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他肅著臉顯出一點哀思之情,道:“公子節哀。方氏有公子在,侯爺應無顧慮了?!?/br> 方瓊處理好的左臂又開始隱隱作痛,他語氣平靜道: “有勞荀大人過府一趟。陛下之意,方氏盡數知曉,望付都知將我的話帶給陛下?!?/br> 荀時是先禮部尚書容賀的門生,今早驃騎將軍譙平也赴朝會,朝后特意尋到他婉轉說了一番話。容家與方家交好,沒有參加壽宴,從賓客中得到了方氏除爵的消息,陛下叫人代擬旨意的時候還問了幾句將軍的意思。 朝會結束的很快,看今上那不掩憔悴的樣子,定也是不愉快,誰愿意與一同長大的好友鬧成這樣呢。荀時讓譙平放心,旨意上與陛下口述一字不差,無需容家從中打點探聽。 他道:“方將軍原想來府上,但又覺得禮數不足,老尚書過幾日會來府吊唁?!?/br> 方瓊只動了下眼睫,道:“我知曉了。荀大人有空替我告知明洲,容氏這些年不棄方家,家父一直十分感激?!?/br> 荀時此時只頷首行禮,帶著樊七匆匆離去。 方瓊望著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心里未起一絲暖意。 秋陽燦燦,庭中槐樹高大,風吹過就颯颯地響。他想起在雋金坊司嚴府中也有這樣一棵槐樹,同樣是家主對子孫的期望。 府羅將相,路俠槐卿,父親最終還是做出了退讓。 執圭而朝從來都是老侯爺的一廂情愿,而他現在寧愿再被他逼迫一次,縱然結果不會改變。 他微微地懷念起剛出軍營的那一段艱澀時光,和昨日傍晚父親在屏風后滿眼的凄涼。 棺木后的架子上鏡子未來得及移走,他俯身看了一眼,發覺自己眼中的神色與父親那時一般無二。 * 羅敷握著紗布,不明白他為什么非要她來善后,明明有更熟練的御醫在這里。 王放支起上半身,烏黑的發披散下來,羅敷嫌麻煩,將頭發繞過脖子搭到前面去。他任她擺弄著,忽然偏過身子,放在榻內側的右手動了動。 羅敷霎時愣在那里,鼻子差點撞到他的后背。 濃郁的藥味里此刻竟躥出了桂花的香味,再仔細一聞,卻是帶著酥油的桂花糕。 床上怎么冒出了桂花糕的氣味? 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從王放右臂處探出來,羅敷瞠目結舌。 大眼睛慢吞吞地掀了被子透氣,rou呼呼的小手上護著一個小木盒,蓋子已經翻了,里面裝著幾個金黃粉白的桂花糕。 王放一把將蓋子蓋上,手一推,爬出來的小人就立刻消失在鼓鼓囊囊的被子里。他動作行云流水,羅敷都看呆了。 榻上原來不止他一個人,剛才這孩子從一開始就躲在被子里么!王放重傷之后上朝也就罷了,上朝之后還帶著個孩子在被窩里吃東西,把太醫們晾在外頭,她真是低估了他的恢復能力!他能不能靠點譜?還有,卞巨不是說他有潔癖? 被子拱了一拱,靠墻的那一頭露出半只白嫩的小腳丫。 這孩子是他的?羅敷的手指無意識地壓在他腰上,王放不適地皺了皺眉,道: “秦夫人還有疑問?” 她豈止是有疑問,指尖從腰線滑落到紗布上老老實實地包扎,說: “陛下一定要注意,不能再牽動傷口了,也不可以太累?!?/br> 王放示意她為他更衣,羅敷對于給別人穿衣服遠不如脫來得順溜,她學著宮女們的手藝,小心地隔著絲綢摸索,聽他笑吟吟道: “夫人不愧是覃先生關門弟子,朕今日覺得好多了。夫人可有意入太醫院?” 羅敷坐在凳子上比他矮一截,淺褐色的眸子認真地望著他,看起來勤奮踏實,具有相當的欺騙性。 王放沒把她這個樣子放在心上,揚聲道:“袁大人意下如何?” 