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
“還請殿下明鑒!” 程千仞放下茶盞,沉聲道:“除去顧雪絳,天下就沒有別的事了嗎?” 正如溫樂所說,首輔攝政時期諸事獨斷,虛心寬和的太子理政后,朝野氣氛更活潑開放。但這注定是柄雙刃利劍。 程千仞的擱置處理并沒有平息爭議,顧雪絳不是普通人物,來自白雪關的捷報最終由太子案頭,傳遍大街小巷。 爭論之風最早開始于學者、文士府邸。茶余飯后,飽學之士聚眾討論、即興辯難。 “痛失白雪關乃奇恥大辱,沒有花間雪絳領兵,人族何時雪恥?沒有花間雪絳平亂,王朝早已四分五裂?!?/br> “不,對勝利的渴望,不能凌駕于人性之上。失去人性,我們不再是人,與魔族有什么區別?眾所周知,花間雪絳根本沒有底線。軍權掌握在這樣的人手中,等于把利劍交給惡魔!” 這個階段產生了許多篇辭藻優美、感情真摯、格律嚴謹的文章,在文人間廣泛流傳,甚至傳進宮里。 此乃太子懸而未決之事,意味著一步登天的機會:太子獨自理政不久,對朝臣一視同仁,這件事誰能為他排憂解難,極大可能成為太子心腹。 普通百姓看不懂錦繡文章,卻十分在意關于顧雪絳的一切消息。殺神擁兵入城,長街一片死寂的情景刻在他們心中,顧雪絳便是泯滅人性、殘暴兇惡的化身。當人們知道他這次或許會被治罪,立刻興奮地奔走相告。 但顧雪絳也有支持者,數量不占優勢,情緒卻更為狂熱。他們每天聚集在一起,痛斥帝國將領都是無用的廢物飯桶,呼喊只有顧將軍能為人族贏回尊嚴,帶來勝利。 終于,所有辯論變成簡單的口號。 “顧雪絳惡魔轉世!” “顧雪絳天神降臨!” 兩派都堅定地認為,自己是清醒正確的智者,對方是受人蒙蔽的白癡,勢要與其斗爭到底。他們在街口搭高臺、靜坐示威,在飯館茶樓里慷慨陳詞。平時素不相識的人,因為有相同見解稱兄道弟,或因為看法迥異破口大罵。 每一個皇都人,從早晨睜開眼睛開始,即使足不出戶,那三個字也會從窗外飄進來。有時是四個——花間雪絳。 一場場街頭演說,圍觀人群越聚越多,盛夏沉重悶熱、令人呼吸困難的空氣中,氣氛像緊繃的弓弦。 程千仞此時已經嗅到了某種熟悉的味道,心生警覺。 當年南淵學子幾乎全部參與投票,使他成為了學院院長——普通人的力量聚集在一起有多可怕,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然而經驗不足的太子,再次做出錯誤決策:他命令禁衛軍加強皇都巡防戒備,警惕聚眾鬧事、擾亂治安的頭目,如有必要,抓捕入獄。 禁衛軍的職責便是維持秩序、保護百姓安全,本來無可厚非。但他忘了,顧雪絳曾擔任禁衛軍副統領,軍中仍有對他忠心耿耿的舊部。受民眾情緒感染已久,同樣分為兩派。 那些披堅持銳、進入戰時戒備的巡邏隊,更為緊張空氣,添了一把柴火。 直到某天深夜,一道電光撕裂天際,悶雷滾滾,如天神的車輪。 多日壓在皇都上空的厚重雨云,終于帶來一場傾盆大雨。 狂風卷地,冰冷的雨水潑天澆下,像要把屋頂打穿。孩童受窗外雷聲驚嚇,哇哇大哭。母親呵斥道:“不許哭,再哭就讓花間雪絳吃了你?!?/br> 城南最大酒樓,買醉的客人們被大雨困住,趁著酒勁咒罵天氣。 皇都盛夏雷雨季,年年如此,似乎只有今年格外遭人痛恨。 “嗚呼,太平本由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 “賊老天,又下雨,好,打雷劈死王八蛋!沒了顧將軍,就讓那些酒囊飯袋去保家衛國吧!開疆拓土?白雪關都守不住……” 臨窗幾桌拍桌子喝罵,其他酒客畏于他們腰配刀劍,只得強忍怒氣。 一位從東川戰場退下不久的老兵,聞言怒摔酒碗,霍然拔刀:“哪來的狗雜碎,也敢侮辱安國公主英名!” “你有種拔刀?!你有種殺我嗎,你來啊,你敢嗎——” 血花迸濺! 吵鬧的酒館驟然死寂。 老兵連殺三人,高喊‘元帥戰無不勝’,橫刀自刎。 “??!殺人啦!” 人們自處奔逃,撞翻桌子板凳,便在此時,二樓有人振臂高呼: “太子受小人蒙蔽,帝國到了生死存亡時刻,忠君愛國的志士隨我來,誅殺惡魔顧雪絳、拯救王朝!” 究竟是誰先喊出這一句、有沒有受人指使,事后已不可考證。 因為當這一句話出口,歡呼聲爆發,人們拿著鐵劍、匕首、菜刀、甚至砸爛桌椅抄起木條,沖向窗邊大放厥詞的酒客。 樓梯被踩塌,喊口號的‘志士’摔下去,被無數人踩成rou泥,做了‘誅殺顧雪絳’運動第一個祭品。 對面街區響起另一陣驚天動地的呼喊: “為了顧將軍,為了太子,我們死不足惜!團結起來,堅決與他們斗爭到底,跟我沖??!” “保護太子!保護顧將軍!” 