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晶瑩透亮的魚片夾在筷子里,顏色是白中帶著一點點粉,生吃口感很脆,下到鍋里面略燙一下就好,吃起來又是另一種感覺。 “嗯,河豚肝才是美味?!?/br> 六娘咬了一口肝,細如凝脂、入口即化的感覺讓她享受地瞇起了眼睛,河豚肝有毒,處理不好,可以毒死一客棧的人,就連老道如仇寶成也不會輕易嘗試,直接舍棄。 被人舍棄的毒物卻是六娘姐妹盤中的佳肴,誰讓她們比河豚還要毒,只要洗干凈了,不需要任何特殊的處理,她們就下到鍋子里面大快朵頤,那摸樣看的其他人眼饞極了。 除了河豚,還有小鮑魚、甜蝦、膏蟹、蟶子、文蛤等等,一鍋清水下一切。 仇寶成還調了一個料汁,吃膩了新鮮海鮮的鮮甜單一之后,還可以蘸著這個咸鮮的小料吃,多種味道在口腔內碰撞,食用更佳。 “丟丟鮑魚里面綠色的東西不是臟的,那是鮑魚肝,可以吃?!鼻厣钛劢怯喙庾⒁獾絹G丟撇掉了鮑魚身后的一塊月牙形狀的綠色東西,說了一聲。 “可是感覺怪怪的?!?/br> 秦深并不強求,“那就弄出來吧,這個沒事兒?!?/br> “不想吃的全都放在盤子里?!背饘毘赡昧艘粋€干凈的盤子放在桌子上,“我腌制加工一下,回頭做了鮑魚肝粥,味道也是很好的,比這么吃感覺要棒?!?/br> “嗯嗯?!鼻厣钤俅胃袊@,有了仇大廚的客棧,才是真正的望鄉,少了這份臻至完美的廚藝,生活該少了多少樂趣啊。 他們吃午飯的時候,灶上蒸著米粉,五十斤一鍋蒸的,兩個灶眼都在弄,因為量大上汽就慢,蒸這么一鍋要四十分鐘以上才行。并不是蓋蓋子蒸,而是開著,因為水汽凝結滴落到米粉內,吸收了水的部分會變得更加粘稠,影響整體的口感。 等大家的午飯吃完,休息了一會兒之后就開始做年糕了。 蒸熟guntang的米團放進大大的石臼內,掄起木錘用力的捶打,捶打幾遍讓米團充分地粘黏在一起,就可以塑形。這個石臼還是秦深家里面的老物件兒,當年林高峰、秦靜結婚之后分家,分給他們的唯一幾件東西之一, 其他老貨都被秦靜陸陸續續扔掉了,唯有這個用青石鑿成的石臼一直保留,用來捶打年糕最好不過。 “換我來試試,以前做的少,我還是頭一次舂這么多的年糕?!笨蜅@锩骐S便拿出一個妖怪都要比秦深力氣大,不是秦深主動要求的,根本就輪不上他。 他們是在客棧中庭內舂年糕,大家都聚在這兒湊熱鬧。 秦深從郭躍的手里面接過了木錘,差點兒被木錘帶著撲地,這個木錘是特意為妖怪員工們量身定做的,木頭里面包了鐵,整體重五十斤,掄起來直接就能夠給人開瓢。砸進一百斤的米團內,直接就是重重的凹陷進去,以這種力道輪番砸個三四十下就可以了。 “哥你行不行啊,很重的,別閃了腰?!绷謺詫幙锤绺缭笋R步運氣,非常好心地提醒。 秦深咬牙掄起來,并沒有掄圓,因為使力,聲音都變調了,“男人就不能夠不行?!?/br> 錘子歪歪扭扭地砸在米團上,米團就輕忽忽動了一下…… 雖然沒法和妖怪比,但這種結果也挺傷男人的自尊。 就在想要憋著力氣來第二下的時候,六娘喊了一聲,“老板,有客人來了?!?/br> 秦深無奈地放下錘子,“你們看,不是我不想來第二下,是現實不得不讓我放下,唉,想要表現幾下,機會都沒有?!?/br> “哈哈,哥你拉倒吧,牛已經在天上飛了?!绷謺詫幒敛涣羟榈爻靶λ绺?,卻看到自己嬌嬌弱弱的女朋友輕輕松松地拿起了木錘,掄圓的在米團上砸了好幾下。 