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這句話重新帶了試探的意思。 其實營中不少人早就預料到危機將至,開會商議的時候,十九郎毛遂自薦,說要出去“想辦法”??蓡査ツ膬?,做什么,他卻緘口不言,說什么“講出來就不靈了”。 譙平覺得這孩子也掀不起大浪花兒來,多半是雷聲大雨點小的自逞能耐。囑咐一句別惹事,就準了。 而十九郎至今沒回,說明大約沒找出什么辦法來。譙平知道不能指望他,于是果斷開始行動,讓全白水營開始備戰。 難道“主母”知曉十九郎在何處? 羅敷對上譙平詢問的目光,咽回到口的話,搖搖頭,表明自己不知。 忽然屏風外面有人聲喚。譙平讓進來。 從人帶進來一個虬髯大漢。風風火火的邁進來,撲面一陣風。 羅敷長跪而起,“淳……淳于通?” 淳于通朝她馬馬虎虎一躬身,‘見過夫人?!?/br> 又對譙平粗聲粗氣地說:“我在鄴南只剩五百人馬。都帶來了。路上碰見方家的信使,就順帶把信搶過來了,免得他們過來聒噪!” 一卷小竹簡丟在席子上。譙平拾起來,掃了一眼,然后十分平靜地看了看羅敷。 告訴她:“方家‘求親’的隊伍,約莫下午就到,一個時辰路程。主母既不愿屈就,平也無甚良策,已經做好與方家決裂的準備。我有個族叔,在丹揚做郡丞。我會派人護送你至彼,托管給他照顧。非我夸口,我這個姓氏還有點分量。你可以假充我的姊妹,路上不太會有人為難方繼也不會。主母請盡快更衣吧?!?/br> 第43章 玉碎 讓她……離開? 羅敷不安。譙平此言不可謂不善。這是要將她名正言順的轉移出是非之地, 然而剩下的白水營人眾呢? 她袖口已經被捻得皺巴巴, 脫口道:“不、不合適……” 譙平犀利看她,“難道你是想應許……” “沒有!” 羅敷斬釘截鐵說出這兩個字,揚了揚頭。目光雖有慌亂, 沒有害怕。 她問:“就算我走了,你們怎么辦?” 譙平答得不假思索:“左右不會將主公的心血拱手讓人?!?/br> 淳于通在旁邊氣呼呼的“哼”了一聲, 手下長刀往地上一點,表明堅決支持這個立場。 羅敷心尖一顫, 想起女眷們奉命縫制的戰旗, 終于面現懼色。 羅敷被他鏗鏘的聲音震得耳中響,不由自主跟著點點頭。 可難道白水營的命運,就止于這次“以死相抗”了嗎? 要是她在這當口坦白身份, 承認跟東海先生毫無瓜葛呢? 能不能暫時讓方瓊不打白水營的念頭? 似乎不能。方瓊今日雖是打著“聯姻”的旗號來的。但就算沒有她秦夫人,方氏要吞并白水營,也會找別的借口。 而且那樣會讓自己處境更糟糕…… 羅敷沒讀過兵書權謀,奇怪的念頭一個個從心底冒出來,不知哪些是錦囊妙計,哪些是作死絕招。 她最后鼓起勇氣,說: “不管發生什么,我……我就留在白水營。有沒有什么我能幫上忙的事,我……都可以做……” 她小家民女一個,大規矩不懂,只知道白吃白住了人家幾個月,現在抹抹嘴巴就走,不是厚道行徑。 要是王放回來知道了,不定怎么埋汰她呢。 淳于通說話耿直,才不管面前是不是弱女子,須發戟張的解釋:“夫人莫怕!我們都商量過了。方氏父子喊著‘清君側’, 其實進了洛陽, 還不是想自己當皇帝!咱們要是從了他們,那也就成了反賊, 萬人唾罵不說, 死了也沒了清白聲名!要是他們失敗我看那是遲早的事咱們白水營幾千人得跟著陪葬!就算他們能一時風光,以后打起仗來,咱們白水營也是在前頭鋪路的尸骨!與其變成尸骨,當別人的墊腳石,不如痛痛快快地以死相抗!夫人, 你說是不是!” 她堅定地一抿嘴,加一句:“再說,大敵當前,主母先跑了,大伙心里怎么想?” 譙平抬眼,有些驚訝,似乎不相信她有如此膽識。 但他隨即禮貌一笑,忽然湊近,以淳于通聽不到的音量,低低在羅敷耳邊說了幾句話。 