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喝湯的動作一頓,豆苗兒低眉不語。 見她這幅樣子,李元不敢再提,猛地埋頭吃飯…… 九月中,豆苗兒臨盆。 從天不亮到下午,李元神情麻木地在屋外蹲了一整天,里頭動靜不大,他又慌又怕。 到晚霞絢爛之際,一聲啼哭驀地沖破云霄,他如驚醒般陡然站起來,雙腿酸麻,差點跌倒。 生了…… 是個男孩兒!真好! 月子期間,是陳嬸子在照顧。豆苗兒聽話地臥床歇息,只用熱水擦擦身子,每日豬蹄燉花生老母雞煮紅棗筒骨黃豆湯輪著吃,以便多生些奶水喂養孩子。 小家伙很健康,一雙眼睛像天上的星子,眨啊眨地望著你,心都化了。 李元最愛逗他,輕輕攥著他手不停喊“福寶”,常欣喜得意地沖豆苗兒炫耀:“福寶沖我笑了,福寶用力捏我手了,福寶……” 好像他打個哈欠都是很了不得的事。 當然,豆苗兒比李元更感動更幸福,福寶每一個微小的表情和動作都令她心尖微顫,這不是別人,他是她的寶貝,從此她將牽掛他惦念他,他會成為她人生中最重要最柔軟的一部分…… 期間連續一個多月,李元常帶些野味或鯰魚回來給她煲湯,還有些時令新鮮果子。問他,他便說是四合院那幫孩子送來的,他們知道她在坐月子,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捉魚的捉魚,去郊外放籠子的放籠子,這些娃兒沒了人管,個個厲害得很,雜七雜八的活兒一學就會,都精打細算曉得把多的拿去市集上賣了。這不,還籌錢買了些小玩意兒送來給福寶,有撥浪鼓、面人兒、編蚱蜢等等…… 李元又暗暗邀功,說他每日去送吃的,都會趁機教育他們一番,什么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什么農夫與蛇恩將仇報是大大不對的事情…… 豆苗兒笑著夸他,又認真道:“以后別這樣,我們并不圖什么,孩子秉性單純,不要讓他們認為我們另有所圖。你也是,別總想著虧欠不虧欠的,我拿你當弟弟,你就別跟我總見外?!?/br> “嗯!”李元臉紅成一團,磨蹭著點頭。 望向那些琳瑯滿目的小玩具,豆苗兒心底暖暖的,低眉瞧著懷里吃飽酣睡的福寶,她眸中晃過一絲慎重,其實早在之前,她心底便有了個想法…… 十一月初,深秋了。 因揚州沒個值得信任的熟人,豆苗兒不得不抱上尚在襁褓之中的福寶,跟著李元去四合院。 這是她第一天見他們…… 看著一個個或面帶拘束或偷偷瞄她或給她倒水搬椅的孩子,豆苗兒笑了笑,等孩子們齊了,柔聲道:“我給你們請幾個先生好不好?” 他們迷迷茫茫的,你看我我看你不吱聲。 豆苗兒不著急,徐徐說給他們聽:“你們如今在外面抓魚捉野禽摘野果是能掙幾個錢,冬天到了呢?以后年復一年呢?你們怎么辦?我請來的先生們肯定算不上厲害,但教你們識字算學綽綽有余,女兒家還可以跟著繡娘學針法。只要爭氣些,幾年后,待你們學成,日子就好過了!所以,你們想不想學?肯不肯好好學?” 慢慢地,想學要學的聲音冒了出來,有的孩子揉著眼角不說話,卻拼命地點頭…… 這事兒就這么拍板定下,揚州剛歷經一番腥風血雨,活計難尋。 教書先生算體面的事兒,豆苗兒現在手里也有銀子,不多久找到幾位先生,開始日日教孩子們讀書識字,一時間,四合院倒成了個小學堂。 李元跟著去上課,豆苗兒則呆在家一本滿足地陪伴福寶,等他睡熟了,她便拿著塊竹一點點悠閑地刻竹雕,這樣的日子對她來說,其實也挺好…… 第29章 五年后。 乾慶二年八月二日上午,時令入秋,夏日余溫卻未褪。聒噪的蟬鳴自兩旁茂密枝葉內聲聲傳出,不肯停歇。 揚州郊外一條石子路上,一對衣著寒酸的父子熱汗淋漓地正趕路,他們肩上分別扛著大大的包袱,包袱里不知裝著什么,將一老一小壓得弓腰駝背。 “幺兒,累吧?把包袱給爹,爹給你背,你歇歇?!崩蠞h氣喘吁吁,望向少年的眼眸滄桑卻飽含慈愛。 “爹,我不累?!睋u頭,少年咬牙,“爹,您腰還受得住么?上次您做工落下的傷沒好全,現在又……”紅了眼眶,少年道,“您把包袱給我,我自己的包袱自己背,我年輕,撐得??!” “這什么話,我是你爹,爹送你來這兒是好好學習,爹……” “滾開,快滾開?!