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只能垂頭喪氣地議論:“就是塊rou餅而已……孩子也是餓得快不行了,唉……” 有人問:“家里大人呢?” 就在此時,一輛牛車橫沖直撞,順著街邊就滾了過來。一路撞翻旁邊的空筐空籃子,留下一道沙塵。 駕車的大呼小叫:“牛瘋啦!快躲??!死人啦!……” 百姓尖叫著一哄而散。 幾個悍吏連忙跳在一邊,棍子一指:“不長眼的妖賊,活膩味了?給……給我拿下!” 然而牛車反而越行越快。駕車的哈哈大笑,招搖過市,不一會兒就絕塵而去,空留滿地凌亂蹄印。 這么一打岔,那小乞丐早跑得沒影了。 悍吏們驚魂未定,捂著胸口氣急敗壞:“追……追!兩個都給我追!” …… 王放趕著牛車,一路跑出南城門,料想悍吏們不會勞神費力的追太遠。于是松了繩套,讓大黃休息吃草,自己迤迤然左右四顧,躊躇滿志。 天空中淅淅瀝瀝地開始下雨。幾只雞拍拍翅膀隱入草叢。田間的農人披上了蓑衣。 他沒戴斗笠也沒披蓑衣,順著小路閑逛,忽然看到路邊一戶破敗民房,茅草屋頂塌了一半,里面家徒四壁,滾著兩個破陶碗。 此時他一人獨處,笑意全無,那一聲嘆,卻有些異乎尋常的透徹。 羅敷幾個人去拜訪韓夫人,他不便跟進去,只能在大街上晃蕩。 少年人好熱鬧,把牛車栓在集市最盛的路口,挑了個順眼的攤子,津津有味地開始逛。 他不常來邯鄲。每次來趕集,都覺得這街頭巷尾的,沒有上次熱鬧。 時局不穩,各路豪強軍閥都在加緊擴充自己的實力。冀州牧將賦稅漲了三成,一下子掃去了市集上半數的人口東西都貢獻給官府了,自然沒有余物進行交換。更何況,長安城的內亂也波及到了冀州。有人被株連,要么被抓,要么拖家帶口的去鄉下避難,房屋便空置起來,住上了野貓野狗和乞丐。 夏日午后,空氣悶熱,平白壓抑。 于是這聲音被人聽見了。爛茅草里忽然??一刻,掙出來一只流著膿的小腿。 一個干枯的聲音接話:“小郎君也知世道要亂?我看你莫要在此感慨,還是趕緊逃罷!” 王放微微一驚。草堆里棲著一個左腿全跛的老人?;ò最^發散亂糾纏,眼下皮膚堆疊得重重皺皺,兩只蒼蠅在那褶皺里漫步。 王放幫老人趕走蒼蠅,扶他坐成一個略微舒適的姿勢。 “老丈此話何來?我如何需要逃?” 老人瞇眼看他一刻,咧著沒牙的嘴笑了。 “小郎君不常出門?州牧方家,最近瘋了似的抓壯丁哩!旁人都以為是要去山里剿土匪,可是,嘿嘿,老子我看得清楚,和十年前一模一樣,他是要……咳咳,咳咳咳……” 王放幫老人捶背,心中已有答案,還是耐心問道:“州牧要做什么?” “做皇帝??!”老人一聲怪笑,“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你沒看到,邯鄲城外掛著的‘土匪’頭,每個月都要加幾顆?家家戶戶收銅鐵,抓壯丁,我六十三歲了,要不是自己打跛了腿,也要被捉去!……當然是我自己打的,我是看清楚了,寧為太平犬……小郎君你年紀不大,樣子也不像是能殺人的,但若運氣差些,讓捉丁的人碰上,沒幾個月,你也像我一樣,嘿嘿,呵呵……” 老人話音微弱,惟妙惟肖地做了個斷胳膊斷腿的模樣。 王放應景地打個哆嗦。聽老人問:“家里可有妻???” 王放笑著搖搖頭,“只有個……繼母?!?/br> 老人用手刮腿上的膿,抹在皸裂的皮膚上,慘笑。 “老太婆不怕,沒有年輕漂亮的女眷就好……若有,聽我一言,把她們殺了!