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聽到?的,似乎是她掀開被子坐起來,卻又不出聲了。 他緊張得出汗,輕輕送著氣,跟她告辭:“那個,阿姊戲演得不錯,以假亂真……我不擅留了……” 羅敷“嗯”一聲,似乎是噙著冷笑:“香是你點的?” 終于反應過來了。他知道自己膽大包天,“嗯”一聲,不多說。 出乎意料,羅敷卻沒有批評斥責,靜了一會兒,簡短說道:“以后你亥時來,耽不要超過一個時辰。每次多布置一點功課,免得來太頻繁,容易露馬腳?!?/br> 王放:“……” 還有“以后”? 他的慌張勁兒還沒過去。如此不計前嫌,讓他平白心虛。他心里一萬個想趕緊出去,立刻爽快答:“我聽阿姊的?!?/br> 羅敷輕輕一笑, “嗯”一聲。 方才氣頭上時,確實想過“輟學”,跟這人碧落黃泉不相見。 但跟明繡一番敷衍,她也平心靜氣的想明白了。倘若他真的用心險惡,以教書為名占她便宜,犯不著不辭辛苦,一筆一劃的,給她抄出幾千幾萬個字。 她接著開口,聲音溫和清脆,跟他商量:“咱們的當務之急,是助我扮好主公夫人,想辦法找到你阿父失蹤的線索。在這件事上,我有求于你,你也有求于我。咱們共同把這事完成了,不要在無關緊要的地方浪費時間,平白節外生枝,好不好?” 她話音未落,便聽一聲恭恭敬敬的:“是?!?/br> 王放心中嘆口氣,也知道這一答應下去,就是保證以后不再跟她逗弄戲耍開玩笑。想想也怪可惜的。 不得不承認,在“顧全大局”這四個字上,她這個文盲確實比他有出息。 羅敷有些奇怪。本覺得以他的性子,總得跟她討價還價個兩三回。沒想到答應得如此爽快,好像有什么急事,拽著他出門似的。 于是她趁熱打鐵,再說:“那你保證,以后……” “我保證我保證。阿姊要求什么我都答應?!?/br> 羅敷愣住,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說什么:“那,你走吧?!?/br> 王放立刻一句“告辭”。剛一轉身,鬼使神差一個念頭。 雖然眼前一片黑,但也知道她大約是藏在衾被里,薄薄的衣裳貼身裹,秀發垂散,脂粉不施只不知是什么表情。 他忽然沖動,跪在她床邊,低聲問:“那要是真尋到了阿父呢?” 羅敷覺得他未免太樂觀了,但還是認真想了想,笑道:“那我可是有功之人。我請他出面,把我從方三公子那里贖出來你說他會答應的吧?州牧會買他面子吧?” 王放無語。她心里糾結的都是些什么事兒。 自信滿滿地答:“那當然?!?/br> 還是覺得不滿足,低聲問:“那,再之后呢?” 壓低了音量,卻壓不住青澀緊張的語氣。那話音仿佛直送到她耳邊。 羅敷突然沒來由的耳朵熱,“我……” 她哪里想過那么遠,定了定神,隨口說:“我回家??纯淳四赴⒌???棽假u錢?!?/br> 沒聽到答復。身邊的呼吸聲輕飄飄的。他幾次提氣,欲言又止。 羅敷忍不住嗤笑:“如何?” 不就是胸無大志嗎?他連這個也管? “沒什么。阿姊安寢?!?/br> 他站起來,猶豫了兩個呼吸的工夫,大著膽子做了最后一件事:順手揭起一角垂落在地的被子,輕輕掖回床鋪邊緣,然后快步轉身離開。 此后羅敷依舊定期上課。王放果然信守承諾,每次都不茍言笑的溜進來,再不茍言笑的溜出去,再沒挑戰過她的底線。 《女誡》學完了,他又找出一本《急就章》,說是軍中用來訓練文盲士兵的速成教材。純為識字,里面無甚大道理,只是羅列了諸如姓氏、飲食、衣物、器物、蟲魚、官職、地理一類的各種名物。通篇都是什么“稻黍秫稷粟麻?,餅餌麥飯甘豆羹”,要么就是“??柿柰桃待露霜,棘杏瓜棣馓飴餳”。