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清晨的日光染著露水,洗去一切塵埃,棉絮般的云霧也漸漸散開,肺里吸入的寒氣猶如化為實體,針扎似的難受。她把頭埋在他的頸下,急促地呼吸著,傷口因為緊張又開始流血,一束濕潤的紅色自他的后領鉆了進去,沿著脊背往下滾落,一滴接著一滴。 王放溫和道:“別怕,放松一些?!?/br> 她再也不會信他了,太假了,她無聲地抱怨。 黑衣刺客的面巾出現在頭頂上,王放仿若欲提氣往上攀,剛一動,抓住巖石的左手就被狠狠地踩住了。 那只腳停在他的手腕上,而后一碾,細微的骨節碰撞聲讓人頭皮發麻,羅敷猛然抬頭,卻被一只手擋住眼睛。 “別看?!?/br> 刺客把玩著劍柄,頗有興趣地道:“想不到陛下這般憐香惜玉,可惜啊,咱們也要吃飯,不能跟上頭交不了差。陛下要是做了鬼,可千萬別來找咱們兄弟啊——” 那一劍剛要砍到蒼白的腕上,首領忽地大叫道:“慢!” 劍刃便停了須臾。 就在這片刻的時間內,王放唇角微揚,足下一蹬山巖,換了只手撐住石壁,身法靈活似出林之鳥,帶著人消失在半散的云霧里。 執劍的刺客被一把推出丈許遠,不明就里地看著他,正要詢問,首領一掌拍在大石上,迸出幾塊碎片。 他冷笑道:“你們還真以為他這樣的人能對一個女人好?只怕兵符就在那女人身上,他才這般緊張!連我都差點騙過了,果然……” 刺客們回想所見所聞,竟真是這個理,不由一個個面面相覷。 首領捏住右手,大恨道:“你們都沒腦子么?還不快追!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話音剛落,幾條人影就翻下峭壁,陷入白茫茫的霧氣中。 方才那名執劍的刺客喏喏道:“這一面最陡,某踩斷了他手腕,他還要帶著不會武功的女人,想是摔下去了……” “掉下去?”首領咬牙切齒地道,“你若掉下去連一個字都不吭?陸氏兵符一定就在她身上,今日不給我找到,我先拿你祭奠死去的弟兄!” 王放一路攀下,饒是先前看過路線,背著個人也很吃力,何況如今只有左手能用。上方傳來稀稀拉拉的攢動聲,繩索和藤條在摩擦,是有人跟來了,還不止一個。他的左手不知何時戴上了一只銀色的手套,在粗壯的藤條上滑行分外省力。 羅敷自從改了個姿勢就更加心神不寧,幸好看不清底下,否則她肯定胳膊一軟就投胎轉世去了。 “你的手還行嗎?剛剛骨頭是不是裂了?”她在他耳旁急切地問。 他的聲音終于有了些許喘息,“只是脫臼,待會接上便好?!?/br> 羅敷縱有千言萬語,這時也不好讓他分心,感到自己的身子不斷下降,越來越快,過了約莫有一刻鐘,那些人還沒追上來,而眼前的景物已非常清晰了。 云霧的阻擋作用到此為止。 羅敷想起在江上遠眺時的情景,原來這山崖并不很高,只是因為站在山頂看不透霧氣,才讓人感覺如臨萬丈深淵。王放差不多曲曲折折地經過一大半的高度,最后在一棵斜出的矮松枝椏上停下。 他動了動手臂,羅敷自覺地從他背上下來,右手都僵硬了,還是不敢松開他脖子一絲一毫,小心翼翼地踩在松樹虬結的根上。冷風吹過,她在降落中凍麻的皮膚開始針刺般的疼,人一松懈下來,感官就變得分外敏銳,不禁從鼻子里極輕地哼了一聲。 王放的體力比她好太多,果真是軍營里才能練出來的一副身子骨。此時他倚在樹枝上歇了半息,被垂落發絲遮擋的眼里現出愉悅的笑意,道: “阿姊看看腳底下,還有沒有力氣跳?” 羅敷噎住了,一邊仰頭往上看有沒有人跟來,一邊忽略他的話: “陛下的手真的只是脫臼?落地之后必需盡快醫治……” 話音未落,骨節拉動的咔咔聲憑短促響起,她回頭時,王放的左手已經接上了。 一個大夫混到現在這個份上,自己成了傷員,而病人過于萬能,實在太丟臉了。 她的臉頰染上紅暈,總算有了點血色,期期艾艾地道:“接上了之后還需要保養一段時間的,最近都不可以提重物了?!?/br> 王放挑眉,“阿姊學到正骨了?針灸學的怎么樣?” 羅敷被戳到小腰,一下子叫出來了:“你怎么這樣!” 