城南這一片,盡是酒樓飯館商鋪,人流密集,很快匯聚成群。人群拿著簡陋武器,沖進瓢潑大雨中。 長久壓抑的憤怒終于爆發,熱血上涌,竟然感受不到寒冷。 原本寬敞的長街擠滿扭打砍殺的瘋狂民眾,禁衛軍巡邏隊騎兵呼嘯而至,馬蹄如雷,濺起水花。 “放下武器!反抗者抓捕入獄!” 兩隊禁衛軍狹路相逢,執法時指責對方拉偏架。 “誰不知道你是顧雪絳舊部,心里向著他!” “他媽的老子就是,永遠追隨顧將軍!” 禁衛軍打禁衛軍,禁衛軍打群眾,群眾打群眾。 一場混戰由此爆發,從城南市井迅速蔓延。城東貧民窟的地痞流氓卷進來,高喊‘誅殺顧雪絳、拯救王朝’‘太子殿下萬歲’,趁亂洗劫店鋪,臨走再放一把火。 大雨中,火油熊熊燃燒,憤怒的人群涌向城北,滾雪球一樣越聚越多。雨夜的寒冷、對修行者的恐懼通通拋在腦后。所有情緒被點燃,呼喊著口號沖鋒。 “為顧將軍、為太子殿下而死、死得其所!” “諸位,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城北是皇都的貴人府邸,護宅陣法次第亮起,一道道金光升騰,照亮皇都半邊天。 各府護院、私兵、家奴出動,驅趕暴民。許多政見不合、平時看不順眼,卻住在一條街、不得不互相見禮的官員,趁此機會終于報仇。 ‘已經亂成這樣,誰能證明是我家府兵砸了你家陣法?你就自認倒霉去吧?!?/br> 這一夜,所有秩序、法條、規則化為烏有,將近二十萬人轟轟烈烈卷入混戰。 然而顧雪絳遠在東川、太子殿下睡在東宮,無論是要誅殺誰、保護誰,他們的目的與行動后果都相去甚遠。 夜雨瀟瀟,安國公主奉詔入東宮。 程千仞面無表情,身穿太子朝服,頭戴珠冠,手握神鬼辟易。他下令出動京郊所有鎮東軍騎兵,從南城門一路清掃到宮門外。驅散鬧事人群,反抗者就地格殺。 “禁衛軍還有六個營的兵力在城西。我的兵將長年與魔族作戰,剛離戰場不久,殺氣未散。此令一開,恐怕……” 程千仞看著她。 安國公主忽然覺得眼前人十分陌生:“得令?!?/br> 程千仞揮退眾侍從,走到窗邊。 東宮地勢較高,殿宇更在高階之上,視野開闊。雨幕下,火光與濃煙、陣法與法器的光芒占滿皇都上空。 曾經熱情洋溢、夾道歡迎他的百姓,一夜之間變成窮兇極惡的暴徒。 程千仞理政以來,第一次面對的真正險惡風波,便是以他知己好友顧雪絳為導火索,各派系之間爆發的空前爭斗。 文臣不滿武官、新貴不滿老臣迂腐、老貴族不滿節衣縮食。 逐流從屏風后面走出來:“哥?!?/br> “最初寫文章的那些書生,不算大jian大惡。是我的軟弱,給了別有用心之人可乘之機,讓他們以為煽動民心,便可以向我施壓?!?/br> 程千仞依然看著窗外,“你去睡吧,我自己呆一會兒?!?/br> 逐流陪他一起站著,也不說話。 天色蒙蒙亮時,大雨漸歇。 安國進宮復命,皇都所有暴徒被驅散,基礎秩序恢復。所有參與混戰的禁衛軍將領,除去已經身亡的,一律抓捕入獄。 程千仞問:“昨晚死了多少人?” “臣給史官報八千?!?/br> “實際呢?” “五萬?!?/br> “那就寫五萬?!?/br> “有礙圣名,不好,而且昨夜你不該下令,應該讓首輔大人……” 她沒有說下去。 程千仞拍拍她肩膀:“皇姐,辛苦了?!?/br> 安國跪地抱拳,沉聲道:“請太子即刻下令,召回花間雪絳?!?/br> 第122章 借點錢吧 程千仞道:“回去好好睡一覺, 這個案子, 孤親自審理?!?/br> 安國再次重復:“請殿下以大局為重,召回花間雪絳, 平息紛爭、安定民心!” 程千仞伸手將她扶起來:“孤的聲望、王朝的民心、帝國的氣運, 難道系在他一個人身上?他是惡魔, 還是天神?不對,外面那些人說的都不對。顧雪絳是個煙鬼、而且一身舊傷, 每天都得吃很多藥, 明知道抽煙傷肺腑,還是煙不離手, 連戒煙的自制力都沒有……” 安國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說這個:“殿下?” “他很討厭洗碗, 喜歡窮講究。畫美人倒是栩栩如生, 哪天不做將軍了,依然可以寫字賣畫維持生計……” 安國眉頭緊皺,目光如刀。 程千仞平靜道:“孤不會召他回來的?!?/br> 他的反應出乎安國意料。 “你真的想讓他繼續打?你把鎮東軍交到那個瘋子手里,就不怕養虎為患?他接到的是守城令, 出兵之前甚至沒有上報??梢娝緵]有一點敬畏心, 他不是徐冉!如果他擁兵自立……” 程千仞打斷她:“皇姐, 不要再說下去,這件事,孤不愿意追究你的責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