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另有些夫人冷著臉以這個為反面例子,立即教導自家那些未出閣的女兒們規矩…… 陸文晟手背青筋迸起,勉強正襟危坐,面上不敢顯出多余的神情。 越過人群,他望向對面男人,光影重重,瞧不清他具體是何神色。 模糊記憶里,幼時的他也曾坐在他膝上翻著啟蒙書冊,稚嫩的嗓音字正腔圓地誦讀《三字經》。 這些年,哪怕府中反對,他一直都想把他接到身邊。 他怎么就不懂呢?男人不能拘泥于小節,為了宏業前途犧牲一點算什么?機會只是一眨眼的氣運,失不再來。況且宴席上還不都是女人在竊竊私語?瞧瞧各位大人們,他們中間肯定不少都認同他的做法,或者根本不以為意,怎么偏偏他這么固執?既然已高居首輔之位,又何必為了個女人搞出這種幺蛾子?乖乖娶了納塔公主不好? 臺上已謝幕,劉家班默默退下。 宗越不說賞,奴才們屏氣凝神,后頭安排的節目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 席上眾人更是不好說什么,這種摸不出名堂的事,誰愿意蹚渾水? “圣上?!标懷绯踬康仄鹕?,在沉寂中走出席位,拱手施禮,面色肅穆,“臣有罪?!?/br> “先生何罪之有?”勾起嘴角,宗越將手沉沉搭在御座扶手上,目光如炬,明知故問。 將這幅畫面看在眼底,太后望向皇帝,到底是自己親生兒子,怎能不懂他心思?他不過是耍耍脾氣罷了。未登基前,他就對陸先生很滿意,只是坐上這個位置,心思難免有所變化,從前師生關系親密有加,如今所有人包括陸首輔都對他恭敬疏離有余,少了以前幾分出自真心的關切。他一方面別扭生氣一方面懊惱煩躁,但這些都是做皇帝必經的歷程。漸漸地,他會發現,他其實并不需要這些,那時,他就真正的長大了。 “圣上說得對,先生不僅沒有罪,還應該大大的賞?!彬嚨貑⒋?,太后笑道,“這出昆戲看得哀家感動又欣慰,說出來怕大家笑話,哀家還拾起絹子抹了幾次眼角,不過哀家瞧席上不少夫人都與哀家一個德行,哭得梨花帶雨又笑得像小太陽呢!” 諸位夫人們忙出聲應和,插科打諢將原先略僵的氣氛軟化了不少。 太后出面,宗越收起抬杠的心思,不太高興地靠在椅背,朝她軟蔫吧唧道:“依母后看,該如何賞?” “回圣上,哀家很喜歡這個故事,先將劉家班請出來如何?哀家要給編出這出戲的人頭賞?!蹦缸訉σ?,太后笑得和善,仿佛這句話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而已。 聽出太后的別有深意,陸宴初垂下的眼睫微動,緊懸的心逐漸平穩落定。 接下來便是太后無意中得知,這出戲素材采集于民間,戲中的李瑾桐花正是當今首輔陸宴初與德善書院院長“趙夫人”。 “難怪陸先生自稱有罪?!碧罅巳活h首,輕聲喟嘆。 “請圣上與太后責罰?!绷门?,陸宴初背脊挺直,“砰”一聲跪下。 “陸先生認為該怎么責罰?”宗越氣消了一半,但還是不大舒坦,被逼著下決斷自然不好受。就算最終免不得讓陸先生如意算盤打盡,可眼下逞逞口頭上的威風也好泄他心頭之怒是不是? 太后輕咳一聲,昧著良心道:“陸先生請起,趙夫人在蘇杭一帶頗有美名流傳,被改編成戲目怎能怨你?”又道,“趙夫人品行甚佳,哀家很是欽佩,亂世之中,保全自己已是難事,遑論靠著自己雙手為那些孤兒們撐起一片天?所謂巾幗不讓須眉,不過如是!”說著,望向宗越,“圣上認為如何?” “母后所言極是?!?/br> 滿意點頭,太后又問:“陸先生,敢問能否請趙夫人,哦對了……”她眉目舒展,“還有小公子對不對?今兒是闔家團圓日,便令人將夫人與公子接進宮與陸先生共度佳節吧!” “謝圣上與太后恩典?!标懷绯踉俣刃卸Y謝恩。 夜深了,一輪圓月幽幽升至高空。 宮外,豆苗兒摟著福寶坐在馬車內,時間一長,她不由忐忑不安起來。 