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武太太,您繼續?!表n聞逸說。 鄭婉柔想起那天的事就難過:“我不知道小順那天心情不好……” 武順又想反駁。他那天并沒有心情不好。事實上這么多天以來,他就只有那天和林羽軒一起打了球,心情才稍微好一些??稍陧n聞逸的注視下,他只能把話都憋回去。 他不能說話,他就只能聽。 “那天我在廚房忙了一整天,做了十道菜,還有一個蛋糕。晚上我們請了很多親戚朋友,一起為小順慶祝生日。本來蛋糕也是要留到晚上一起吃的,可是做因為蛋糕我花了很多功夫,所以我迫不及待想給小順嘗嘗……” 武大問冷不丁看著武順插了一句:“你媽那天腰疼,還在廚房拌了一個小時的面?!?/br> 規矩是說好了,可要讓人人都遵守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好在武大問也只是補充了一句就緘口了,沒有要打斷的意思。 “我是有腰肌勞損的毛病?!编嵧袢岵缓靡馑嫉匦α诵?,“本來大問說要去買蛋糕的,可我覺得自己做的更有心意也更衛生,所以就還是做了。因為是做了很久的東西,就想先聽聽小順的評價?!?/br> “你拿給他嘗的時候,”韓聞逸問道,“是期待他有什么樣的反應呢?” 鄭婉柔想了想:“如果小順能夸一句mama的手藝好,我就覺得忙活一天也就值了……” 武順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他把母親的行為視作對他的侵犯,卻從來沒想過母親在期盼什么。 一直以來,她送到他身邊的東西仿佛是天生就在那里的,多到成為他的負擔??伤麤]想過那些東西是如何做出來的。他也從來沒有聽鄭婉柔說過累和辛苦。 這是第一次。 鄭婉柔說完了,輪到武順了??墒俏漤樅荛L時間都沒有開口。 他的內心又開始了強烈的沖突。他有怨言,可強烈的愧疚讓他很難將怨言說出來。他知道那樣太沒有良心。 韓聞逸先讓武順平復了一會兒,才溫和地開口:“如果他們說的東西讓你有什么感受,你可以先說感受?!?/br> 良久,武順急促而輕聲地說了一句“對不起”。叛逆期的少年面子大過天,那天他沒能把道歉的話說出口,今天終于在咨詢室里補上了。 鄭婉柔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拿起一張紙巾無聲地抹掉了眼淚。武大問將她摟進懷里,輕撫她的背脊。 那天的事情,武順不想再重復一遍了。他沒有什么可說的,說得多了,倒像是在找借口。 于是韓聞逸便開口引導話題:“你為什么不肯吃蛋糕呢?” 武順把臉撇開:“我不喜歡他們不尊重我的意見。我不要的東西他們硬要塞給我,我不想做的事情他們硬要讓我做,他們總是想控制我?!?/br> 武大問猛地坐直了身體,鄭婉柔也吃驚地看著他,兩人都想說點什么,話還沒出口,就被韓聞逸抬手攔回去了。剛才武順聽完了他們的話,他們也得聽聽武順說的。 “我已經十六了,我不是小孩了,我有我的想法,我有我的人生?!蔽漤樐罅四笕^,又無力地松開,“我知道我自己在干嘛,我有能力為我自己做的事情負責了?!?/br> 同樣一件事,武大問從母子爭吵說起,鄭婉柔從清晨的忙碌說我,而武順則跳脫出了那一天,說的是他長期以來的困擾。 “我爸在外面管著我,我媽在家里管著我。我交朋友他們要管,我吃飯穿衣他們也要管。我真的很不喜歡他們老是對我指手畫腳。我是個人,不是東西,我不可能按照他們的意愿活著啊……” 武大問幾番想插話,都強忍住了,直到武順停下。 “你說完了?”武大問問道。 武順不情不愿地點頭。 武大問看向韓聞逸。等韓聞逸用眼神示意他可以開口,他深吸了一口氣,才繼續往下說。 “你知道你自己在干嘛?你有能力為你做的事情負責?”武大問并沒有否認他們對武順的管教和干涉,只是對他的結論不住搖頭,“不是,你不知道。你也沒有能力負責。你還沒有成年,是我們要對你負責?!?/br> 武順覺得很荒謬:“你怎么知道我沒有?” “連法律都規定你沒有?!