林曉寧,“……”打不開瓶蓋找自己的女朋友哪里去了???! 秦深來到大堂,看到一對老夫妻等在外面。老爺爺七八十的樣子,穿著簡單舒適,因為客棧里面暖和,已經脫掉了外面的羽絨服,露出里面藏藍色格子的羊毛衫,里面應當是還穿著一件襯衫,露出比羊毛衫顏色略淺的衣領。老人家頭發雪白,卻不禿頂,長相中正大氣,面色紅潤、精神矍鑠,學術氣質非常濃厚,可以想見他年輕時候是多么的帥氣。 再觀站在老爺爺的身邊老奶奶,年紀比老爺爺看著稍微小上一些,短發,頭發花白,穿著偏中性,不夠柔軟柔和,表情淡淡,雙眼冷清淡然,看周遭事物不透露好奇,端詳的目光更像是在看研究材料。 “老人家好,歡迎來到望鄉客棧?!?/br> 老爺爺踱步到吧臺前,他挺高的,和秦深差不多齊平,看秦深的目光有打量、有親和、也有慈愛,像是看到一個符合自己心意的小輩,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你好,你是這里的老板?” “對,我姓秦?!弊詮慕洜I客棧之后,秦深在向來到客棧的人們介紹自己時,只會說自己的姓。 老人家點點頭,問:“秦正是你什么人?” 秦深不著痕跡地在老人家的臉上掃了一下,說道:“秦正是我爺爺?!?/br> “那你是秦深吧,你六七歲的時候我見過你?!崩先思疫€是個故交,“我帶著我大孫……咳咳,小兒子來過。你那時候喊我章爺爺,我是章俟海的父親,這位是我妻子?!?/br> 章元懷眼角余光在妻子平靜的臉上短暫停留了一下,見對方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心想是應該沒有聽到自己說的吧。 唉,這也是家里面的一團爛賬,隨著年齡的增長,顧慮越來越多、膽子越來越小,錯過了年輕時候一次又一次說出來的機會之后,臨老就更加難以說出口了,就怕平靜和睦的家庭掀起波瀾、就怕妻子受不住打擊身體有個意外……怕的太多,秘密就藏得越深,就越是成為跨不過去的坎兒。 章元懷在心里面重重地嘆息了一聲,真是“剪不斷、理還亂”。 秦深心中有些明悟,章元懷就像是章俟海的老年版,雖然長相上不是很相像,但那種骨子里面發出來的自信、篤定和坦然卻一模一樣。 長得再好,如果沒有家庭熏陶出來的氣質和個人修煉出來的涵養,也不過是繡花枕頭,但章俟海不是,他如美玉,渾然天成。 “老爺子好,你們這邊等等,我讓人上茶?!鼻厣钚χf:“我去后廚喊老章出來?!?/br> “不忙不忙,我們過來并沒有讓孩子知道?!崩蠣斪邮菑膬鹤拥目谥械弥苏沦购T谕l客棧,這個年章俟海不回來、章瑞澤也整天忙于工作,冷冷清清的房子里頭只有他和妻子兩個人,聽著外面小孩兒奔跑而過的笑鬧聲,倍感老年孤苦。他心中一動,就帶著妻子坐上了到東洲市的飛機,來到了這個闊別二十年的地方。 “先不急著找他,我可以先和你聊聊嗎?”老爺子態度很隨和,他過來并不是想要阻止什么的,電視里面那一套棒打鴛鴦的事兒他不會做、也沒有資格,只要孩子好好的,在他看來比什么都重要,更何況是這么有緣分的兩個孩子。 秦深垂在身側的兩只手緊了緊,扯動了一下嘴角,笑容并不是很自然,“你們先坐,我去里面端些茶水來?!?/br> “好好,你隨意,我們先坐著?!?/br> 秦深轉身進了廚房,看到大家正在做年糕,年糕要趁熱做,一旦涼了就無法定型了。打出來的黏糯年糕扯出一小團先是揉成圓的,然后搓成手掌長的長條,拿了模子一壓,一條年糕就做好了。 