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
天明時繼續趕路,一夜暢談之后,溫樂收起驕縱的公主架子,徐冉也更加耐心細致,兩人竟有點‘患難見真情’的意味。 “你別叫我溫樂了,這是封號,就像我皇姐封號‘安國’,不熟的人才這么叫,你要么叫我殿下,要么叫我名字?!?/br> “哦,請教殿下閨名?!?/br> “我叫段暄靜,家里人都叫我小靜?!?/br> “瞎扯,你一點不靜?!?/br> 如果溫樂沒有提出極度瘋狂的計劃,她們或許可以一直這樣相處下去。 “你與皇姐身形相仿,我又熟知她言辭行事,我幫你扮成她的模樣,沒人能識破?!?/br> 徐冉震驚地看著她:“你他媽瘋了?” “軍不可一日無帥。尤其這種關鍵時刻,最忌人心浮動。對外,魔族壓境虎視眈眈,對內,朝野上下誰不想掌控鎮東軍?我需要你?!睖貥飞裆届o:“本宮向你起誓,由此產生的所有后果,本宮一力承擔?!?/br> 徐冉沉默了很長時間。 她回想這一路,指使、夜談,都像試探,考驗。原來對方在遇見自己時,就有了這個瘋狂想法,不是心血來潮。她竟不知自己哪里做得好、答得對,使溫樂托付重任。 總之,徐冉心里很不舒服。 一陣冷風吹來,落木蕭蕭。溫樂突然怒道:“婆婆mama,你到底干不干?” “干!干他娘的!” 徐冉吼回去。 程千仞聽完,半天沒說話。 徐冉知道他在思考嚴肅問題,默默倒水給他。 程千仞嘆了口氣:“很爽吧?!?/br> 徐冉懷疑自己聽錯了:“什么?” 程千仞拍她肩膀:“你過去的夢想,不就是當個大將軍。這回可是王朝第一神將,鎮東軍元帥,不枉此生啊?!?/br> 徐冉苦笑:“我好后悔?!?/br> 她不是后悔上了溫樂的賊船,而是當年在南淵學院,為什么不多學一點,多用功一點。 戰場每個決定都關乎手下兵將性命。人死不能復生,亡國不能復存。這不是她扛兩把刀往前沖,拼上性命就能贏得的戰斗。也不是學院年終大考,今年考不過明年還能再來。 徐冉道:“千仞,幸好你來了?!?/br> 溫樂笑笑:“程山主,你還能開玩笑,一定心中已有決斷,計劃周詳?!?/br> “對?!背糖ж鹫酒鹕?,“這么晚了,我得回去睡覺?!?/br> 如果沒有這些事,與舊友重逢,可以爬上屋頂大口飲酒,迎著風雪,大醉一場。 但情勢至此,他必須回去睡覺。 因為‘生病不方便見人的逐流’,早被劍閣弟子送去睡覺了。 第108章 魔王是個沒有朋友的人 程千仞推開門。 天空漆黑如潑墨, 星星點點的雪粒飄飛, 落在臉頰涼絲絲的。 白雪關總是這樣,沒有四季之分, 隨時會下雪, 陰云與風雪遮蔽月色。據說在雪域, 只有魔王的黑塔之上可以看到月亮,因為塔尖極高, 已經超越云海。 他走出兩步, 突然去而復返:“這件事,除了你們二人, 軍中再沒人知道了吧?!?/br> 按正常邏輯, 驚天謀逆案當然不可能讓旁人知曉, 純屬多此一問。但徐冉與溫樂湊一起,程千仞總不放心。如果顧雪絳和林渡之在就好了。 徐冉與溫樂對視一眼,表情變得有些奇怪。 程千仞一萬個頭大:“仔細講!” “鎮東軍總參事,名叫白閑鶴。我扮作安國的當日, 就趕上他從朝光城來到白雪關?!?/br> 總參事職位特殊, 介于武將與文臣之間, 又擁有元帥之下的最高調兵權。平時負責出謀劃策、協調調度各部,上至必要時頂替受傷將領出戰,下至糧草后勤、傷兵運送。如果安國公主不在,按照軍規,理應由他暫時主事,等待朝廷安排新的將軍掛帥。 徐冉繼續道:“我與他只講了幾句話, 溫樂認為沒問題,完全是安國本人。第二天清晨,他在營地外練他的碧云紅纓槍,四下空闊無人,他看到我,卻沒有行禮。后來我路過那片雪地,見地上被槍尖劃下四個大字——偷天換日。直到今天,他什么也沒有做,沒有態度,一切照舊。但溫樂說,他一定看出端倪了?!?/br> 程千仞:“沒有態度就是最好的態度。再說說這位總參事?!?/br> 徐冉:“我第一眼見他的時候,覺得他做作又娘了吧唧,渾身都是破綻,我單手能打十個。定睛再看,他的破綻全都消失了,渾身氣息內斂無形,引而不發,我又覺得自己可能打不過他?!?/br> 溫樂補充道:“此人去年被皇姐破格提拔為總參,做事周全,修為也不錯。除了有些無傷大雅的小毛病?!?/br> 比如暈血,常年白絹蒙眼,以神識辯物;再比如喜歡戴兜帽,據說他嫌東境氣候惡劣,要保護發膚。 “是個聰明人,你暫且裝作不知道他知道?!?