于是羅敷在小課堂里又加了夜宵。 然后再重新回頭看《論語》,這回終于算是看出點門道。王放知道她聽不得大道理,于是專挑里頭孔夫子罵人不帶臟字兒的段子講,順帶見縫插針地讓她記住幾個字,總算是效果卓著。 羅敷覺得讀書真是一件神奇之事。每日早起,悄悄練字,眼看著手底下一筆筆的越來越精良,從蚯蚓變成了方塊,有一種說不出的怡然自得之感,只想舉著竹簡四處炫耀。 只可惜必須瞞著人,衣錦夜行不痛快。 竹簡寫滿字,立刻用刻刀刮掉一層,重新使用。等到竹簡破得不能再用的時候,就丟進廁所,銷毀一切痕跡。 她攬鏡自照。鏡中的女郎明眸皓齒的,相貌和以前一樣,可她總覺得,自從讀書之后,自己的氣質稍有變化,似乎……眼睛中多了點睿智的光芒。 譙平暗地里感嘆老天開眼。自從主公失蹤,讓他獨挑大梁,他沒一天不收到各種質疑之聲。而羅敷作為主公夫人,只要尸位素餐的往那兒一站,就能給他減輕不少壓力。 羅敷也不怕跟這些男人們打交道了。說也奇怪,她讀書沒多久,簡單篇目沒背下來幾篇,說話時做不到出口成章,但也更加頭頭是道。很多難以表達的復雜意思,都能口齒清晰地概括出來。 她開始還謹慎著,生怕自己的變化讓周圍人看出來。但后來發現是自己多慮。對于飽讀詩書的君子們而言,自己只不過是從侏儒變成了普通矮子,在他們眼里還是一樣的矮。 倒是女眷們敏銳地發現了變化。 夏日炎炎,紡織工坊里一片蒸騰熱氣。窗外知了不倦鳴叫,把織機的節奏都帶得一致了。有人織著織著睡著了,腦袋一下下的點。 羅敷跟眾織女一起揮汗如雨。見胖嬸已經熱得頭暈眼花,隨口鼓勵一句:“行百里者半九十,加把勁兒,你這匹布拿到市場上能賣至少五百錢!” 胖嬸笑道:“夫人又跟我們掉文哩?!?/br> 羅敷一怔,才想起來自己怎么“掉文”了?!靶邪倮镎甙刖攀?,哪本書里寫的來著?似乎沒讀過…… 大約是王放隨口說的。 她沒往心里去。飛快穿梭打線之時,心里惦念著蠶舍里的那些寶貝們。 春天里,她將眾幼蠶拯救于水火。蠶舍里另派了兩個手腳精細的婦女,專聽指揮??偹闶墙舆^了王放的爛攤子。 隨后,仿佛感激她似的,蠶兒們比著賽的長,一個比一個能吃。噬咬桑葉的聲音嘈嘈切切,清晰可聞。 以致后來桑葉幾乎不夠用。綠葉剛鋪上去,立刻見白,沒多久就只剩下干巴巴的筋脈。 還是羅敷派人前去采收柘葉,混在桑葉里,才勉強喂飽。 最近,蠶兒們終于開始昂首上簇,性急的已經開始吐絲結繭。眾女眷看在眼里,樂在心上,都說今年的收成保住了。 雖然由于早些時候王放的“虐待”,許多蠶蟲發育得沒那么好,結出的繭子也稍小些,但勝在色澤均勻,絲線強韌,遠遠看去,就是一顆顆潤白的珍珠。 當然,不論大家如何奔走相告,王放都沒來看過,想是無顏面對這些被他“照顧”過的蠶寶寶們。 羅敷尋思,蠶繭小,說明絲線細。絲線細,織起來就容易斷。也許今年要辛苦些,紡雙股線。 若是用雙股線紡織,成品布匹細密厚實了,但產量定會減少。這邊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 她讓人給管倉儲的萬富透口風:若要過年裁新衣,今年的絲線也許不夠用。請他留意市場行情,購進進些廉價的絲線,以充實庫存。 第29章 君子 整個白水營的養蠶業起死回生, 連譙平都聞訊來看了一次。蠶桑是女眷們的工作范圍, 他以往不多過問。 他有些難以置信,問:“主母家中,是有專門養蠶繅絲的官坊?” 羅敷一笑, 搖頭。她肚里稍微有點墨水晃蕩,敢跟譙平說長句子了。 “鄒魯齊趙是自古以來的千里桑麻之地, 論蠶桑經驗,長安城里最有名望的織工, 也未必比得上這里的一個勤勞女郎。