眽m土飛揚,蹄聲陣陣中,一輛飛馳的豪華馬車從后方奔來。駕車馬夫兇神惡煞地把手往外拼命揮,驅趕擋路人。 老漢父子本就走在邊緣,未占道路多少位置。二人左右四顧,路畔是帶刺荊棘,一時竟退無可退。眼見馬車近在眼前,老漢護兒心切,想也未想地擋在少年前。 馬讓人皮鞭抽得瘋了地跑,“砰”一聲,老漢被馬腿碰得跌摔在地。 “長沒長眼睛,隔老遠不讓你們滾開嗎?瞎了眼還是瘸了腳,跑不動?”馬車倉促停下,駕車的小廝扭頭就罵。 少年哽咽著喊爹,抬頭怒道:“分明是你們……” “我什么?”小廝翹著大拇指往車內指:“知道里面誰嗎?縣老爺娘家舅舅王驛丞的二公子!眼招子放亮點,就你們……”嫌棄地掃了眼二人那臟亂的衣裳,嗤道:“德善書院的大門,就你們能進?” 馬車軒窗被推開,里頭公子瞥了眼情況,不耐煩怒罵:“跟刁民耽誤什么功夫?快走,這破書院還必須挨個兒排隊報名,太陽那么毒辣,你想讓老子排幾個時辰隊給熱死是不是?” “是是是,二公子,咱這就啟程?!?/br> “你們……”少年咽不下這口氣。 老漢抓住他手腕,搖頭,忍痛小聲道:“爹沒事,緩緩就好,別惹他們,你以后還要留在書院讀書?!?/br> “駕”,馬車風風火火重新啟程,不減疾速。 望著前方漸漸消失在眼簾的馬車,少年懊惱閉眼,緊皺的臉快氣哭:“爹,都說德善書院收學生不論貴賤不分貧富,但里面還是少不了這些橫行霸道欺善怕惡的公子,您說我是不是壓根就不該來,還拖累您現在受傷,我……” “誰說這種人德善書院會收?”清脆的童音驀地從旁側林木中亮起。 父子二人詫異地循聲望去,只見一雙rou乎白嫩的手吃力扒開一叢比他還高的草木,扒啊扒啊的,小人兒終于鉆了出來。男童頭上戴了小小一頂儒巾帽,上面還沾了兩片葉子,臉圓潤可愛,溜溜的黑眸正氣凜然。氣鼓鼓用右手摘衣裳葉子,他左手里拎著一兜似才摘的野果,認真整理著衣裳,突然想起來地將果子遞給他們,男童眨著一雙大眼睛笑得乖巧,“先別氣,要吃幾顆果子嗎?酸甜可口,特別解渴降火?!?/br> 與少年對視一眼,老漢一時沒反應過來,訥訥搖頭。 “福寶,別胡鬧?!币坏罍赝衤曇艟o跟著在半空響起,如清風過耳,憑白拂去幾絲秋燥。 “娘……”男童轉身,一把撲入后方年輕女子懷里,攥著她衣裙立即告狀:“娘,您看見了對不對?說是王一橙的二公子?!?/br> 豆苗兒替他摘了頭上葉子,嗔道:“驛站的驛,水丞的丞,是揚州驛站里掌管儀仗車馬迎送等事的人?!?/br> “不管一橙還是驛丞,福寶都看見了,他兒子撞了伯伯,還罵人,娘您說是不是,是不是?”扯著豆苗兒手不停搖晃,他癟著嘴撒嬌。 “是?!睙o奈頷首,豆苗兒牽他走到父子面前,彎腰關切問:“老丈,您身子可還好?” “沒事沒事?!睌[手,在少年攙扶下站起來,老漢捂胸嘆了聲氣,突然為難地盯著掉落在地的大包袱,他眼下受了傷,如何背得動? “爹,要不我不去德善書院了,咱休息休息回家吧,我以后跟您做工,學糊墻蓋頂掙錢,我不讀書了?!鄙倌觏行顫M眼淚,心疼又內疚。 “混賬,咱們坐船從淮安到揚州,一路走來這兒,多少苦咱都吃了,你現在說不讀了,你是要氣……” 豆苗兒見老丈氣急攻心,便對少年道:“此處距德善書院不過幾里路,你千辛萬苦走到這兒,不去應考就敗興而歸,甘心么?” “就是,就是?!备屑た戳硕姑鐑阂谎?,老漢拉著少年,到一旁輕聲勸,“匠人的活兒又苦又累,你多讀點書總是好的?!?/br> “若讀書讀不出名堂怎么辦?耽擱幾年再回去學匠工活兒?那有什么區別?倒不如聽娘話,就待在家和哥哥們一樣跟您去上工,也好早點掙錢?!?/br> “你……”老漢知道他想法不對,卻嘴拙說不出話。 “哪怕不考科舉,讀幾年書和不讀書的區別大著呢!”豆苗兒徐徐說給他聽,“搭茅草屋和建宮殿的區別大嗎?你有了學問見識,有了談吐氣質,哪怕匠工手藝不好,你也可以做管匠人的頭兒,與上面管事溝通商議,為不懂周旋只知埋頭苦干的匠工爭取最大權益?!?/br> “是啊是啊,爹跟的那匠工隊不剛吃了悶虧嗎?