王放忍不住偏頭笑了一陣,正色道:“覃先生沒教過你要虛心向學么?明明自己就是只通藥理,還不讓我說了?!?/br> “……” 他執住她要離開的手,感到她全身都很涼,眉頭便蹙了起來。 “聽好,下面有個不淺的水潭,我先跳下去,在下面接住你?!?/br> 羅敷自知說不過他,就干脆不開口,手指卻攥住他的衣角,怎么也不撒手。 王放嘆了口氣,解釋道:“這個高度不會出事,我先前仔細看過地形,水深,我先下去是最安全的,也可以保證不讓你摔斷腿?!?/br> 見她仍不說話,他朝前走了一步,示意她記牢跳下去的位置。 羅敷順著他的靴底看下去,不知這高度有沒有十丈,下面是一片洼地,高樹野草間,偌大的水潭像一只碧藍的眼睛,在晨曦中泛著粼粼的波光。 ……太高了,她說怕高,不是誆他的。她不能想象自己掉下去會喊出什么慘不忍聞的東西,絕對是整個青臺山都能聽到,到時候也不用刺客們花心思追了。 “必需快。記住了?” 羅敷努力說服自己這是唯一的辦法,藤條沒有了,山壁也甚為光滑,要是上面的人過一會兒找下來,那她就是想跳也沒機會了。她勉強點點頭,聲音有些抖: “不能……一起么?” 王放走到了最外面的枝頭,向下巡視的目光在某處一凝,隨后道:“不能。你自己好好斟酌,是留在這還是隨我走?!?/br> 他拉回那片衣袖,忽地腳下發力踏了步,羅敷乍然一沉,眼睜睜看著那根原本結實的樹枝從表面裂開條縫隙,還在不斷擴大…… 她貼著刺人的松針,腿都要軟了,后背全是冷汗。 王放伸手在她的眉心敲了敲,毫不遲疑地展臂躍下樹梢。 羅敷捂著胳膊,戰戰兢兢地低頭看他越來越小的影子,撲通一聲,潭面濺開一朵水花,過了許久才恢復平靜。 可是他還沒有上來。 她駐足在原地,一寸都不敢挪動,那條被王放弄出來的縫應景地即將形成一個漂亮的斷面,好像是在嘲笑她生怕一不小心掉下去——不過現在她做不得主,遲早得掉。 羅敷覺得要被王放給逼瘋了。 她沒有時間再凌亂得徹底一些,因為下一刻她腳底一空,人已勢不可擋地摔了下去。 “??!” 第76章 火氣 耳旁是刀刃般的狂風,喊了一嗓子就被風灌得閉上嘴,心也跟著身子往下墜。 她怕高、怕水,有朝一日竟不得不兩樣占全,身不由己地任人擺布。 極速的降落中,耳膜和太陽xue都突突地跳,羅敷無法舒展四肢,在氣流中被壓得動彈不得。大腦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要怎么呼吸,拼盡全力撐開眼皮看了一眼。 周圍模糊的景物都飛快地移動,王放正從水里冒出頭來,眼眸亮的驚人。他對上她的驚惶失措的視線,輕輕動了動嘴唇。 羅敷看到他終于出現,突然就安心了一大截。 這安心沒持續多久,“噗”地一聲巨響,冰冷刺骨的水流從四面八方把她包圍住,她像一塊足有千斤的鐵毫無阻礙地往下沉。還沒從墜落的驚險中回過神,稠密的液體堵住口鼻,她嗆得在水中大力掙扎,卻只是徒勞,隨著一串泡沫往潭底移去。 過于繃緊的神經漸漸地松弛下來,羅敷意識到自己泡在深水里,肺里僅剩的空氣化成了氣泡,朝相反的地方遠離。把臉部浸到涼水中對她來說向來都是一件特別難以忍受的事,此時恐慌遠遠大于不適,她卻沒有一點辦法,魂飛魄散地閉著眼,手腳僵得如同木頭一樣。 有那么一剎那她真的以為自己不行了,直到一只有力的手托起她的后頸,扭轉了局勢,帶著她換了個方向往上游去。 “嘩啦!” 王放好不容易將人拖出水面,靠著石頭想要帶她游到岸邊,卻發覺自己壓根動彈不了。 羅敷像抱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箍住他的腰,伏在他身前劇烈地咳喘著,像一只瀕死的魚。她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他身上,連左臂在流血都忘了,雙手爆發出的力氣驚人的大,幾乎要勒出一道印子來。 薄薄的中衣下傳來她極低的體溫,王放的下巴擱在她滴水的發頂,騰出手慢慢地拍了拍她起伏的背,隨后停在那兒不動了。 “沒事了。我帶你上去,嗯?” 肩上蔓延開幾滴溫熱,和著潭水沿肌膚滑到背后,他心里忽然被這濕漉漉的熱度牽得飄忽了一瞬。 羅敷咳得精疲力竭,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下來,拾全了三魂七魄,渾身都在打顫。她倚著的身軀格外堅實,溫度也與周身初冬的潭水天差地別,暖和的要命,以至于她手腳并用地抱住了就再也不愿意放開。 王放抹去臉上的水跡,握住她的肩,低聲道:“潭水很冷,你這樣不行?!?/br> 羅敷好一會兒才平復呼吸,后知后覺地察覺到被水泡的疼痛,抽泣著呻.吟了一聲,收回了脫力的左手,另一邊仍沒有松開的意思。 王放得以行動,費了一番功夫把她從水里拔.出來,搬到潭邊茂密的草叢里。他水性好,又十分耐得住寒冷,泡了一遭后靈臺反倒更加清明,可羅敷這個拖后腿的就麻煩了。 她剛才那一聲大叫,上面的追兵應該聽見了,極有可能認為她摔下山,循聲趕來。 陽光將殘余的霧氣一掃而凈,谷底的氣溫比山頂好些,植被茂盛,土壤陰濕,羅敷沒緩過勁來,王放只得扶著她半邊身子,道: “現在怎么樣了?撐住樹干?!?/br> 她依言照做,捂著嘴咳嗽,風一吹,衣服都水淋淋地貼在皮膚上,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王放嘆了口氣,“站好,把腳移過來?!?/br> 他蹲下身,將她白色的中衣下擺放到手里擰了幾把,瀝干了水,羅敷紅著眼主動轉了個身,讓他把一圈都擰完。 他的手指頓了頓,站起來冷冷道:“還得寸進尺了?!?/br> 羅敷提到嗓子眼的心這時才放回去,對他的腹誹全涌到嘴邊,低低說了句。費力地彎腰把衣上的水都擠出來,衣服皺巴巴的,她朝他一瞟,對方卻一身清爽,那料子好像不沾水,只有靴子后有不明顯的水跡。相比之下她簡直是個活靶子,從潭邊一路滴水滴過來,惹眼得不行。 他淡淡道:“你剛剛說什么?” 羅敷立刻正色,“我說對不起……陛下既然知道這里有個水潭,提前就計劃要從山崖上跳,”她打了個激靈,這個做法她下輩子也做不出,“那么陛下的人應該在這里接應吧?” 王放沒有回答,只說了聲“跟著”。她在后面邁開大步,不禁感慨自己跳了崖落了水恢復得還這么快,果真是給絕境逼出來的。 前方道路崎嶇,羅敷只顧腳下,冷不防一頭撞上棵樹干,眼冒金星。 王放聞聲回頭,卻見樹上掉下來個碩大的東西,啪地一下橫在兩人之間,羅敷捂著額頭張了張嘴,竟成功地把尖叫扼殺在喉嚨里。 他遞了只手過來,緩緩道:“秦夫人好膽量?!?/br> 羅敷的眼淚已經又快流下來了。 地上的人摔得不成形,紅紅白白一片狼藉,料想是在從山頂被甩下來的過程中狠狠撞到了巖石上,被砸了個腦袋開花。幸虧是面朝大地,她看不見那張猙獰可怖的臉,卻能從身形上隱約看出是個女人,穿著黑色的衣服。 是被王放拋下山的女刺客。 她從旁邊繞過來,沒有接他的手,那股濃重的血腥味讓她掩住鼻子。王放垂下眼睫,三下五除二剝去女刺客外面那層破損的衣物,露出里面白色的布料。 ……所以他要她在山頂就把衣服給脫了?她想象了一下人家找到這具尸體時臉上的表情,真想鄭重表示自己就是沒命也不會搞成這么凄慘的場景,可是眼下沒法挑,有一個人給她做替身就很好了,容不得挑三揀四。 王放像看出她的不滿,把衣物團起來,遠遠地甩到草最多的地方去。 “只是權宜之計,做的很粗糙,不過能拖住他們一時半刻就夠了。你將就一下,以后若有更像的我就在你面前處理?!?/br> 羅敷完全不想和他交談了,半天才小聲道:“身形有點像沒錯,可是這個人好像比我高一點……” 王放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一般來說,高出來的部分都是腿,所以我將刺客的腿骨都弄碎了,這樣便能混淆一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