袁行在帳外,在今上把夫人叫進去時腦子就已轉了三四遍,夫人是個流外官,昨夜聽聞都是夫人在主持局面,不提拔也說不過去。 第60章 順風 “秦夫人才能出眾,微臣以為其有足夠的能力任御醫,院使大人若在此,應該也甚為欣慰?!?/br> 王放道:“袁大人在做院判多少年了?” 袁行心中一緊,謹慎道:“微臣幸蒙拔擢,已侍奉七年?!?/br> “大人已到天命之年?” “微臣比章大人小兩輪,今年五十三了?!?/br> 王放摩挲著絲質袖口,目光注視在羅敷的臉上,意味不明地贊了聲好,緊接著就道: “大人提早致仕,將位子讓給秦夫人坐罷。朕念著院判這些年的苦心,會安頓好院判家小?!?/br> 袁行撲通一聲跪下,驚恐道:“陛下何意!微臣哪里觸犯圣顏,請陛下明示!” 王放嘆息道:“大人做的很好,只是現在對朕已無用了?!?/br> 陟罰之事劉太宰向來是不管的,樊七看得多,圓場道: “陛下已說了會善待袁大人一家,大人還計較什么呢。您在禁中當值多年,也知道陛下的性子,陛下怎會無緣無故地讓大人離職?還是好好想想自己的所為吧!” 袁行汗流浹背,他如何不知今上的性子,一句話敲定了就再不更改,也不樂意解釋因果,讓朝臣想破腦袋也猜不透。 他迅速過了一遍自打當上院判后做過的勾當,那些都是今上默許的,比他拿捏不準的大有人在,今上會為了這幾件小事革了他的職?再說惠民藥局夫人是誰,半官不官的職位,僅憑昨夜幾個時辰就輕輕松松頂了他七年的差? 袁行再懇求道:“陛下!微臣雖有小錯,但對陛下絕無二心??!”他咬咬牙,沖著劉太宰喊道:“都知!您知道微臣入太醫院以來,從未欺上瞞下、仗勢欺人,經手的藥方不說全然有效,但……但哪一個出了大岔子?” 劉太宰眼觀鼻鼻觀心,木雕似的站在榻前,針灸科的那個御醫不明所以,只立在原地回想院判平日作為。 王放頗有興致道:“袁大人這就是病急亂投醫了。秦夫人說呢?” 羅敷還能說什么,斟酌半天方道:“陛下覺得袁大人不能再勝任左院判,那就是袁大人有需要改過之處。但是下官一介微末之身,見識淺薄,比之袁大人,尚有更多的東西須學習?!?/br> 王放道:“章院使最喜帶新醫師入手,夫人跟著院使即可,不必多慮?!?/br> 羅敷張了張嘴,道:“下官素來懶散,會拖累太醫院職效,加之于分配任務、管理醫官上無一點天賦,望陛下容諒?!?/br> 袁行透過幔帳看見她仍坐在凳上,今上也未叫她跪著回話,便知今日自己是在劫難逃了。今上撇下他們兩位醫官,特意讓夫人近榻服侍,原來就是做給他們看的! 他跪進兩步,眼中閃過狠戾之色,囁嚅道:“微臣多年以來如履薄冰,陛下執意要臣致仕回鄉,臣無話,只求陛下最后一件事……司右院判城府極深,手腕圓滑,背著太醫院做下的事臣都留了證據,陛下讓臣離職,臣只望陛下不受小人蒙蔽,陛下安好,臣便再無顧慮!” 樊七輕蔑地扯了嘴角道:“袁大人可知陛下最厭煩什么?” 他話音剛落,帳子里當啷一聲摔出個瓷杯來,碎片擦著他伏地的額角飛出幾尺遠。 “大人還不叩謝圣恩?趕緊回值所整頓整頓吧!” 袁行不敢說話,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眼光釘子似的鉆進薄薄帷幔,還是喘著粗氣被樊七引出殿門。 摔完杯子的羅敷被袁行不甘不解的怨憤眼神瞪得發毛。剛才王放一個眼神,她拿起了榻邊小架子上的茶杯,在他做了個砸杯子的手勢后,用盡全力把它甩了出去。 王放果真遵醫囑,事必假他人之手。 劉太宰輕咳道:“老臣已將陛下今天的折子分了類,陛下先休息幾個時辰再看?!?