/br> 程千仞說完,見徐冉被繞暈了,有點想笑,忽然心中一驚:“等等,剛說什么槍?” 徐冉隨他緊張起來:“碧云紅纓?!渡癖勹b》里面有,我認得的。有問題?” “當年夜殺暮云湖,顧雪絳殺了白玉玦,拋槍入湖。拋的就是那柄?!?/br> 尸體隨紅蓮業火化為灰燼,長槍沉沒湖底,六七年過去,早該在泥沙水草間生銹。難道世上還有第二柄一樣的紅纓槍? 白閑鶴顯然與死去的白玉玦有關,起碼是同族。 燭火幽微,氣氛沉默。 程千仞道:“不要緊,我已經在這里了。你只管扮好元帥,直到真元帥回來?!?/br> 安國公主那般人物,不可能無聲無息地隕落。 溫樂聽他話音,知道他有意去東川山脈尋人,當即起身行禮,卻說不出感謝的話。 程千仞扶她起身,想起離開南央那日,對方趕來辭行,尚且稚幼的模樣,不由拍了拍她腦袋。 溫樂心中一塊大石落地。這種感覺很奇特,像回到小時候,捅了天大的簍子,也有兄長遮風擋雨。這些日子的煎熬焦慮,終于消散大半。 風驟雪急,巡邏小隊舉著燃燒的火把驅散夜色,鎧甲在冷風中錚錚作響。白雪關內,哪里都可以望見城墻,它實在很高,夜色中如鋼鐵鑄就般無堅不摧,但每個守護它的人,都知道它有多脆弱。 程千仞反手關上房門,隔絕肆虐的風雪。 “還沒睡?!?/br> 朝歌闕坐在案前看劍,燭火映照著冷冽寒光,寒光映照他眉眼。程千仞摸不清他喜怒,愈發覺得多余寒暄尷尬?!€沒睡’、‘看什么’‘吃了嗎’全是廢話。 “我有點事情想和你談?!?/br> 朝歌闕抬眼看他:“偷天換日,蒙蔽世人,謀大逆?!?/br> “……你都知道了?!?/br> 來時云船上,對方反復看那封信。原來不是看,是驗。 徐冉你認識,她沒有壞心,南央城里你還和她同桌吃過飯。這些話程千仞說不出口。 朝歌闕輕輕笑了笑:“事出有因,情有可原?!?/br> 程千仞松了一口氣:“我不擅長揣摩你的想法,但我需要更多信息?!?/br> 魔族反撲程度難以承受,白雪關困境如何解,安國在東川山脈遇到了什么,你有什么計劃。 “對魔族來說,魔王是精神信仰,力量之源,我殺了魔王之后,他們的力量應該逐漸潰散,至少被削弱四成?,F在卻沒有,說明魔王并未徹底死去,或者……” 他頓了頓:“或者我殺的那個,不是魔王?!?/br> 判斷失誤,局勢生變。白雪關、王朝、乃至整個人族再次陷入被動。 最壞的情況似乎已經發生,程千仞看對方神色,仍心存僥幸:“你還笑得出來?” “我不喜歡笑,如果這樣能讓你安心?!背桕I解釋道,“你進門與我說話時,看起來很緊張?!?/br> 程千仞:“……謝謝?!?/br> 兩人沉默。朝歌闕收劍回鞘。 程千仞艱澀道:“魔王在哪里?” “他不在雪域,不好找的?!?/br> 程千仞神色忽變。 魔王不在雪域,只能在關內人族領域。像普通人一樣,生活在千萬人中。 人間熙熙攘攘,如浩瀚海洋,他將自己變成一滴水,便悄無聲息。 或許他受了重傷,以此法藏匿自身,躲避擊殺,或許這是一個局,故意引人去尋他。 不管他在想什么、打算做什么。這樣強大危險的智慧生命,只要在人間一天,就是對人間的極大威脅。不能放任不管。 朝歌闕要再次嘗試殺死他。 “你去找他,千萬里奔波,畢竟辛苦。其中兇險不可預知?!背糖ж鹂粗鴮Ψ窖鄣拙肷骸拔蚁?,換一種方法?!?/br> “我曾潛入魔軍營地,耗時數月,刺殺一位大魔將?!?/br> 那是慈恩寺赴約之前,他還沒有突破大乘時的事,為了躲避追殺,深潛滄江脫身,連徐冉也沒有見。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他就和東境打交道,雖然對魔族了解有限,卻不妨礙可以殺死他們。 朝歌闕笑意淡淡,像是包容:“沒有用的?!?/br> “我還是想試試?!?/br> 他們的目光在半空交匯。 相對無言,心事了然。 程千仞提著劍離開了。 確定想法,然后說走就走,甚至顧不上關門。 延綿城墻之外的雪域,魔軍營地沒有火把或篝火,因為大部分魔族有良好的夜視能力。 子夜是面對東邊黑塔禱告的時候,從前向魔王祈求擁有強健的體魄,增進有益的力量?,F在祈求魔王不朽,有一天重新降臨。 從部族首領、大魔將,到巡邏衛隊、飼喂雪狼的低等魔族,都要放下手頭事情,向東跪拜三次,進行虔誠禱告。 凄厲冷風嗚咽,敏銳的雪狼們躁動不安,像察覺到某種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