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他對林渡之笑笑沒說話。 這一笑,血腥氣淡了,帶出幾分風流少年的影子。 顧雪絳往美人榻上一癱,光明正大地鳩占鵲巢。 黑暗里一點星火閃耀,煙絲燃燒,六年過去,他的煙還是沒戒。 “我也不想,遇著點煩心事兒,誒,你這是在看什么?” 林渡之不在意被岔開話題,本就沒指望這人回答。 “燃燈法會的請柬,今天下午一位慈恩寺弟子送來的?!?/br> 顧雪絳挑眉:“宗門與朝廷結盟,慈恩寺請你作甚?” 林渡之向他仔細解釋:“正月十五,乃佛祖神變之日,佛門信徒舉行燃燈法會紀念。慈恩寺貴為大陸第一佛寺,主修小乘佛法。而我師門避世已久,僅我一人行走世間,他們看來,我就代表蓬萊島寶華寺,是大乘佛法宣揚人。審判雙璧也罷,結盟抗魔也罷,既然打著法會的名頭,總要‘論法’。于情于理,我都不得不去?!?/br> “好生麻煩,牽扯甚廣,易生變故,現在世道又亂,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顧二抽著煙,林渡之在他眼里,依然是說蓬萊話臉紅的林鹿。 “我陪你走這一趟。我們坐神行云輦,來回不過三日功夫?!?/br> 上個月,神武軍連收瑯州三城,叛軍后撤,守衛都城不出。 有人提議乘勝追擊,再打一場清剿戰,顧雪絳沒有同意,久戰易疲,趕上年關軍隊戰意低落,不利于攻城。且手里三城還未完全平復,硬打下去必然元氣大傷。他下令全軍入城修整,補充糧草,以備初春最后大戰。 兩人又說了幾句閑話,顧雪絳聲音越來越低。 林渡之沒等到下文,卻見榻上人呼吸綿長,姿態放松。 就這樣睡著了,毫無防備。 便起身抽走他指間煙槍,抱來一張毛毯給人蓋上。 顧將軍熟睡中仍是皺眉,難掩疲憊。 林渡之去關窗戶,但見明月當空,院中青松白雪相映,不由多看了一會兒。 這宅院原先住著城里最富庶的大戶人家,顧雪絳擁兵入城那日,已經人去樓空。 顧將軍從來不委屈自己,說住就住。 安靜的雪夜,使林渡之五感更敏銳,他聽見院門口守衛換班,城中一片混亂狂歡。 最早他看不慣,顧雪絳設法解釋: “我旗下軍紀苛刻,又將他們練得殺性極重,每打一場勝仗,大家就需要發泄情緒?!?/br> “你如果理解不了,就想想南淵的年終大考,考前學生們拼命讀書,心情壓抑,考完了總要去花樓賭場昏天黑地?!?/br> “大家為了欲望賣命,要錢要權要女人,我就給他們更多野心,更多欲望?!?/br> 林渡之只能沉默。 風姿卓越的禁衛軍副統領花間雪絳不再有。神武軍顧將軍殘暴兇名在外,可止小兒夜啼。 顧雪絳想要的東西太多了,要權力,要報仇,要王朝千秋,要魔族敗亡人族興旺。 拿刀一天就浴血拼殺一天,沒有回頭路。 林渡之想要的很少,萬丈紅塵,陪在朋友身邊就夠了。 他決定先好好睡一覺。于是關上窗戶,吹熄燭火。 明月照耀滿目瘡痍的大地,又一年除夕。 第87章 脾氣挺好程千仞 慈恩寺位于縱橫大陸西北的云桂山脈中, 山脈連綿千里, 跨越三州,在越州地界又分出三條支脈, 西支山勢最險。慈恩寺未建時, 那里猿猴難攀, 飛鳥不渡,無名無姓。后來不知何時有了小廟, 有了僧人, 有了鐘聲。 傳說十寂法師成圣那夜,云破月出, 山頂金光籠罩, 山下村鎮如白晝降臨, 半邊大陸都能望見光彩。 這座山從此被稱為佛光山。 程千仞正往佛光山去。 正月十五是個大日子。佛門設燃燈法會,道家要過上元節,但在平民百姓眼里這些無甚區別。世道不寧,過節也草率, 花海燈市沒有, 能在家吃碗元宵就很滿足了。 節前三日, 程千仞來到佛光山下的小鎮。 同來湊熱鬧的散修不少,住滿了客棧,都在等山上第一時間傳出什么消息。 程千仞一路上聽見他們各種討論猜測,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 往前推百余年,那位皇帝東征凱旋,雄心萬丈天下集權, 覺得宗門礙眼,就廢除‘山門使者’,推行‘居山令’,讓七大宗門老實待在山里修行,不要伸手碰朝堂事。他一定想不到今日,風水輪流轉,王朝四面楚歌,首輔還是要與宗門結盟。 