巍峨大門緊閉,絲毫沒有打開的跡象。 陸宴初在里面做什么呢?忤逆圣意,會為他惹來禍端嗎? 他讓她信任他,可到底還是害怕,她害怕自己的固執會毀了他!抱緊福寶,豆苗兒埋首在他小小的肩上,眸中盡是擔憂。 自責懊惱之際,“嗡隆”一聲,沉重的門突然從內徐徐推開。 豆苗兒愣愣抬頭,一行太監恭敬步出,還有走在前頭的陶平。 待太監奉命傳了太后口諭,豆苗兒忙牽著福寶謝恩,隨他們入宮。 急促的呼吸逐漸平穩,豆苗兒松了口氣,既然如此,這是不是表明,一切事情都很順利?陸宴初很安全? 礙于太監們在場,她不好詢問陶平,牽著目不斜視謹遵禮訓的福寶,母子靜靜跟著前面的太監左拐右繞,進入保和殿。 余光中哪兒都是人,殿內處處奢侈精美,華燈密綻,不似人間。 豆苗兒擔心福寶受驚,輕輕捏了捏他手,旋即他回應地捏捏她手。 嘴角生出一抹淡淡笑意,兩人在太監帶領下,走到陸宴初身邊。 上首二位自然是年輕的圣上與太后。 豆苗兒記得陸宴初教給她的規矩,與福寶跪下請安,她口齒清晰道:“民女趙寄書,叩見圣上,叩見太后?!?/br> “福寶叩見圣上,叩見太后?!庇袠訉W樣,福寶跟著跪拜,童音清脆,回蕩在殿院中。 長得粉團團的小孩最遭人喜歡,尤其還這般乖巧懂事。出于對這場戲的喜愛,場上夫人們都露出慈愛的目光,很是欣賞這位趙夫人。 未出閣的閨秀們則情緒復雜,一是欽佩,二是羨慕。 陸宴初當年摘得科舉魁首后被公主相中,求而不得,后又有不少千金情愫暗生,卻從未得到過任何回應。哪怕民間關于首輔的風流韻事不少,多是以訛傳訛越發離譜。 猜測過千千萬萬種可能性,她們卻從未想過,這樣一位如清風霽月的男子竟早有心上人,甚至連兒子都這般大了…… “福寶?”太后笑眼瞇瞇地朝他招了招手,“到哀家身邊來,哀家瞧瞧你?!?/br> 懵懵懂懂抬頭,福寶覷了眼爹與娘親,見他們幾不可察地頷首點頭,他站起來,邁著短腿乖乖朝太后走去。 環境陌生,好在他從小在書院長大,每年招收新生時,人聲鼎沸,倒也不怯。 “長得真是機靈可愛?!卑雽⒑⒆訐г趹牙?,太后捏住他小手,朝圣上笑道,“圣上幼時也這般懂事?!?/br> 宗越聞言,側頭盯著那小蘿卜頭瞧,小蘿卜頭似是好奇,歪頭同樣盯著他瞧,亮亮的眸子浸著純真。 扯了扯唇,宗越目光散漫朝席下掃去,果不其然,沈將軍那邊兒,原先瞧不見影的人瞬間冒了出來,想必緊張得很,她對這孩子竟然還挺有耐心。 輕哼一聲,宗越拂袖,吩咐暫停的聲樂繼續,氣氛逐漸回暖,象征著這段插曲算是徹底揭了過去。 福寶被太后留在身邊喂食,陸宴初帶豆苗兒退后,坐定在宴席。 “不必擔心?!苯o她斟了杯溫熱的蜜果茶,陸宴初遞過去,以兩個人聽得到的音量道。 “嗯?!倍姑鐑翰桓翌l繁朝福寶投去目光,想著太后態度和善,福寶又比一般孩子早熟,應當不會沖撞到太后才是。 福寶似乎不挑食,給什么他就咬什么,只一雙眼睛時不時往爹娘那兒瞟。 太后心知肚明,雖愛極他腮幫子鼓鼓的模樣,但還是笑著朝身后太監吩咐,令他抱他去陸先生那邊,順帶賞了幾碟糕點。 席上恢復熱鬧,眾人交杯換盞,其樂融融。 唯獨右下首一位摟著和福寶差不多大男童的年輕婦人面色復雜,她不可置信望著斜對面的一家三口,手上湯匙一顫,糖水灑了出來。 “娘……”懷里男童不悅地嘟嘴,抬頭怪她。 “太王妃,承郡王?!笔谭钤趥鹊逆九琶ι锨?,拾了帕子為他們清理。 “無礙?!睜繌姀澊?,趙靜書示意她下去,心不在焉地拿了個果子遞給懷里孩子,滿腹惴惴然,她目光仍是難從他們身上挪開。趙寄書?她為什么還能活著?這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第56章 盛宴畢,圣上召見陸宴初,豆苗兒牽著福寶候在一株老榕下,等他回來后一起出宮。 此間,好幾位夫人特地繞來與她問候寒暄。 