蔽浯髥枃烂C地看著他,“如果你現在做了什么違法亂紀的事情,你沒滿十八歲,是我跟你媽要承擔責任的你知道嗎?” 武順卻覺得更可笑了:“法律是誰規定的?是你們成年人規定的。我真的不懂你們到底憑什么覺得我們都是白癡?十八歲又算個什么門檻?是人一過十八歲就會脫胎換骨、煥然一新嗎?” 武大問不想跟他爭辯法律的合理性:“沒有人覺得你是白癡。但如果你真的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你不會去抽煙,不會跟那種壞孩子交朋友,你不會整天跟人吵架打架……你更不會這么對你媽?!?/br> 前幾句武順還想反駁,最后一句讓他暫時失語。 武大問看他的眼神充滿悲憫:“再過十年……不用,再過五年,你自己回頭看,你會知道你今天多可笑?!?/br> 武順卻并沒有被他的悲憫打動。武大問自成一脈的邏輯無法證偽,他連道理都沒處講,他只能說:“你非要這么說我也沒辦法。反正我知道,五年以后我不會?!?/br> 他頓了頓,回敬以同樣悲憫的眼神:“而且我還知道,我以后不會變成你這么自以為是的大人?!?/br> 父子倆沒有再像上一次那樣激烈地爭吵,可是他們之間劍拔弩張的局面并未得到改善。鄭婉柔沒有參與他們的戰局,只是在旁難過地抹眼淚。她不擅長與人爭執。 話說到這個份上,韓聞逸已大致明白他們之間的問題出在什么地方了。 武順說,他的父母想要控制他,不尊重他的意見。韓聞逸相信那是真的,即使武順自己不說,他也明明白白看到了許多細節。他的父親是霸道的,他的母親是纏綿的,他們用不同的手段侵蝕他的領地,讓他對自己的生活毫無掌控感。于是他憤怒,于是他抗爭。 有太多的人不明白控制力對一個人有多么重要。它關乎人的心態,甚至關乎人的健康。如果一個人對自己的生活沒有控制力,如果他的努力對他的生活狀態影響甚微,他就會失去生命的活力和能量,他會習得性無助,甚至因此患上抑郁癥——沒有人愿意成為一顆任人擺布的棋子,無論這顆棋子有多富貴。 所謂的叛逆期,正是那些逐漸成長的少年們用看似無理的抗爭手段,為他們自己的活力尋找出路。家里父母為他們安排好了一切,學校里老師為他們制定好了規則,他們對自己人生的掌控力太小太小,他們抗拒不了規則,他們甚至很難拒絕一杯送到嘴邊的牛奶!那他們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究竟是什么?!他們的立身之本又在哪里?! 于是他們唯有打破、打爛、打敗什么,才能為他們自己謀求出路,爭奪一個屬于他們自己的位置。 武順的訴求是如此明確,韓聞逸能夠理解他。 韓聞逸也能理解武大問。他說武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因為他與武順的格局不同。他是一個四五十歲閱遍滄海桑田的成功商人,年少時的煩惱他未必沒有經歷過,可對如今的他來說,那早已是不值一提的滄海一粟。而武順不可能用五年十年后的格局眼光來看待眼前的生活,少年的世界是單純的,可單純的世界就是他的全部。他們的矛盾由此而來。 武大問確實有些霸道也有些自大,可他是做老板的人,他的事業需要他的霸道和他的自大。 而韓聞逸唯一不太明白的人,是鄭婉柔。所以他選擇從鄭婉柔問起。 “武太太,”他問道,“你是全職太太嗎?” 鄭婉柔點頭。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懷了小順以后我就辭職了,然后就沒有再出去上過班?!?/br> “家里的家務都是你做的嗎?” “有傭人幫忙,家里很大,我一個人忙不過來?!编嵧袢嵴f話的時候一直是輕聲細語的,“傭人主要是幫忙收拾打掃房間。洗衣和買菜做飯都是我來,這些事情交給別人做我不放心?!?/br> 韓聞逸了然。鄭婉柔果然是個賢內助,丈夫和孩子貼身的、入嘴的東西她都要自己經手,確保家人的健康。 “我剛聽你說,你會做蛋糕,你會做的東西很多嗎?” “我老婆很厲害,”武大問忍不住搶了一句:“外面吃過的東西她都能研究出來怎么做?!?