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臨近傍晚, 熱鬧了一天的都城終于有了安靜下來的趨勢。 往來搬運貨物的挑工與交換絲綢、瓷器、香料的胡漢商人全都聚在了墻角巷尾竊竊私語, 街市上反倒出現了許多身著短襖華裙珠玉鏈飾的當地人。 仁德寺屬于佛門圣地, 每日里南來北往的商客或是求財或是圖個心安, 即便不能入門參拜也想要沾沾香火情, 連帶附近的商鋪也跟著風生水起。 在城中游蕩了半日之后,宋辭三人在與仁德寺僅有一墻之隔的客?;ù髢r錢定了一個小院。 小院并不寬敞, 僅有的好處在于足夠私密。 當中兩間臥房, 宋辭獨居靠近寺廟那間, 花滿樓則與玉天寶同住。 照舊吃了晚飯, 心事重重的玉天寶先行回房叫水沐浴,花滿樓留在房內商議尋找鐵鞋與老國主的線索。 此時,早已從長居仁德寺的飛鳥走獸那里得知寺內詳情的宋辭緩緩說道:“自九百年前高僧玄奘盤桓仁德寺登壇講經之后,此地便被當時的國主封為護國寺。西方諸國亦是久聞仁德寺大名,每日千里迢迢趕來上香的信眾可謂是川流不息,也有許多立志在此落發修行的香客?!?/br> “但老住持唯恐后來者六根不凈、玷污佛門, 遵從釋迦摩尼法旨以‘不入涅盤,常住人間,普度眾生?!癁槊? 按照寺內僧侶人數立下一百零八羅漢的清規戒律。從那以后,除了遠道而來的掛單和尚, 仁德寺的受戒僧侶從未超過這個界限?!?/br> 花滿樓聞著從窗口飄進來的渺渺青煙,“即便是老國主入住也不曾改變?難道寺內連國王近衛都沒有?” 宋辭笑著搖搖頭,“瀚海國一向與世無爭,此處又是佛門清凈地, 誰會費心來對付一個無權病弱的老人?況且單憑寺內武僧便足以應對宵小之徒?!?/br> “諸位王子呢?” 花滿樓又問,“他們難道也不覺得老國主獨居在此頗為可疑?” “沒有諸位王子了?!?/br> 宋辭淡淡說道:“在這二十年間,老國主的幾個兒子相繼因為各種意外病痛死傷殆盡,如今宮內僅剩下大王子的遺腹子,一個年僅七歲的稚兒。民間也覺得老國主是因為經不起喪子之痛才隱退避世?!?/br> 當年一招禍水東引非但沒能為子嗣保住性命反倒逼得敵人狠下殺手,這恐怕也是老國主沒料到的吧。 不過這才是江湖人常用的手段,殺人能解決的事情絕不會多費口舌。 “怎會如此!” 花滿樓狠狠一拍桌子,“那幕后之人謀朝篡位不算,還想趕盡殺絕!” 他以為只要玉佛一直在桃花堡,至少瀚海國這里會平安無事,沒想到還是低估了賊人的狠辣。 “一個人若是想要登基為王,有沒有傳國玉佛并不重要?!?/br> 宋辭說道:“手段雖然粗暴了些,但效果不錯。反正人家又不是正經皇室,誰會和你講祖訓傳承?!?/br> 死到只剩最后一個,誰又敢說他不是無冕之王。 花滿樓輕輕舒了一口氣,“王室之內應該不止小皇孫一人吧,只看瀚海國內上下一片繁榮祥和的景象,必定會有一個手段極為厲害的攝政重臣處理日常政務?!?/br> 如果年紀對的上,恐怕此人就會是他們此行尋找的目標人物。 “不錯!” 宋辭答道:“除了小皇孫,瀚海國還剩下最后一個碩果僅存的嫡系繼承人,孔雀王子?!?/br> “孔雀王子?” 花滿樓蹙眉,“他與玉天寶可是年歲相仿?” “單從外貌氣概來看不相上下?!?/br> 宋辭問他,“你覺得除了玉羅剎,誰還會知道玉天寶來自何處、生于何時?” 那魔教頭子為了給親生兒子擋災連換子這種事都做的出,怎么可能讓別人知道玉天寶的生辰八字。 花滿樓輕嘆,“是我太過心急了?!?/br> “倘若我也有一個仇人近在咫尺,恐怕此刻已經無心與人交談了?!?/br> 稍作安慰過后,宋辭接著說道:“相傳王子出生之日宮廷御苑中的雄孔雀爭先開屏敬賀,所以老國主才為他取名孔雀。聽起來是不是很耳熟,好像“夢日入懷”一樣,那位慈父在親生子將將誕生時就為他鋪好了后路?!?/br> “能煞費苦心為一個襁褓小兒偷天換日,確實稱得上難得一見的‘慈父’?!?/br> 滿身水汽的玉天寶披散著半濕的長發大步走進來,“我并不關心那個孔雀王子如何神異,我只想知道老國主如今身在何處?!?/br> 花滿樓見來人因為玉羅剎的私心放縱連頭發都不能用內力烘干,惋惜道:“王兄稍安勿躁,老國主既在仁德寺內,想必你們父子相見之期不遠矣?!?/br> 不管旁人如何規勸,玉天寶只覺得五內俱焚,“我躁得很!從出生以來,我從未有一天如此躁郁難安!” 即便在當初知曉身世謎團時他也不過是早有意料、從此心如死灰罷了,不似今日幾乎控制不住心中涌動的血脈天性。 他迫切的想要看一眼老國主,哪怕一眼也好。 “骨rou人倫,不可違也?!?/br> 宋辭微微嘆息,“若想見老國主也不難。仁德寺自從閉門謝客以后,唯獨一件舊習不曾改變?!?/br> 她從荷包里取出老實和尚送來的花苞放在桌子上,“你們覺得這花香嗎?” 花滿樓頷首,“卻有一股與眾不同的異香?!?