你不是本地人, 非得眼見為實才會信?!?/br> 她這一句婉轉的自夸,算是十分謙虛。 白水營里的人眾來自五湖四海,其中只有少數是務農的。秦羅敷一介土生土長的桑蠶織女, 在某些方面確實可以做到“技壓群雄”。 比如她早就得知, 譙平譙公子家鄉頗遠,似乎來自蜀地到底在何處, 她也沒概念是當地的世家大族。他自己在士族中也頗有才名, 有那么幾首詩賦流傳甚廣。 羅敷出身小民,此前從未聽說過白水營,也從沒聽過譙氏的名號并非他真的默默無聞,而是階層不同罷了。 當年東海先生游歷至蜀,被譙家請去, 做了一段時間的西席先生。這才和譙平有了師生的緣分,成為忘年之交。 后來甲子之亂,其實川蜀地方并未波及太多。譙平家里安排他成親做官, 莫管外面洪水滔天。他卻年輕氣盛,憂國憂民,毅然離家出走,帶了舒桐,打個包裹,投奔昔日的老師兼摯友去了。 以致到現在還孑然一身,和養尊處優的日子徹底告別。 上次為了挽留淳于通,送給冀州牧的那對玉龍佩,是他當年從家里帶出來的最后一件值錢東西。 世家公子十指不沾陽春水??v然在書里讀過齊紈魯縞之精美,畢竟也未曾親見其制作的過程。 直到目睹了羅敷的桑蠶技術,不免大驚小怪了一句,然后就被她溫柔嘲笑了,似乎是笑他蜀人沒見識。 其實拋開那些營中事務,譙平很想把她正正經經的當主母夫人對待,愛敬忠順聆聽訓教。奈何女郎實在太年輕,天真爛漫的,也沒有少年老成的感覺。除了一張臉蛋讓人有些驚艷,平凡得就像他偶遇的那些當壚賣酒的小妹。 他忍不住起了跟她抬杠之心,輕輕撫摸一個肥白潤澤的蠶繭,笑道:“主公沒對你說過,他在蜀地見識過的織錦,飛云流彩,其價如金?” 輕飄飄一句話,羅敷知道她輸了。 居然忘了“蜀錦”這一逆天的瑰寶了! 也難怪,“錦”是指有著華美圖案的織品,通常只產于官辦的織室、錦署,平民百姓家從來不得見。就連貴族穿衣,通常也只舍得用織錦鑲邊裝飾。想要大面積的花紋圖案,自己找繡娘繡去。 誰要是敢直接明晃晃的套一身錦衣,那要么是有嫁娶喜事,要么是高調炫富。 跟羅敷平日接觸的什么苧麻絹帛,不可同日而語。 而蜀地的織錦更是錦中龍鳳,向來是進貢到宮中的稀罕貨。譙平一提此物,羅敷馬上感覺到了跟他出身上的差距。 不過,她想,蜀錦是織造工藝,桑麻是農學技術。嚴格來講,兩者并非一碼事嘛。 但她不跟譙平計較這些,算他辯贏。 微笑回道:“我是無知小女子,先生哪會對我說這么多。今日聽公子一言,才算開眼?!?/br> 這已經是她掛在口邊的一句萬用擋箭牌。一旦別人提到東海先生的往事,覺得秦夫人理所當然知曉的時候,她總是以退為進,來那么一句:“我無知,先生沒跟我說過?!?/br> 譙平笑笑,大約回憶起了他當年穿著蜀錦的時光。 他忽然覺得自己懂得也不多。眼看著蠶兒們忙碌吐絲結繭,不由得問出來:“這么些蠶繭,能生多少絲?能做多少布?” 從春忙碌到夏,夠織成一幅蜀錦嗎? 羅敷別的不懂,這些事信手拈來,笑道:“一箔繭約莫十斤,一斤繭能出一兩五六錢的絲。五兩絲就能織小絹一匹,夠好幾個人的過年新衣了!對了,營里的繅絲機也許不夠,所以,你得撥些人手給我,幫忙殺蛹……” 譙平嚇一跳:“殺蛹?” 脫口問道:‘這些蠶……都是要殺掉的?” 羅敷“嗯”一聲,不以為意:“若是來不及繅絲,蠶蛹就會破繭化蛾,幾個月心血就白費了。不殺蛹怎么行?” 他頓時有些冷汗出來。從來只知道裁衣制衣費人工,以前也未曾近距離參與過農事。居然連這種事都沒用心想過。 再看羅敷,顯然已經習慣了“草菅蠶命”,渾不當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