫來給他兒子診治,實在是那毛病難以啟齒,看病的是個雙十不到的女郎家,他兒子不要臉,他還要呢! “這……這,卞公,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