/br> 羅敷還沒從太醫院高官的突發離開中回過神,此時見王放面如沉水,薄唇緊抿,確實像是氣的不輕。 他到底在氣什么?樊七說袁行犯了他的大忌,可是左院判言行在她看來挺正常,無非是自己死也要拖上個墊背的。難道王放看不慣他的小人作風?……這對于一個廟堂上看遍各種小人的人來說太離譜了。 架子上原有兩個杯子,她輕輕地拿剩下的一個裝了大半杯水,捧給他道: “陛下近來也不可以動怒?!?/br> 王放身子一傾,竟是差點支持不住。羅敷眼疾手快地抓過軟墊固定住他的上身,右手捂在他腰后不讓傷處接觸到實物。 她低聲道:“下官昨日說的陛下為何不聽,磨刀不誤砍柴工,便是遲一兩個時辰起也不會弄成現在這樣?!?/br> 王放長眉緊鎖,抵在太陽xue的手指都泛白了,按時上朝又壓著疲憊在榻上耗了半個時辰,他只覺疼痛在無限放大,侵蝕著四肢百骸。 羅敷到了嘴邊的推拒又吞了回去,把他枕邊的帕子浸濕溫水敷在額上,拉住他僵硬的手放到被子里,又喂了顆止痛清心的藥丸。她向來不怎么會照顧人,短短一夜之間就變成了熟手,真是百感交集。 王放勉力道:“秦夫人……” 羅敷搶在他之前道:“陛下錯愛,下官真的沒有能力做這個左院判?!?/br> 被子一動,他拍了拍那個藏著孩子的小丘,道: “怕司嚴挾私報復?” 羅敷躊躇道:“也是一方面。陛下才認識下官兩天不到,怎么就突然說下官能勝任太醫院高位?!彼秊槁尻柊傩漳笠话押?,這位也太輕率了,院判可是正五品,她現在只是個未入流的官。 “是朕讓宣澤帶你去司府,讓你配藥,宴上你坐在太醫院一席,應該對幾位主事有所了解?!?/br> 羅敷下意識地“啊”了聲,“陛下是早就打算好的?那么更應該知道下官對除看診之外的諸事一竅不通?!?/br> 她絕不認為是自己表現得鞠躬盡瘁感人至深,她能想到的就是今上目的一定不純,并且還陰險的很。 王放屈起一條長腿,腰上仍覆著柔軟的手,她保持那個姿勢看起來有些艱難。 他低眉道:“秦夫人放開吧,朕無事?!?/br> 羅敷巴不得松開,在榻邊乖乖做好聽訓話的準備。 “付都知帶張御醫去值所,安頓好后讓章大人關照幾分?!?/br> 不僅是她,那個戇頭戇腦的御醫也有好處,只是她不如他那么樂意罷了。 暖閣里只剩下了三人,王放道:“出來?!?/br> 羅敷沒等到訓話,見他撐起的錦被里爬出衣服亂糟糟的小人,想是他這個做父親的要先訓不聽話的孩子了。 小女郎在被子里待了很久,吸了一大口氣,頂著一頭亂發道: “哥哥餓了吧!來吃桂花糕好不好?” 羅敷才知這不是他的女兒,而是一位小長公主?,F在的孩子都這么淘氣么,還是被他給慣成這樣的?他明明在談嚴肅的要事,就這么把孩子直接埋在被子里眼不見心為凈?不過這孩子耐性算好的,生的也天真爛漫。 小公主蹭到他懷里,東倒西歪地叫喚著:“阿公阿公,哥哥生氣啦!” 劉太宰嘆氣道:“陛下,老臣把小公主帶回流玉宮了?!?/br> 王放剛要答應,卻心中一動,道:“云云怎么知道哥哥沒有用早膳?” 初靄奇怪地看著他,脆生生道:“我猜的呀?!?/br> 她繼續道:“哥哥一般不都是下了朝在這里用的么?阿公說哥哥著涼了,云云就偷偷跑來看哥哥,希音嬤嬤不知道,哥哥不要罰她?!?/br> 初靄仰起脖子掃了羅敷一眼,“阿姊你不要笑啦?!?/br> 王放牽著孩子的小手搖了搖,也看向她。羅敷笑起來的時候眸子越發晶亮,像是初夏的陽光,唇邊還有兩個淺淺的梨渦,很是好看。 他往里靠了靠,道:“秦夫人的西涼血統很明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