參破大乘境如何,亞圣、圣人又如何,只要一日不成真仙,雄才偉略的帝王也抵不過生老病死,時運磋磨。 修行的終點在哪里?何等功業能真正千秋萬載、永垂不朽? 許多念頭匆匆閃過,程千仞卻沒有多做糾結。 世間無解問題紛紜,如果要等徹底想明白一切再去修行,那他永遠不會修行了。 小鎮居民眼睜睜看著帶兵器的修行者一日比一日多,趕忙封門閉戶,更膽小謹慎的便收拾細軟,暫時離開。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快走快走?!?/br> 事實上,真正的大人物不會途經這里,他們走安靜的云桂山道,乘坐馬車或飛行法器,直接入住慈恩寺后山客院,等待燃燈法會舉行。 寺在崇山峻嶺間,一眾殿宇廊廡依山傍水而建,格局卻未受限,反多幾分崢嶸氣勢。 僧人們才下早課,伴著沉沉鐘聲離開講法堂,向各佛殿各僧舍四散。一位杏黃色僧袍的老僧隨人潮走出,不斷有灰衣僧人向他合掌行禮。 他穿過佛殿間的重重飛廊,走過兩山間的吊橋,身形隱沒云霧間。 后山深處,一處幽僻禪房中傳來念誦經文的聲音。仿佛含有奇特韻律,使蟲鳥不鳴,四野寧靜祥和。 老僧候在門外,直到誦經聲停歇,才隔門行禮。 木門開了,禪房窗明幾凈纖塵不染。 明黃帳幔后,一道蒼老聲音傳來:“今日如何?” 杏黃僧袍的老僧恭敬答道:“一切如常,師父?!?/br> 簾幕后的聲音沉默了。 老僧低眉垂眼,不再多言。 他是慈恩寺德高望重、境界高深的監院,掌管寺中大小事務。臨近年關,便開始為今年的燃燈法會準備。 數十天來,各方參會者陸續上山,風平浪靜,寺中氣氛卻依然肅穆緊張。 ‘一切如?!皇呛么鸢?。這意味著那人沒有來。 他們還得繼續等。 據說那人水性極好,尤其擅長水下閉氣,多次在水中越境反殺,所以寺中飛瀑石潭皆有高人把守。連僧房齋堂的水井都封死了。 據說那人有一支木簪,是可以隱藏氣息的法寶。他曾潛入魔族大營,深夜刺殺郃戈魔將,所以寺中陣法全開,入夜后加派人手換班巡防,二十四殿通宵燈火通明。 最重要的是,那人還有一把劍。 一柄外表不起眼,卻名動天下的神兵。 對外宣稱關押罪人的十方地獄,有四位大乘境法師主陣,圣人佛印壓陣,除了雪域魔王,世間誰能硬闖? 天羅地網,守株待兔。 然而直到今日,程千仞一點消息都沒有。 難道他真的不來了?還是他來不了? 帳幔后的方丈掐動念珠,沉沉吐出一個字:“等?!?/br> *** 若從山腳下攀登佛光山,走完千層石階,便見慈恩寺的山門。高闊巍峨,頂天立地。 但石門之后又有臺階,層層疊疊,順依山勢沒入云霧中,令人心生絕望。據說這是為了考驗拜佛者是否虔誠堅毅。 正月里天寒地凍,兩位小和尚裹著棉袍,背靠山門石柱,各折一根枯枝在地上寫寫畫畫。 沒有慧根的外門弟子,就會輪值到把守山門這種無趣又無用的活計,僅比打掃云梯好一點點。 初時,他們聽說燃燈法會的消息十分激動,以為能接引許多傳奇人物,后來才知道,大人物走后山直接入寺,還有高階弟子引路,哪里用攀爬這千階云梯。 至于那些沒名堂的散修,畏于佛寺威嚴,只敢站在山道下,遠遠看幾眼。 兩人再次陷入百無聊賴、自怨自艾中。 今天早晨好像有哪里不一樣。 因為山道間走來一個人。 那人身穿天青色錦袍,面容二三十歲之間,單髻木簪,腰配舊劍,步履從容。臨近山門十余丈內,依然沒有停下的意思。 高瘦和尚來了精神,扔下樹枝喝問道:“來者何人?” 矮胖和尚定睛一看,趕忙拉住他,這么冷的天,來者卻輕袍緩帶,一定不凡。 當即挺直腰背,迎上前宣了聲佛號:“阿彌陀佛,借施主請柬一閱?!?/br> “什么請柬,我好像沒有?!鼻嗄昴凶鱼墩凰玻?/br> “但你們主持方丈應該愿意見我,要不然,勞煩二位通傳一聲?” 兩個小和尚對視一眼,臉色變了又變。 這人是瘋子還是來耍我們的? 二人神情由震驚到嘲諷,心想你從哪里冒出來,算個什么東西,方丈何等人物,憑什么見你? 高瘦和尚譏笑道:“請教施主尊姓大名?!?/br> “是我疏忽了。理該自報家門?!?/br> 男子有些尷尬。深吸一口氣,朗聲道: “程千仞前來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