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既然方才裝睡,此時,倒不好再醒。 不敢亂動,豆苗兒望著身旁福寶睡得香甜的小臉,想想,命運真的很神奇,六年前,他為商隊在林中伐木燒制銀絲炭,只為掙一份工錢,如今,他成了買炭的人。 眸中不知不覺沁出濕潤,如罩了層霧氣。 她與陸宴初也算相識于微末,卻不知能不能故劍如初。從前他對她是責任居多,或是酒醉后的沖動居多,還是真的非她不可,她一直好像都很在意。 輕輕輾轉,她望向他那方,喚了聲“陸宴初”。 靠在桌邊埋首的男人似乎才是真的睡著了,并未應聲。 頓了須臾,豆苗兒起身,拾了厚絨毯為他披上。 他方才注視她時是什么心情? 豆苗兒苦笑著挪開目光,望向旁側燃著的燭臺,他如今身份她早就高攀不起,所以她矛盾。 走,舍不得。留,心亂…… 所以她又要和以前一樣隨遇而安被命運推著走嗎? 一夜未深眠,天不亮,陸宴初起身走出內室時,豆苗兒跟著下榻掀開紗簾。 身后腳步聲清淺,陸宴初有所察覺,驀地回首,一怔:“對不起,我吵醒你了?” 搖頭,豆苗兒觸上他眸,思及昨晚他……嗓音不自覺低了些:“我有事想跟你商量,你今日也要早朝?會不會耽誤你?” “外邦使者入京賀歲,我暫時脫不開身,等幾天便開始休沐?!苯忉屚?,陸宴初也有些不好意思,昨晚偷親的人是他,那溫軟觸感攪起的漣漪仍一圈圈在心中激蕩,勉強壓下,他彎唇道,“你說,時辰還早?!?/br> 怕延誤他時間,豆苗兒走到桌旁拿起紅木匣,將有意籠絡他的賄賂遞給他,言簡意賅:“是關于福寶,他該請先生了,我、我想讓沈將軍家的公子沈學成與福寶一同上課,互相做個伴兒。另外,你時常不在府邸,福寶總拘在宅院,難免……” 接過匣子,陸宴初僵了一瞬。這月余,她與沈臨邑再無來往,他隱隱放了心,卻仍是介意,沈臨邑在揚州待了將近半年,他們…… “好,讓沈公子到府邸與福寶一同上課?!庇行┎淮蟾市牡貞?,陸宴初頓了頓,認認真真誠誠懇懇與她道,“我沒想限制你自由,你帶福寶去哪都行,只要記得,你們怎么離開就怎么回來。另外考慮安全方面,得讓幾個護衛陪同我才放心?!?/br> 不曾想談話竟這般順利,豆苗兒點頭點得頗為呆愣。 好笑地收回視線,陸宴初糾結的心情被她逗弄得瞬間好受了些,他打開紅木匣,取出那支精致的紫毫筆,徐徐打量,眸中一亮,笑道:“是你親自雕刻的?原來管家去的彤巷竟是制筆大師周大淵雅居所在地?你可知周大師早已收山,先前朝中同僚重金求筆,三顧雅居,都未成功?!庇瞩久疾淮筚澩慕忉尩?,“你送這支筆給福寶是否貴重了些?他還是個小孩子,自然不懂此筆的珍貴與難得,要不等他大些再……” “我、我送給你的!”豆苗兒偷瞄他一眼,小聲道,“銀子花的也是你的?!?/br> “我?”似未反應過來,陸宴初怔怔盯著筆,又怔怔望向她,他囁嚅雙唇,一時驚一時喜,不知該說什么才好,這支筆的價值比起他花的錢貴重百倍,更難得的是她為他花的這番心思。 “不耽誤你時間,我去陪福寶?!睔夥漳狡?,豆苗兒轉身就走。 看她抬手撥開紗簾,陸宴初跟著追了兩步,急道:“我很喜歡,謝謝!” 豆苗兒身形微頓,沒有吭聲,默默入了內室。 原地站了半晌,陸宴初抱著匣子仍仿佛如墜云端。 這支筆,竟然是送給他的? 愣愣上朝,將筆帶入內閣,越看越喜歡。 六科抄送的奏疏堆積在桌面等待內閣票擬,陸宴初小心翼翼拿出流云百福紫毫筆,想試試新筆的手感,卻覺這兒的墨錠次了些,而且此筆貴重,難道不該加倍珍愛的妥善收藏? 另兩位閣老有事過來相商,進了門,站在邊兒上瞧年輕的元輔提筆像是要蘸墨,卻收回來,又伸出去,反反復復,瞧著都恨不得替他拿定主意。 