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節
程千仞隨他望去,真元覆于雙目,似要望穿陰云。片刻后,眼眸刺痛,視野因生理淚水模糊,不得不放棄。 看都看不到,還想動用摘星臺陣法尋人?未免太自不量力。又想起劍閣觀云崖邊,朝歌闕為他指星星,而如今物換星移…… 老人無所謂地擺手:“那便走罷?!?/br> 冷風如刀,程千仞驀然轉頭,緊盯著他:“我不走!” “不走?你想干嘛?” “想突破,想成圣成仙!想知道我從哪里來,我是怎么‘死’的!” 他好像喝醉了,肆無忌憚大喊,腳踩皇都最高峰,對夜空傾吐所有欲望。 老人扔下竹杖,席地而坐,平靜道:“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是這樣?!?/br> 程千仞杵著吹了會兒風,便也坐下,兩手撐頭。 陰天看不見星星,低頭卻見,人間燈火璀璨如故。 皇帝陛下問:“回來以后,住的舒服嗎?” “挺好的?!?/br> “喜歡宮里嗎?” 程千仞皺眉想了想:“有時候早晨天氣好,我站在太極殿門口,看百官排成兩列進宮門,廣場很大,人很渺小,像兩行大雁飛在空中。要等一炷香的功夫,他們才走完半場。我進偏殿整整衣冠,再喝點茶,時間就差不多了。宮里很奇怪,經常感覺別人渺小,有時感覺自己最渺小。 “晚上掌燈,內侍們拿著長竹竿,點了燈籠掛上去,到處都在發光。不管坐輦車還是走路,只要沒吩咐,一定跟著很多人。人多、燈多,本來該熱鬧,我卻覺得回廊漫長,屋檐壓得人喘不過氣。這地方很難產生歸屬感,你看懷清懷明,到現在還叫我山主。談不上喜不喜歡,慢慢習慣吧?!?/br> 幸好有逐流陪我。他在心里默默補充。 *** 林渡之打碎琉璃鏡時,波旬正坐在菩提樹的枝干間摘菩提果,聽見動靜,黑色羽翼扇動,倏忽落在佛子面前。 “這么不小心,弄傷自己怎么辦?” 碎裂的鏡片閃爍著微光,因為無人重拾,漸漸黯淡。 琉璃寶鏡名叫‘觀自在’,林渡之從前只在典籍中見過。 魔王送來寶鏡,不是為了讓佛子用它坐照自觀,或觀賞天地美景。他想讓林渡之看到,他所保護拯救的人間,如何繼續殘酷的斗爭,以及人在命運面前,何等弱小無力。 林渡之從前游歷大陸治病救人,見遍生死,寶鏡不足以動搖他心志。 直到今天。 他看著波旬,長嘆一聲,眼里終于有了點情緒。 然后他站起身。 波旬問:“你去哪里?” “去救他?!?/br> 波旬冷笑道:“我還沒死,你怎么出去?” 林渡之停下腳步,問道:“你可以救他嗎?” 魔王覺得不可思議:“你說什么?!” 林渡之:“我與此人有舊誼,如今他命懸一線,我無法坐視不理?!?/br> 他態度直接坦蕩,神色平靜。因為他知道,面對魔王,任何話術都是多余的。 波旬:“他本就該死……除非,你求我?!?/br> 林渡之:“求你?!?/br> 魔王直直看著他,片刻后突然大笑,笑聲在空曠黑塔中回蕩。 “你心有掛礙,也想成佛?!” 林渡之不與他爭辯。只重復道:“求你救他?!?/br> 波旬笑罷,神色漸漸變得溫柔天真。 “你抱著我講個故事,還像以前一樣。我就去救他?!?/br> 魔王拿捏住對方軟肋,開心地收起背后羽翼。 佛子收起護體佛光,問道:“你想聽什么故事?” 第129章 命運最好的安排 “你會習慣的?!被实郾菹卤P腿坐在地上, 駝背低頭, 毫無威嚴,“沒能交給你一個太平江山, 我很抱歉。但你比我幸運, 不用面對血緣親近的敵人?!?/br> 程千仞目光落在廢殿方向, 溫樂引他去過,深宮一隅, 一片漆黑。不禁想起東川山脈瀑布頂端, 與安山王一戰。 皇帝陛下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 “對皇位的爭奪,不止源于虛榮、權欲、嫉恨, 更多是血脈里的野心、宿命責任感, 自以為能為天下帶來幸福?!?/br> “年輕時候, 我不喜歡來這里,在下面,我是人間無所不能的帝王。站在這兒,卻只能看見有限的星空, 未知世界浩大無邊, 而我渺小至極……當年皇兄不服我, 我殺皇兄,我父皇不服我,我殺父皇,七大宗門不服我,我驅逐宗門離開皇都。誰還敢不服?要讓天下人閉口,忘記我的錯, 就得有更大的功績,東征、建造白雪關,開鑿大運河,上對先祖,下對后人,問心無愧?!?/br> 程千仞安靜地聽著。 