王大戶先前應得模糊,咱無知聽不懂,做完房子才曉得入了套,血淚換的錢少了一半兒還沒處喊冤,你說……” 漸漸地,少年被說動,終于紅著眼眶點頭。 “老丈,這包袱……”豆苗兒啟唇,卻聽身后傳來隱隱說話聲,扭頭望去,遠處騎在毛驢身上的二位男子徐徐行來,端得悠閑自在。她彎唇笑了笑,真巧,說曹cao曹cao便到了。 “肖先生,柳先生!”一旁福寶頃刻興奮地向他們不停招招手,皺巴巴一張臉好不委屈喊道,“福寶等您們等得好苦??!” 男子爽朗的“哈哈”笑聲漸近,豆苗兒上前相迎:“二位先生可不是讓人等得苦?書院待復考的學生一摞摞等得都要蔫了,您二位卻慢慢悠悠在賞景作詩?” “什么作詩?!绷壬偷?,“前頭那輛馬車差點把老夫和肖先生摔進那條臭燕子水溝里?!?/br> “啊,難怪好臭!”扭頭,福寶立即捏住鼻尖,夸張的表情好不嫌棄。 兩位先生大怒,肖先生氣歪了胡須:“你這個小福寶,咱們壓根沒摔進去呢,哪兒臭哪兒臭?你過來聞聞,摸著你小良心再說一次?!?/br> “那先生們也是從燕子溝經過來著……”福寶往豆苗兒背后躲,鉆出頭吐舌頭。 豆苗兒搖頭,忙打斷他們的沒正經,簡單介紹了老漢父子,讓肖柳二位先生的驢幫忙駝上他們行李。 大小六人沿路行至德善書院正門前,老漢父子立在牌坊下,怔怔盯著那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出神。 “好字吧?”柳先生笑問。 “好?!崩险赡樇t,“哪怕看不懂,也一定是最好的!” “那可不,這是……” 正說著,穿書院統一素白長袍的高個學生迎來,打斷了柳先生的話。 “二位先生好?!庇止Ь磫玖寺暋摆w夫人”,見福寶倚在豆苗兒身邊向他扮鬼臉,他不敢面上不恭,只是藏在長袖下的手卻忽然鉆出來,朝福寶偷偷比了個小手勢。 福寶立即捂嘴笑起來,豆苗兒假裝不知:“常亭,帶這位少年去應考地報名,還有他爹受了些輕傷,報名后讓諸葛大夫給瞧瞧?!?/br> “是?!惫ЧЬ淳磻?,常亭伸手作“請”的動作,帶感激不盡的父子進書院,折身往西南方向行去。 少年跟在父親身后,如誤入迷幻森林的小鹿,驚慌新奇地觀察書院里的垂條煙柳亭臺水榭。 呆滯扭頭,方才幫助他的年輕夫人牽著粉雕玉琢的男童已走遠…… “那位夫人……”他情不自禁開口詢問。 常亭了然答:“你可喚她‘趙夫人’,是德善書院院長?!?/br> “女院長?” “有何不可?”常亭挑眉反問,狀似不悅。 “不、不是?!苯Y結巴巴搖頭,少年尷尬,“是我見識淺,沒聽過女子開書院?!?/br> 輕笑,常亭表示理解,“夫人本從未想過開書院,五六年前,揚州生靈涂炭,她將街上孤苦無助的孩子接入四合院,請先生教他們讀書識字。漸漸地,學生多了,又有數位心善的夫子先生在背后扶持,至此有了德善書院雛形。演變至今,在更多好心人幫助下,就成了你們現在所看到的德善書院。而我……”頓了頓,他溫聲繼續,“而我就是當年最早一批孤兒之一,我們那群學生,有的參軍保家衛國,有的苦考科舉已順利入仕,還有的靠雙手過著幸福圓滿的生活?!?/br> “好厲害?!表躲裤?,少年眼中仿佛看到了美好未來。 拍拍他肩,常亭一本正經:“等你考進書院,相信你一定可以超越他們,所謂前浪推后浪后浪蔫在岸上是不是?” 猛點頭,少年不知他每年都要將這番話翻來覆去說好多遍,一時大為感慨備受鼓舞,暗暗下定決定,他一定努力努力再努力,誓要做那片最厲害最優秀的后浪…… 第30章 德善書院分東南西北四院。東院為學堂,南院為宿舍,北院為后勤,另住些孤苦無依的女孩在內學書畫繡工。因北院空闊,還種了大片菜園果林,窮苦人家或孤兒可在學業之余幫忙耕作,以填補學費。西院最小,隱在遙遠角落,又分上西院下西院,里頭住了兩戶人家。 一居豆苗兒與福寶,二居曹老先生夫婦及老仆一人。 這些年,若非曹老先生的鼓勵與支持,豆苗兒不會有勇氣開一所書院,她沒有那么深遠的思想見地,為那群孩子們請先生讀書識字已是她能考慮的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