實在好笑,兩位閣老交換眼神,上去見禮,其中王閣老眼尖,一下就看到筆側小小一枚印章,這是周大師制的筆? 陸宴初瞅見王閣老這饑渴的眼神,立即警惕地將筆放回木匣,一派嚴肅地清嗓。 卻不敵王閣老撒潑鬧騰地要開開眼…… 不好拒絕,陸宴初心疼地打開木匣,雙手捧到他們眼前,隨時保持動作敏捷,慎重叮囑:“只能看,不能上手?!?/br> “好好好?!毕騺韾酃P的王閣老一雙眼珠子恨不得裝進匣子里,他一邊看一邊嘖嘖稱嘆,捶胸頓足道,“周大師都收山了,元輔你怎么得來的?請指導指導,還有這雕工,周大師何時竟練就成了這般能耐?哎呀,越看越喜歡,好喜歡……”恨不得讓元輔出個價,他要買下來,可王閣老一瞅陸宴初他那金疙瘩寶貝的樣子,就知沒戲,只得悻悻然捋須嘆聲長氣! 年間除卻招待外邦的戶部,其余各部都很清閑。 一些官員聽聞風聲,借辦公的幌子往內閣跑,旁敲側擊地要賞筆。 陸宴初恨死了嘴上沒把兒的王閣老,他厚著面皮,裝聽不懂,遇到比他面皮更厚的,只能認栽。 他一方面舍不得讓人多看幾眼,另一方面,又對他們的覬覦嫉妒羨慕感到舒心,這支筆越與眾不同,他越覺得她贈給他的意義越重大。 這樣想著,就會忍不住看著奏疏都笑出聲來…… 新年的第一天天氣很好。 起身后,豆苗兒將陸宴初允了的好消息告訴福寶,像只兔子般,福寶歡呼著蹦蹦跳跳了一陣,恨不能立即插上翅膀要去找學成哥哥。 “娘,您好厲害?!备氁浑p眸子眨巴眨巴,湊來抱住她胳膊搖啊搖,“就說福寶的法子很管用對不對?娘,我想要爹明日陪我,您今晚再去找他撒嬌好不好?” “胡鬧?!倍姑鐑杭t著臉嗔他,“那是娘用筆為你換來的?!?/br> “是嘛?好吧!”噘著嘴,福寶撓頭質疑地瞧她一眼,見他娘滿臉信誓旦旦的表情,只能暫時罷休。 朝廷休沐前,陸宴初依然早出晚歸,豆苗兒擇日給慕春去信,讓她代為詢問沈臨邑,看讓學成與福寶一起上學的事是否妥帖。 第三天,沈慕春姐弟兩就樂顛顛兒的親自來訪。 福寶難以抑制滿腔興奮,獻寶地拉著沈學成去逛首輔府邸,還要去看大黃黑妹! 沈慕春到底年長數歲,輕嗤兩人“幼稚”之后,就留在綠韶院吃豆苗兒做的甜糕,間或嘆一聲氣。 “怎么了?”替她續茶,豆苗兒稀奇,什么事兒能讓向來風風火火的沈大小姐發愁? “趙夫人,你知道最近來京城賀歲的番邦小國吧?” “嗯?!?/br> “聽說有個小國的公主想和親,圣上不屑于娶,就想塞給我爹,那公主跟我一般大,不知哪兒來的自信,刁蠻狂妄得很,昨兒大喇喇來將軍府,我差點沒跟她打起來?!泵偷匾慌淖雷?,沈慕春擼著長袖,氣極起身,“我爹要是娶她做夫人,我不得在她面前矮了幾頭?” “這……”豆苗兒替她為難,蹙眉道,“圣意如此,可還有轉圜余地?” “不知道?!睌[了擺手,往嘴里塞了甜糕,沈慕春沉臉道,“爹今日已進宮,就不知甩不甩得掉那什么公主?!?/br> 豆苗兒不知該怎么勸,只得去廚房再給她拿幾碟甜糕讓她消消氣。 因著惦記這事兒的結果,沈家姐弟沒留下用午膳,與福寶約定,過幾日再一起去逛市集。 到這天,陸宴初已休沐。 豆苗兒跟他提及此事,他“嗯”了聲,面色不改,一言不發,不知是個什么意思。 下午娘兒兩準備出門,各自換好衣裳,剛出院兒,就見陸宴初換了身淺青色長袍立在門側。 豆苗兒步伐一頓,低眉看了眼自己,又看了眼牽著的福寶。他們這些衣裳是同一鋪子做的吧?就連勾邊的云紋都由金絲線勾勒,并且款式圖案都相互呼應。 她尚在盯著衣裳發怔,福寶已掙開她手,喊著“爹”飛撲過去,被陸宴初笑著一把抱了起來。 第50章 福寶與沈家姐弟相約在南城正陽街的一間茶館見面,馬車轱轆,悠悠迎著暖日駛向大街。 