關于皇帝是個怎樣的人,溫樂說他是慈愛溫和、有時捉摸不透的父親;安國說他是年輕時好勝,親緣淡薄,中年變得寬仁的君主;安山王說他是堅持錯誤道路的固執獨裁者。 “等到有了你,我才經常來這里,思考命運、星空、未來等等琢磨不透的問題?!?/br> 程千仞心中一緊。他有一種強烈直覺,就在今夜,許多困惑將揭開謎底。 “因為我是一顆帝星?” 老人眉頭緊皺:“是?!?/br> 皇帝陛下不擅長表現悲傷情緒,當這種陌生情緒出現,便只能皺眉。 程千仞不知為何竟覺察到了,于是伸手拍拍對方肩背。 摘星臺無茶無酒,四面透風,不算好的深談地點。但對他們二人,沒有比這里更具意義的談話場合,一切好像命中注定一般。 “你出生那夜,漫天星辰黯淡失色,只有一顆破云而出,照亮北邊夜空?!?/br> 程千仞輕聲道:“既然這樣,誰能封印我的武脈,讓我在東川自生自滅。只有你,對嗎?” 片刻之后,他聽到答案。 “……對?!?/br> 日漸老邁的帝王,仍不愿放下權力和榮耀。早慧的兒子初露鋒芒,令他欣慰卻暗生戒備。如果政見不合,更易父子相疑,最終反目成仇。程千仞想過這種可能性。 但故事不該是這樣。除了皇族,他們是參悟天道規則的修行者。 “帝星是天命所歸,但你滿月那天,星象變了。你是一顆末代帝星,必將為王朝帶來覆滅!” 程千仞猛然站起身。電光火石間,朝歌闕在劍閣懸崖邊對他說的話,瞬息浮現腦?!叭绻醭矞绲拿\不可轉圜,我有責任為人族完成這件事?!?/br> 當時情況緊急,他根本無暇細想,如果殺魔王能成功,人族必然輝煌空前,何來‘王朝覆滅’的命運? 朝歌闕注視星空時,‘看見’了多少,知道多少? “我看著你一天天長大,天資縱橫,野心勃勃,我為你感到驕傲。你是我最優秀的兒子……” 程千仞低頭,看見老人眼中似有淚光閃爍。 他出生的時間點很幸運。年輕時狠厲專斷、弒父殺兄的君主,隨歲月流逝,變成向往親情的慈愛父親。一邊是王朝命運,一邊是最疼愛的兒子。 殺不得,留不得,最終做出一種看似荒唐的軟弱決定。 “我入宮之后,你一直不出面見我,是因為這個?末代帝星的預言?” 老人不答。話題有點沉重,程千仞決定講個笑話調劑一下。 “上次在摘星臺,你突然給我一棍子,難道是想補救錯誤,試試能不能殺了我?” 對方沒有笑,抬起臉,雙眸古井無波。 氣氛愈加古怪。 程千仞輕咳一聲。他突然覺得自己很殘忍,一場關于父子親情的對話,真正的原主卻死在東川,自己沒有記憶,無處傷懷。 皇帝陛下撿起竹杖,慢慢起身:“我沒再想殺你。天亮之后,我會宣布禪位。后天為你舉行登基大典?!?/br> “朕愿意接受一切結果,就當再與天命賭一場?!彼焓种溉?,“星辰光輝是遮不住的,就在那里,你看,大放光明的帝星!” 程千仞努力凝聚精神,半晌,不得不再次糾正對方:“我沒有突破,看不見?!?/br> 皇帝陛下嘆氣:“你修行的目的,就是突破嗎?” “當然?!?/br> “那這套劍法應該叫‘打江山、坐江山’!” 程千仞似有所悟,卻摸不清楚那種感覺:“我不太明白?!?/br> “這座摘星臺,第一次你自己走上來,剛才我帶你坐升降機上來,有沒有不一樣?” “有一點?!?/br> “攀一座險峰,遇見盛開的花樹,飄飛的云霞,崩落的山石,萍水相逢的登山人。是這些讓你變得不一樣,而不是出現在山頂這個結果?!?/br> 程千仞怔了片刻,喃喃自語:“高峰當見,不當攀?!?/br> “你說什么?” “高峰當見不當攀!” 一剎那,被他挑燈夜讀,蘊藏秋明真人無邊智慧的札記重新清晰,一頁頁在腦海翻過。 不知過去多久,好像只是須臾,光線忽暗,一張猙獰泡發、獠牙外翻的面容貼近眼前——是他殺過的第一只水鬼。 然后是無數只水鬼,血口大張撲上前。程千仞心念稍動,劍光當空斬下! 劍尖落處,他看見了逐流。年幼、瘦弱的孩童,拉著他衣角微笑。 零散畫面如決堤洪水。來到這個世界后,他愛過的人,殺過的人,所有遇到的人,以幾乎超越時間的流速,飛速重現。 從東川到皇宮,去過多少地方,出過幾次劍,以為早已遺忘的記憶,拂去塵埃后清晰無比。甚至有高高的宮墻,割裂天空的飛檐斗拱,童年生活的浮光掠影。 風從四面八方來,天地靈氣奔涌,程千仞身后顯出旋渦,衣袖狂舞,氣息瘋狂攀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