或者藏起來……州牧手下的那些兵痞啊,哈哈,嘿嘿嘿……” 王放無言許久,微笑,對老人行禮稱謝:“多謝老丈提點。我會格外小心?!?/br> 他果然就此小心看路。再走一刻,眼前出現一戶不起眼的小院。門前一個臟兮兮的土地神龕,不知多久沒擦過;門楣上掛著幾束不知何年何月裝飾的干草,七扭八歪地打著結。不遠處更是污濁不堪的一洼污水院子里住著的主婦顯然不修邊幅,臟水潑在門口,也不提到遠處去倒。 院門半開著。鄉民習俗,只要家里有人,白日從不閉戶。 王放整衣斂袖,叫聲“叨擾”。 他穿一身布衣,抬手作揖,袖間一縷清風。 張柴氏揉揉眼。不認識。 有些戒備地說:“我家地方小,不方便。小郎君找別家吧?!?/br> 王放一笑:“再走就成落湯雞了。阿嬸行個方便?!?/br> 說著,袖子里摸出七八文錢:“要是能有碗熱水,就更好了?!?/br> 張柴氏這才點點頭,錢收在手里,“進來吧?!?/br> 回頭叫道:“懶蛋,給鋪個席子出來!” 第38章 神算 王放敬謝, 緩步進屋, 規規矩矩坐席子上,余光打量著堂屋和廚房:雜物堆得凌亂,屋頂上的鐵鉤空蕩蕩的掛著, 一片rou也沒掛。墻角豎個大缸,里面薄薄的一層谷豆。 再看張柴氏, 四十歲不到的年紀,頭發已經花了一半。衣裳三四處補丁, 顯然近來生活不易。她眼角往下耷拉著, 偷偷打量他這個避雨客人,估量著他的身份目光在他衣衫上?l了幾圈,沒找到明顯的補丁。于是那臉色又和煦了三分。 王放故意向側方瞥了一眼。張柴氏對上他的目光, 連忙低頭垂目, 一溜煙走去廚房。 王放撇嘴。這就是她那個曾經當母親一樣孝順的舅母?看起來不像是多樸實的人。 一抬頭,又看見張覽立在門口, 頂著大腦袋, 怯生生打量這個客人。 王放突然眼睛一亮,手拍大腿,夸張地“哎唷”一聲。 張柴氏嚇得差點把手里的水壺掉了,“喂,怎么了?” 王放死死盯著張覽, 足有三四個呼吸的工夫。嚇得小男孩臉色一白,不知道是不是進來個吃人的妖怪。 隨后他展顏微笑,問道:“請恕小生無禮。這位……是阿嬸的兒子?” 張柴氏“嗯”了一聲。這不是明顯的事兒嗎?不是她兒子, 能和她住一塊兒? “小公子可曾讀書?” 張柴氏聽他把懶蛋叫做“小公子”,心中舒服,點頭,隨口謙虛:“讀過兩年,會認幾個字兒罷了。不過,明年就不讀了。找點活干?!?/br> 王放一下子激動萬分,急得連拍地面:“為什么不讀?千萬要讀!阿嬸,我看這孩子骨骼清奇,面相不凡,日后必有大富貴,不是三公,也是將軍??!” 地上竹席破舊,居然讓他拍出兩個洞來。他趕緊反手罩住一個。 張柴氏怔了好一陣,才明白他的話,第一反應是懷疑。這是個瘋子? 王放知她不信,啜一口熱水,“啪”的一聲,把碗放在地上,罩住另一個洞。 張柴氏完全聽愣了,不由自主點點頭,問道:“先生怎知?” 王放微笑,謙虛擺手:“雕蟲小技,不足掛齒?!?/br> 然后端起碗來,神情專注,繼續喝水,仿佛飲的是瓊漿玉液。 張柴氏忙叫道:“懶蛋,去給先生……” 話到一半,突然想起來自家兒子“骨骼清奇,面相不凡”,心里像小貓抓癢,笑逐顏開。 “我……我乃黃老世家,幼年得遇茅山高人,學得了相面之術,至今看相未有失手。阿嬸你……” 他裝模作樣朝張柴氏看了一眼,掐指一算,閉上眼睛。 “若我看得沒錯,阿嬸是七年前喪的夫,從此母子兩人相依為命……不對,不對,這屋里人氣還要更旺。你家里住過第三個人,只是最近沖撞了貴人,這才減了人口。從那以后,你家里便是比劫申金,甲庚相沖,財運不旺啊……唉……” 改口:“懶蛋,你陪先生坐,我去燒茶?!?