車內,陸宴初抱著福寶考他功課,見福寶應對自如,接的朗朗上口,豆苗兒嘴角含笑,與有榮焉。 “不錯,像我!”陸宴初摟緊福寶,摸摸他頭,眸中化不開的疼寵。 豆苗兒斜他一眼,夸福寶便夸福寶,偏往自己臉上貼金,這算怎么回事?瞅見她嫌棄的神情,陸宴初彎唇,埋頭湊到福寶耳邊悄悄說了句什么。 父子兩搞神秘,同時拿眼神往她這邊瞧,福寶還捂著嘴偷笑。 豆苗兒瞪著他們,兩人默契,不肯明說,她干脆推開軒窗,佯裝不在意地扭頭望向熱鬧的街巷…… “娘,別生氣,爹待會兒給您買糖葫蘆?!笔荜懷绯踔甘?,福寶顛顛兒湊到她身邊,抓住她手腕甜甜道。 豆苗兒盯著他,又意有所指地看向對面淺笑盈盈的陸宴初:“娘又不是你,不愛吃糖葫蘆?!?/br> “啊爹,娘不愛吃糖葫蘆?!备氂旨奔迸苓^去。 “那你問你娘想吃什么?!?/br> 福寶又顛顛跑來,歪著腦袋認真轉述:“娘,爹問您想吃什么?!?/br> 馬車內部空間狹小,何須傳話?豆苗兒又氣又好笑,奈何福寶似乎對這個游戲很上癮,玩的不亦樂乎,豆苗兒只好配合陸宴初的把戲。 一路說著話,不知不覺就到了正陽街。 馬夫將車停在僻靜處,陸宴初下車,先將福寶抱出來。 豆苗兒探出上半身,正欲落腳,眼前出現一只寬厚有力的大手,順著往上,驀地撞入他如沐春風的眸。 “爹娘,您們能不能快些?”等不及要見小伙伴,福寶噘嘴,朝對視不動的兩人跺腳催促。 赧然地將手搭在陸宴初掌心,借他力下了馬車,豆苗兒埋頭不語,兩人都面頰染紅,默不作聲往前走。 福寶急乎乎跑進茶館,目光逡巡一圈,便找著了坐在顯眼位置的姐弟二人。 本要興沖沖打招呼的姐弟兩一瞄見福寶身后跟著的男人,瞬間蔫兒吧唧收回手,神情復雜。上次在將軍府鬧得并不愉快,沈慕春記仇,很不喜歡陸宴初。礙于福寶對這個爹的崇拜與喜愛,姐弟兩不好露出不悅。 豆苗兒尷尬,她看了眼陸宴初,孰知這人面上一片坦蕩,仿佛沒有察覺自己是個不受歡迎的對象。 想來這些年他臉皮是以rou眼不可見的速度厚了不少。 “我們坐旁邊桌?!倍姑鐑豪∷?,沖福寶幾個孩子笑了笑。 兩桌毗鄰,位置不遠,福寶與沈學成嘰嘰哇哇很快鬧成一團。 沈慕春托腮無聊,想與趙夫人說說話,她身邊又杵著個首輔陸宴初。撇嘴,一把拾起桌上紅鞭,她打了招呼,去給他們買這條街上很有名的炒鱔面。 目送慕春出了茶館,豆苗兒掛念著上次她嘴里的事兒,可—— 陸宴初在這,她怎么問? 抿了口熱茶,豆苗兒目光掃向窗外,街上熙熙攘攘,人群流動。罅隙里,對面商鋪門匾“趙氏竹雕”四字涌入眸中,怔了怔,她視若無睹地收回視線,繼續飲茶。 蹙眉,陸宴初隨她望去,面上一沉,他倒忘了,這里有家趙氏商鋪。將桌上一碟烏李推去她眼前,陸宴初笑道:“嘗嘗,我記得你愛吃這種酸酸甜甜的果子?!?/br> 豆苗兒愣了愣,用指尖捻了一顆,在他灼灼注目下,她不大好意思地咬了口果子,莫名覺得燥熱…… 正月里的市集熱鬧,卻不是最熱鬧的時候,等到元宵節前后,街頭街尾那才叫水泄不通。 沈慕春找著賣炒鱔面的小攤兒,有人在排隊,她拿出銀錢,預訂一碗,待會兒來取。 沿街買了些煎白腸、皂兒糕、脆筋巴子等,沈慕春一手拎著,一手攥著皮鞭,回來拿炒鱔面。 遠遠就見一年輕公子與仆人站在小攤前說著什么,走近,一聽,沈慕春怒了,哪兒來的臭小子,竟有膽敢跟她搶最后一碗鱔魚面?更何況她可是付了銀子的。 “咱家公子難得想吃你家鱔魚面,愿意出數十倍的銀子買,你這人怎么這么不識抬舉?”仆人嗓音尖細,怪刮耳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