至少一萬兵馬,分為三路,合圍了白水營。當中一路軍馬前面,一員意氣風發的小將軍縱騎而出。他頭戴遠游冠,身著錦邊貂??,儼然諸侯世子的服飾。 他遠遠看到白水營寨柵上旌旗林立,不由得哈哈大笑,朗聲喊道:“喂,在下是來求親的,你們就這么歡迎我?” 這人正是冀州牧方繼府上的三公子方瓊。 幾個月前,他還只是個無甚實權的州牧公子。雖然紈绔,倒也不敢肆意妄為。田邊遇到個采桑女,盡管心里喜歡得癢癢,但一聽說她可能是某個大官士族的夫人,還是遵紀守法的認慫了,沒敢用一點兒強。 而現在,風水輪流轉。他如今可是天之驕子,連人帶馬似乎都在閃金光。 父親方繼雄心勃勃,打著“清君側”的旗號起兵,打算進洛陽、圖霸業。他自己呢,也再也不用戴上“忠君愛國”的面具。搖身一變,被封為車騎將軍,奉命前來接管白水營。 白水營地處冀州之南,橫亙在邯鄲和洛陽之間。雖然沒什么武力上的優勢,但方繼進軍洛陽之時,后方難免空虛。因此最好提前處理掉這個小小的武裝力量,免成肘腋之患。 再說,白水營與世無爭,倒是經營有方,據說攢下了不少鐵馬糧布,可供大軍所用。 更何況,據他的手下韓虎透露的信息,白水營的主公那個姓王的已經失蹤數年。只留下一個不務正業的不成器兒子,還有個年輕貌美的小嬌妻,正是幾個月前,自己在桑林中偶遇的那位小虎牙。 方瓊覺得這簡直是天賜良機。 他打算先禮后兵。如果白水營乖乖的把夫人送出來,說明他們怕了,正好可以順理成章的收編;如果他們不識時務,非要以卵擊石…… 那他身后這一萬軍馬也不是來郊游賞秋的。 “白水營是寧死也不會落在方氏手中的,主母若真有心相助,不妨給大家做個表率。這叫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既可以提振士氣,也可以震懾方瓊。讓他無顏再加相逼?!?/br> 羅敷木然當場,一下子連串的寒顫。是她理解的那個意思么…… 沒等她冷汗滴下,余光瞥見譙平神色自若,帶著一絲無奈的微笑。 她長吁一口氣。這是明知她做不到,婉轉的一句“你沒用”。 她咬牙搖頭,也低低回敬一句:“我覺得譙公子你‘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一下,更有效果?!?/br> 本來白水營在田莊外圍還安排了屯田壯丁,兼做防務之用,此時也已全部撤了回來人數太少,在方氏的力量對比下約等于無。不如集中力量,守護中央。 羅敷跟大部分女眷一起躲在織坊里。跟寨門隔三四道厚墻,有些掩耳盜鈴的安全感。 舒桐額頭冒汗,來來回回的奔走,給女眷們傳達指令:“‘客人’已來了。他們先禮后兵,暫時還沒妄動。譙公子請娘子們勿驚慌,一切照常,該怎么勞作就怎么勞作,莫要隨意到外面走動?!?/br> 雖然不讓出去走,但看還是能看的。找幾個梯子往墻上一搭,膽大的婦女們爬上去往外望。一看之下,都倒抽一口氣。 “乖乖,比去年的土匪還多!” 西面和南面的地平線上,隱約可見人影如蟻,旗幟飄飄。北面樹林里更是影影綽綽,不知藏了多少人馬。 不少年長的婦女都見過打仗的陣勢,不約而同地對看一眼,臉上滿是憂色。 他看到一小隊人迎接出來。當中的文弱書生想必是閬中譙平。不卑不亢的一抬眼,跟他打了個招呼。 “方三公子遠道而來,請先入席吃一杯水酒?!?/br> 當世重禮法,迎接官員貴族都要有相應的排場,譬如鑼響若干聲,鼓鳴若干下,以示尊敬。 可方瓊的耳朵里,卻連半聲噪音也沒聽見,只有秋風在耳邊嗚嗚的吹。 明顯不承認他這個“車騎將軍”。 方瓊心中難免不快。但隨即又想,何必跟一群小蝦米計較。 于是傲然點點頭,下了馬,韁繩交給身后從人。點了二十多個武士每個都有譙平兩倍塊頭大跨步走進了柵欄門。 