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節
可我還是忍住了。 我只能忍住,因為現在,我還沒有發怒的資格。 眼看著小遠像拖一條破麻袋一樣把我的妻子拖了出去,我清晰地知道,我這一生所有的希望、所有的美好,都已不會再回來了。 終于打發走了那個老女人,我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滑落到了地上。 我的寧兒,她必定是恨我的。 我對她的承諾,最終還是一件都沒有兌現。 江南煙雨,塞上牛羊,她所向往的那些美好,終究只能留在夢里了。 老宅,后山。那個陰森可怖的地方,她一定會怕的。即使我有心去陪她,她也必定是不愿意見到我的吧? 我怔怔地看著這座空宅,失魂落魄。 憐兒走了過來,說元哥兒哭昏過去了,問要不要請大夫。 我想笑那個沒用的小丫鬟,最后卻成了嘲笑自己。 你看,一個不懂事的小丫頭尚懂得為她而傷心痛哭,而我…… 那個女人今生遇到了我,是何其不幸! 我的心里還存著一線希望,試探著向憐兒打聽她臨終的情形。 憐兒不懂我的意思,也可能是假裝不懂。她沒有給我任何安慰,只是低眉順眼地說:“夫人是一早走的,很安靜?!?/br> 安靜? 是因為心灰意冷,已經什么都不想再說了嗎? 即使她肯罵我一句,我也可以得到幾分安慰,可她竟然連一句話都不肯留下。 是徹底對我死心了,所以連一句話都不愿再說,是嗎? 那女人的性情,一向是足夠果斷的。 憐兒不知道我的心思,還在笨拙地安慰我:“夫人病成那樣,余下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早些走了,也免得受那些零碎苦楚……” 苦楚? 我痛極而笑。 是啊,跟著我這樣一個惡劣的丈夫,她的哪一日不是苦楚? 走了也好。 走了,就不必再受我的折磨了。來生,愿她再也不會遇到像我這樣的人。 我想許她生生世世,卻發現我并沒有這樣的資格。我只是她的劫難,放過她,才是對她最大的仁慈。 至于我,今生已作惡太多,今后的生生世世,必定都是要受盡磨難的。 若不如此,天理何在? 自始至終,我連一滴眼淚都不肯掉。 她死了,我也便丟掉了顧慮、丟掉了包袱,可以輕裝上陣了。 夜里,我召集了所有的黨羽,在蝶夢樓歡宴。 剩下的事情,他們會幫我做得很好。 我自己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日日混在壽康宮中,同那個老女人沒日沒夜地尋歡作樂。 如此過了一個多月,朝臣懶政帶來的惡果已經無法收拾。天下初具亂象,百姓流離失所,朝政已經是一團糟。 小皇帝終于沉不住氣,授意了一個叫“林忠”的新任工部侍郎,歷數我的幾十條罪狀。 他一向裝傻,眼睛倒看得清楚,知道一切都是我在背后搞鬼。 可我并不怕他。 老女人已把那支親兵的令旗交給了我,我還有什么可忌憚的? 林忠彈劾我的那些罪名,自然樁樁件件都是實情。 但我根本無需與他對質,自有朝臣替我辯駁。 那老女人處處維護我,根本無需我開口。我只需要像一個局外人一樣,把那些吠吠不已的朝臣當作戲臺上的戲子來取樂就好。 把持朝政、草菅人命、貪贓枉法、藐視宮規……條條罪狀都被那老女人和朝臣顛倒黑白地替我駁了回去,我連一句辯白的話都不必說。 直到一個姓葉的言官跳了出來,給我加了一條“穢亂后宮”的罪名。 這自然是出于我的授意。 名聲于我分文不值,對于把臉面看得比性命還重的皇家而言,卻是致命一擊。 那老女人果然大驚失色,小皇帝也早已怒不可遏。 這一條罪名,我二話不說便認下了。 然后,一切交給那個老女人就好。 這件事情,越抹越黑。 “壽康宮中,人人難保干凈。太后頤養天年的壽康宮,不過是一個藏污納垢之所?!?/br> 姓葉的言官說的這番話,是我逐字教過的,字字都是實情,毫無辯駁的可能。 壽康宮是藏污納垢之所,我可以證明,壽康宮里的每一個沒有凈身的小太監都可以證明。 一國之母竟放蕩如斯,這是一國之恥,而絕不只是一人之羞。 朝臣們群情激奮,叫嚷著要把壽康宮的小太監召過來,驗明正身。 這一刻,那老女人已是必死無疑了。 此時不死,難道要等到“鐵證如山”的時候、等到朝臣們親眼看到她的男寵們胯下的東西么? 看到那張妝容精致的臉漸漸變得蒼白扭曲,我的心里滿是復仇的快意。 那老女人倒也有趣。 臨死之前,她竟還不忘咬我一口,說是我凌逼于她,而她只是為了皇家顏面,忍辱偷生。 一些正直的大臣又將懷疑的目光轉向了我,我卻無心辯駁。 結局已經定了,何必在意真相如何? 認真說起來,我倒是還要感謝她如此顛倒黑白,給我留了一分顏面呢。 如我所愿,她終于死了。 看見她順著柱子滑下去的那一刻,我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寧兒,你看見了嗎? 當年鎮國將軍一案,這個女人沒少推波助瀾,今日她終于死了。 我們的最后一個仇人也死了,心灰意冷,身敗名裂。 背負了那樣的污名,蓋棺論定之后,她是絕對不可能進得了宗廟的。 寧兒,你高興嗎? 我悵然抬頭看著殿外的天空,心中悵然若失。 至此,我還有一件事未完。 那老賊雖死,但他從我手中奪走的江山,我不可能讓他的后人穩穩坐著。 五年忍恥,我原本是要奪回屬于我的東西。但是現在,我忽然不想要了。 這骯臟的江山,要來何用? 這天下已亂,小皇帝的江山已不可能坐穩,我的目的算是已經達到了。 我認了“穢亂后宮”的罪名,那些道學先生或者假裝道學先生的朝臣們必定容不下我。小皇帝想治我死罪,易如反掌。 我并沒有打算逃走。 我不求死,但也懶于費心求生。 我已只剩孤身一人,活著也無甚趣味,何必白費那些工夫? 不知道我的寧兒肯不肯在奈何橋頭等我,但我總是要去看一眼的。 殿上的侍衛是我的人,聽到小皇帝的命令,人人心存猶疑。 我忽然有些不耐。 其實我原本不必預備得這樣周全。作為一個“亡命之徒”,我給自己準備了太多后路,反而有些名不副實了。 我正猶豫要不要干脆認罪領死的時候,段御鋮卻來了。 我竟忘了,這不也是我原本計劃之中的一環嗎? 進退行止,我處處都已謀劃周全,為的就是在傾了這天下之后,還可以全身而退,還可以平安無事地離了這朝堂、離了這京城,同我的女人一起四海逍遙。 可是,事情還沒有完,寧兒便丟下我走了。 我先前所有的籌劃,早已沒了意義。 余下的事情,就交給段御鋮吧,我只管看戲就好。 段御鋮難得這樣認真,一板一眼地照著原定的戲本子唱了下去。 當年的真相一點點浮出水面,那老賊害父弒君的罪名已經昭然若揭。 小皇帝大勢已去,這天下,終于是要易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