/br> 玉天寶急著問道:“此物與老國主有何干系?” 宋辭起身將窗戶開的更大些,“仁德寺的僧侶每月都會去外城的一個香燭店鋪采買早晚課所需香燭,其中有一扎定制的羅漢高香據說專門供奉在高僧玄奘昔日登壇的講經堂?!?/br> 她的嘴角帶著一絲笑意,“你們聞聞這風中的檀香味,可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玉天寶聞言先是沖到窗口深呼吸幾次,隨即抓起花苞細聞,“和尚念經為什么要用阿芙蓉?” “對啊,一個和尚為什么要在香里加上珍貴罕見的阿芙蓉呢?” 宋辭笑道:“除非他是個不愿念經的懶和尚,住持為了治療和尚的懶病也只能另辟蹊徑了?!?/br> 恍然頓悟的花滿樓轉而朝著玉天寶說道:“倘若把這個懶和尚換做一個死守著秘密的人呢?當年老國主曾經有言,除非有人拿著信物上門,否則決不可交出玉佛?!?/br> 若是如此,就不難理解孔雀王子為何留下小皇孫的性命,或許他是在用唯一的血脈逼迫老國主,希望能夠名正言順的登基為皇。 很可能他早就懷疑被送走的玉佛里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所以才讓鐵鞋連年不斷的上花家探訪。 玉天寶喜道:“這么說來,只要循著花香就有可能找到老國主?” 宋辭點了點頭,“我想不到在這仁德寺還有誰會比老國主更值得享用這么珍貴的檀香了?!?/br> “那我們還等什么?” 玉天寶坐立不安,“我這就去換夜行衣!” “王兄且慢?!?/br> 花滿樓攔住他,“現在還不是時候?!?/br> 玉天寶幾欲咆哮,“難道還要求神問卜算出個吉時才能探寺嗎?” 花滿樓未曾因為他的口不擇言而惱怒,反而柔聲勸道:“無需多時,只待夜靜香淡?!?/br> 及至寅正,曾經恍若云遮霧繞的煙火氣變得微不可聞,三道黑色的影子好似青煙般飄進了仁德寺的前院。 此時雖無僧人走動,供奉著佛祖的大殿依然燈火長明。 那三道影子穿過皇家御制的匾額自入后寺,借著當中一人的敏銳嗅覺尋找著之前的異香。 路過其中一間簡陋的清修靜室時花滿樓停下了腳步,慢慢貼上單薄的窗紙。 見到他的動作,一枚閃亮的繡花針出現在宋辭手上,輕易地在窗棱一角刺了個隱秘的針眼。 花滿樓微微合目,輕聲道:“屋內無人,恐有密道?!?/br> “先進去再說?!?/br> 宋辭略一用力閉合的房門就敞開了一條細縫,三人先后閃身而入。 比起肅穆宏偉的正殿,這間靜室可以說簡陋到極致,整間房內只有一個供桌一個蒲團以及墻壁上掛著的禪字幅。 “香氣到這里就斷開了?!?/br> 花滿樓尋上供桌,“四處找找,看看有沒有機關密記?!?/br> 宋辭摸索著另一面的墻壁,玉天寶卻第一時間注意到了那個大大的禪字。 那幅字并無落款,可他總覺得有一股說不出的熟悉感。 玉天寶徑直地走了過去,一把掀開了卷軸。 在字幅移位的瞬間,一道兩指寬的密格登時墜落,露出了一雙蒼老暗沉的眼睛。 “你,是你……” 哪怕那雙眼已經老到布滿皺紋,玉天寶還是認出了那雙近來總在鏡子里出現的眼睛。 “你是我爹嗎?!” 玉天寶低吼著撲上去想要將墻里的人拽出來,卻在觸壁的同時跌進了旋轉的墻面。 “王兄!” 花滿樓應聲而來,但只來得及接住倒下的另一個人。 宋辭看著氣息全無的滄桑老者,“他是我們要找的人嗎” 花滿樓拂過懷中人木然瞪直的雙眼,哀傷道:“我年幼時曾在桃花堡見過他的畫像,此人正是瀚海國老國主?!?/br> 人死燈滅,以往的恩恩怨怨就讓它煙消云散吧。 “為何他會死在今天?” 宋辭輕嘆,“究竟是有人逼死了他,還是因為我們的行跡暴露所致……” 花滿樓將老國主放在地上,“我不知道?!?/br> 他只知道不論幕后之人是誰,他都要將那個人找出來做個了結。 “失火了!快來人救火??!” 正在二人尋求后路之時,屋外突然響起了一陣陣呼號求救聲。 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緊接著靜室大門就被人用粗大的鐵鏈鎖住,潑上了一盆盆桐油。 本就兇猛的火勢忽的一下子竄上了房檐,燎成灰燼的窗紙背后映著一重重看不清面目的紅影。 比火苗更早卷進屋子里的是滾滾濃煙,若非面罩遮擋,宋辭幾乎喘不過氣來。 用鐵杖敲開墻上的密道,她朝著花滿樓低喊道:“你帶老國主先走!” 花滿樓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抱起身體僵硬的老者鉆進半開的旋轉門,又在即將閉合時用雙掌死死抵住。 宋辭本想等人離開后弄鬼,如今也顧不得避諱了,直接放出四具骨齡相當的尸體任由大火吞噬。 沒有了火光,密道里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