/br> 鄭婉柔微微笑了一下,謙虛地說:“畢竟我不上班,希望能為他們多做一點事情?!?/br> 韓聞逸微怔。他捕捉到些什么,忙繼續追問下去:“你希望能為他們多做一點事?” “嗯?!?/br> “這會讓你覺得滿足嗎?” “是的?!编嵧袢岬哪抗庾兊酶岷?,“每次看到他們把我做的東西吃完,我都會特別滿足?!?/br> 武順詫異地扭頭看了母親一眼,又立刻收回目光。 韓聞逸已經明白了。他接著往下問。是想讓武順也聽明白:“您所謂的滿足,是來自于他們認可您的付出嗎?” 鄭婉柔愣了一愣,點頭:“是啊……” “您渴望被認可?” 這個問題鄭婉柔遲疑了一會兒。然后她小聲反問:“誰不渴望呢……” 武順目光猛地閃了閃。母親也希望被認可……這是他從來沒有思考過的角度。 韓聞逸暫停了問話,給他們思考的時間。 鄭婉柔也在用她方式的證明她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唯有確保他們離不開她,她是不會被拋棄的,她才有安全感??伤氖┱箍臻g是那么的小,以至于她伸一伸手,就侵占了別人的領地。 過了片刻。 “能舉個例嗎?”韓聞逸忽又問道:“讓您滿足的事情,能舉個例子嗎?” 鄭婉柔想了想,臉上漸漸浮現笑容。 “我記得小時候小順很好養,別人家的孩子都挑食,這也不吃,那也不吃??墒切№槼燥垙膩聿恍枰薱ao心?!编嵧袢峄叵肫鸬氖怯∠笞钌羁痰睦?,因此年代已有些久遠。 “直到有一次,小順的爺爺奶奶把他帶去老家住了幾天,我沒有跟去。他的爺爺奶奶給我打電話,說孩子太挑食,這也不肯吃,那也不肯吃,問我孩子喜歡吃什么。我很驚訝?!?/br> “后來我就給小順打電話,問他為什么不肯好好吃飯,為什么不聽爺爺奶奶的話?!编嵧袢岬难劢俏⑽⒎浩饚椎缼еσ獾鸟拮?,“他說,他只喜歡吃我做的菜,別人做的他都不不喜歡。他說……他想mama了?!?/br> 她的神色滿是懷念,懷念孩子還小的時候,那個乖巧地依賴著她的那個年紀。 武順臉上的表情很復雜。 鄭婉柔說的讓韓聞逸忽又想起一件事來:“對了,武太太,剛才您說武順以前喜歡吃蛋糕?” 鄭婉柔點點頭。 “我什么時候喜歡的?”提起這個話題,武順依然覺得莫名其妙。 鄭婉柔斂去了笑意,話題忽然變得有些沉重:“有一年小順外公去世了……” 武順愣住。 “那時候我一直在忙著cao辦我爸爸的后事,小順生日我也沒顧得上。那天晚上他哭著跑來我房里找我……”鄭婉柔的表情有點難過,“我問他為什么哭,他說他想要生日蛋糕?!?/br> 武順再一次失語。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韓聞逸問道。 鄭婉柔想了一會兒,有點記不清了:“那是零幾年的事?” 武大問在旁邊小聲提醒了一句:“差不多十年了?!?/br> 鄭婉柔也想起來了:“啊,那一年小順六歲?!?/br> 武順無措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六歲那年的事情,他真的已經記不清了。 “媽……”過了很久,他無力地開口:“可我已經十六了?!?/br> 鄭婉柔瞬間愣住。 時間對于年少的人們來說是如此的清晰,他們鮮活地感受著每一天的變化,這塵世間的變化、他們自己的變化。他們一天一天地成長。十年的時間,從六歲到十六歲,世界已然天翻地覆。 可時間對于一個母親來說是如此的模糊。孩子小的時間她要悉心照料,她要為他添衣加水,她生怕他磕了碰了,生怕他闖下禍事。她要牽著他的手走路。她日復一日做著同樣的事情,從三十六到四十六,恍如彈指一揮間。當她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位置和成就感,她卻跟不上變化的腳步了。 他已經長大了。 第66章 一個小時轉眼就過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