/br> …… 王放信口胡謅,沒幾句便取得了張柴氏的信任,套出了她家的近況。 當日媒婆來訪,給張柴氏帶來一個美滋滋的發財夢。誰知外甥女居然抗命出逃,不知所蹤。天價的聘禮自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當場就讓惡狠狠的貴奴收了回去,她連一指頭都沒摸上。 這還不算,狗腿子辦砸了事,丟了個弱不禁風的女郎,自然不敢向方瓊如實上報。幾個人一合計,只得語焉不詳地匯報說,女郎似乎也許大概約莫可能已經定了人家了……小的們不敢強來。 方瓊自然覺得狗腿子辦事不力。狠狠叱罵一番。 狗腿子哪能平氣,轉頭就回來張柴氏家里泄憤。三天兩頭的來sao擾刁難,威脅要把她送進大牢,每次不是訛錢就是砸東西。家里生活水準一落千丈,哪還有余錢供兒子讀書。 張柴氏悔不當初。一步錯,步步錯,那天怎么就沒攔住阿秦這丫頭呢! 還好最近時局混亂,冀州牧方繼有問鼎中原的企圖。他家的幾個公子想必也在緊鑼密鼓的準備,無暇顧及這家子刁民。否則張柴氏還不定怎么受罪呢。 有好心鄰居看不下去,勸張柴氏干脆搬家避風頭??伤挠羞@個錢? 王放盡量藏住眼中的厭惡之情,搖搖頭。 “唔,這個嘛,小生修為不足,還算不出。不過,今日在貴宅避雨,便是緣分一場。若阿嬸不棄,我幫你想想補救的辦法?” 他說著站起來,抬頭低頭,屋子里上上下下看了一圈,最后目光鎖定在內室的門簾。 嚴肅道:“那里面有個妨礙聚財的物件?!?/br> 張柴氏臉色一白:“是……是什么?” 王放搖頭晃腦,口中念念有詞:“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嗯,是個跟被服衣裳有關的物件?!?/br> 前面二十個字,張柴氏聽不懂;但最后一句話是明白了的,簡直五體投地:“先生真神人也!” 他點點頭,十分篤定地朝那織機一指:“就是它!就是它妨礙了你家的財氣?!?/br> 張柴氏大吃一驚。 那織機在家里已經放了十年,張柴氏原本是無論如何也舍不得丟的??山涍@“神算先生”一番大言,張柴氏的心態已然改變。那織機看在眼里,就變得有點……像阿秦一樣討人嫌。 連忙掀簾子給他看:“有、有一架織機……” 自從羅敷逃后,她的那架織機也在半閑置狀態。這織機是多年前用爛木頭組裝起來的,許多零件已經磨損得厲害,賣也賣不出幾個錢,劈了當柴燒,又舍不得。 于是只能留在家里。張柴氏偶爾也用一用。 但這織機是跟羅敷磨合多年的,張柴氏技藝生疏,織出來的絹麻稀疏劣質,繳納賦稅都讓人嫌,更別提拿到市場上去賣。 王放一見,差點笑出聲來。羅敷阿姊每隔幾天就要念叨一次的、她的那架老朋友織機,還以為是什么神器,原來如此的普通不起眼? 張柴氏思及此處,不由得悲從中來,竹筒倒豆子,抹著淚哭訴:“……都怪我那個不懂事外甥女,好好的嫁人有何不好,非要跟人私奔,自己的名聲不要不說,還連累得我這老婆子給她收拾殘局,唉!我就當白養這個閨女了,她愛怎地怎地!我是好心沒好報喲,當初就不該對她那么好……” 王放聽到“私奔”倆字,先是后背一涼,偷偷看一眼張柴氏沒把他跟當日的那個“私奔對象”聯系起來。 隨后心里翻白眼??磥磉@幾個月里,張柴氏已經磨練出一套口徑,逢人便說“外甥女私奔”,只字不提要賣她與方瓊為婢妾,最大程度的撇清自己,博取別人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