豆苗兒牽著福寶,微笑回應,進退有度。這都得益于她在揚州的經歷,以及曹老先生平日似有若無的提點。 若她仍是以前那個豆苗兒,此時定會手足無措,拖了陸宴初后腿。 “趙夫人與首輔果真郎才女貌,竹安縣該不是塊風水寶地吧?竟出了這樣兒一對妙人,容貌氣度都屬上乘?!?/br> “對,你別說,我還以為小地方來的都逃不開一身小家子氣呢!” “再過半月你府上不是設梅花宴?”一夫人壓低音量道,“送張請帖去首輔府邸試試?” 手抱雕花小暖爐的夫人同樣細聲回道:“這個自然,就看她肯不肯賞臉了,畢竟首輔從前沒有家室,一向……” 行上拱橋,趙靜書聽見前面幾位夫人的談話,面色始終陰郁。 “嘶,娘,您捏痛我了?!泵碱^緊皺,承郡王宗浚噘嘴仰頭,有點惱,“娘,您到底怎么了?方才席間您就不高興,現在還是不高興?!?/br> 走在一旁的寧遠候侯夫人聞言皺眉,她彎腰心疼地揉著小承郡王的手,抬頭望向趙靜書:“太王妃有心事?” “沒有,娘?!壁w靜書擠出一絲笑,“說了您叫我小名就好,怎么總如此見外?” 寧遠候侯夫人面盤圓潤,慈眉善目,一看就是溫和細致的性子。此時她臉上浮出窩心的笑容,柔聲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只是在外面,終歸要講規矩?!鳖D了頓,她牽著宗浚往前走,嗓音壓得極低,透著撫慰與無奈,“孩子,你是不是心里還不太舒坦?都過去了,你想開點兒,郡王現在小,等大些,你日子就好過了,咱們別總想著命里沒有的福分?!?/br> “是,娘?!毖凵耖W爍,趙靜書斂眉,掩下心頭不甘。 每逢佳節,看著高居在上首受萬人朝拜的皇帝與太后,她年年心底都不好過。 若是宗潛那廢物爭點兒氣,現在坐在御座的便是他,至于為他生下唯一兒子的她,又怎會淪落到如今任人輕視的地步? 還有那個趙寄書和陸宴初,憑什么? 心不在焉地慢步前行,趙靜書回眸,沉沉往橋下老榕的方向望去…… 小半時辰后,陸宴初終于歸來。 大步上前接過趴在豆苗兒肩上睡覺的福寶,他目光在她臉上略頓,嘴角流淌著笑意,“是不是乏了?” “有些?!倍姑鐑杭兇馐菓赌菐头蛉藗兝鄣?,她太怕說錯話害他失了顏面,全程都繃得很緊,直至那些前來搭訕的夫人們一一離去。 眼下他們站在這兒不好多談,便在太監恭送下出宮。 時辰已晚,習慣早睡的福寶早撐不住了,聽見陸宴初聲音,他勉強掀開上下打架的眼皮,迷迷糊糊抱住陸宴初脖子,軟軟喚了聲“爹”,又放心大膽地睡了。 豆苗兒好笑,走在陸宴初邊上給孩子整理衣襟。 一家三口上了宮外??康母●R車,陸宴初拾起薄毯,裹住福寶,獨露他酣睡的小臉。 車轱轆上路,悠悠向黑夜行去。 寂靜里,陸宴初抬頭凝視她半晌,驀地啟唇,輕聲道:“下月初三是個好日子,宜嫁娶?!?/br> 愣住,豆苗兒領會到他話里的意思,突然結舌:“福寶他、他都這么大了,我……” “那又如何?” “不是如何的問題?!倍姑鐑阂粫r有些赧然,剛剛宴席上的事情陶平與她透露了個大概,她已經明白,原來很久之前,他一直都在考慮如何將她與福寶的身份公布與眾。 “在別人眼底,我們現在不已經是夫妻了嗎?”她雙手交握,眼神略飄忽。 “可你很清楚?!标懷绯跷兆「毿∈?,似乎毫不心虛,“不過是在騙人罷了,我們頂多算是私定終身?!?/br> 忍不住斜他一眼,豆苗兒不吭聲了。 “就說從前儀式過于簡單,再補一場?!标懷绯跏盏剿凵?,不僅不收斂,反而蹙眉一本正經道,“我為官不過數年,一向清廉,手里沒攢多少積蓄,倒花出去不少,同僚們喜事奇多,這個娶媳婦兒那個過壽,還有孩子過周歲的,這些年,我有出無進,虧得很。再者咱們福寶都足了五歲,出生周歲都未宴請賓客,總不能重新給孩子過吧?這多不像話,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