曾高眼見一個比他高兩倍的壯士趾高氣揚的經過自己身邊,不甘示弱地咳嗽一聲,緊了緊身上那件多年舊皮襖。一股子臭氣,成功地把那壯士熏了個皺鼻。 曾高穿著這件破皮襖,大夏天也不脫,走到哪兒熏到哪兒,不少人對他早有意見,只是因著他對主公忠心可嘉,因此都不好意思說什么。 一次羅敷在庫房里發現半匹暗色絞經素羅衣料,長度不足以做一件成人袍服。她靈機一動,按照曾高的體型,巧手做了一件小號的,借著某次過節的名義,派人送了過去。 主母親手“賞賜”,曾高感激涕零,當即進屋去換。大伙捂著鼻子,眼巴巴的等在外頭。 不僅是為了保障自身安全,更是為了彰顯力量,反客為主。 甚至,方瓊眼看白水營眾人眼露戒備之色,還不以為然地悠閑一笑,帶著三分惡意,笑道:“大家別怕啊,別怕,我這些軍馬都很聽話,沒我的號令,不會亂傷人的?!?/br> 深秋的落葉早就被清掃至道路兩邊。方瓊卻腳步沓沓的,專門踢路邊的黃葉,不一會兒,整條路就一片狼藉。 除了譙平,白水營所有人都大為光火。 誰知過不多久,曾高出來,新袍子穿在了里頭,外面依然套著主公贈的那件破襖,以示絕不忘本。 從此大伙對這人絕望,再也不提讓他換衣服了。 正好這次出來“迎接”方瓊一行人。眾人心照不宣,推舉讓這位“當代蘇武”站最前頭。 方瓊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心想:白水營里怎么一群乞丐? 進了宴廳,他帶著紈绔子弟特有的評判眼光,看看屋里的各樣裝飾,敲敲幾案的木質,拿起個花瓶看了看,又摸了摸屏風上繃的絲綢,鑒定了一下質量。 最后從容落座,抿一口白水營自釀的酒沒挑出什么毛病。 宴廳外面很快聚起了人,性急的揮拳頭踢腳,揚言要給這個不懂禮數的紈绔一個教訓;謹慎的趕緊相勸,“他們外頭有一萬大軍……” 譙平體察著逐漸升溫的怒氣,在方瓊的武士有所動作之前,叫了一聲“大家肅靜”。 宴廳內外很快鴉雀無聲。方瓊有點驚訝。 他覺得自己算是“御下有方”,可手下的狗腿子也沒這么聽話過。不禁又微有挫敗。 譙平不慌不忙道:“方公子今日所言,不外乎兩件事:我們主母的歸宿,以及白水營的歸宿。這第一件事,我們主母身在內闈,但已閱了三公子的信件,托我回應,只要主公一日無音訊,她便一日為王家婦,不勞三公子代為擔憂;這第二件事,白水營里都是閑散懶人,于方公大業無助,就算是跟著方公改旗易幟,也只是多了幾千張白吃飯的嘴。還請三公子回稟令尊,我們會安安分分的在邯鄲郊外種地,和以往一樣,不會給冀州添亂?!?/br> 這才捻著腰間玉帶,開門見山地笑道:“大家別緊張嘛。我的信想必你們都已收到了。這個……以前曾聽說東海先生隱居邯鄲附近,我一直無緣拜會他老人家?,F在他失蹤在外,多年未歸,這個……我是十分同情的……” 方瓊不是沒讀過書,但故意一開口就是大俗話,確保白水營里一條狗都聽得懂他的意思。 譙平微微舉起一只手,制止了幾聲即將出口的破口大罵。 “使君請繼續?!?/br> 方瓊余光看看自己身后眾武士,底氣十足,笑著點點頭, 終于有幾聲憤怒的叫喊抑制不住。顏美手按殺豬刀,冷冷道:“我們主公不是你瞎咒得的!就算主公有什么變故,夫人也不會跟了你去!” 一干粗人齊聲附和:“就是!秦夫人跟我們親著呢!” 還有些克制的:“方公子,咱們成不了一家人!咱們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來,成不成?今兒請你一頓飯,你別得寸進尺!” 一番話說得可謂十分客氣,謙遜得恰到好處而不卑微只是看在外頭一萬大軍的面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