模子都是林爸爸做的,有年年有余、有花開并蒂、有平平安安……都是寓意吉祥的話和圖案。 章俟海揪了小小的一團沾了一些紅糖到丟丟嘴里,“好吃嗎?” 丟丟幸福地瞇起了眼睛,“嗯嗯,好吃。爹爹,你也吃。我再給爸爸送點兒?!?/br> 新鮮燙手的年糕沾上紅糖,紅糖在熱力的作用下會微微融化成黏稠的焦糖色糖漿,新鮮年糕現在吃起來有些像紅糖糍粑,不過口感比糍粑更加韌和有嚼勁一些。 糯米不好克化,章俟海在丟丟吃了一塊之后,就不允許他再碰了。 廚房里忙得熱火朝天,第二批米粉已經上鍋蒸,大家還要趁著頭一鍋沒有涼之前做好年糕。 秦深進來端茶水、茶點時就沒有打擾他們。 茶水是窖藏的紅茶,茶點是紅豆糕,秦深特意拿了一套白瓷的茶具待客,總覺得拿出玻璃杯來有些失禮。 出來時,章元懷夫妻兩已經落座于側邊小廳臨窗的位置,最角落里“白水觀駐客棧辦事處”內莫琛并不在,因為要過年了,他回到了道觀中,等春節過后才會回來。 端著茶水點心靠近時,秦深聽到章元懷用懷念的口吻對妻子說:“望鄉客棧,我過去來過兩次,這是我這一生的第三次。這個地方救過我的命,救過俟海的命,我們章家與它有不解之緣啊?!?/br> 秦深走路時腳步聲故意加大了一些,章元懷扭頭朝秦深招招手,用的是對待小輩的親和態度,而不是對待客棧的老板?!靶∏啬氵^來,坐?!?/br> 秦深坐下,舉止也自然大方了起來,不再因為對方的身份而拘泥,他給老爺子和老太太倒了茶水,“老章帶回來的茶葉,我對這方面不是很懂,就覺得泡出來的茶水挺香的,”做出來的茶葉蛋味道也不錯,“老爺子您嘗嘗?!?/br> 茶香悠悠,湯色紅艷澄澈,秦老爺子品了一口,“祁門紅茶,品這味道還是老樹種的那個,一年產量不過數兩?!?/br> 秦深往嘴巴里灌水的動作斯文了下來,感覺喝的不是茶而是錢,還好沒有說自己抓了一把煮茶葉蛋的事兒。 突然有一種牛嚼牡丹、敗盡風雅的感覺,秦深覺得自己就是那頭?!?/br> 不說茶了,傷錢,rou疼。秦深轉而推薦仇寶成做的紅豆糕,這款糕點樸實無華、用料簡單,做工卻一點兒都不比千金一兩的紅茶差,味道清甜可口、細膩爽滑、入口即化,“這個不是很甜,你們嘗嘗?!币怯X得淡了,往上面蒯一勺槐花蜜,也是不錯。 老爺子很給面子的拿了一塊送入口中,“嗯,真的很好吃,這個紅豆香?!?/br> “您要是喜歡,那就多吃一些。你們這個點過來,之前吃午飯了嗎?” “在市里面吃過一些,吃過了來的?!?/br> “哦哦?!鼻厣铧c點頭,“要是覺得餓了,就和我說一聲,我讓廚房做。今天在做年糕,可以來一碗煮年糕吃?!?/br> “好,好孩子,我們有什么需要會說的?!?/br> 他們唯一的交集便是章俟海,在此之前從未見過,最起碼在秦深的記憶中從未見過,是徹頭徹尾的陌生人。談論了一會兒食物之后就陷入了冷場,不知道說什么好。 “老爺子……” “我……” 沉默了一會兒后,秦深和章老爺子同時開口,對視了一眼,笑了,秦深說:“老爺子你有什么話先說吧?!?/br> “那我就倚老賣老先說了?!闭略獞褌€性隨和開朗,要不是年輕的時候忙于工作、奉獻國家、追求更高的成就,大概會和兒孫之間更加融洽?!拔夷挲g比你大,就喊你小秦吧?!?/br> 秦深點頭,“可以,可以?!?/br> 章元懷轉頭,視線在客棧內看了一圈,目露懷念,“這邊和過去一樣,又有許多的不同。之前你應該聽到了吧,今天是我第三次來客棧?!?/br> 章元懷出生在動亂年代,家里面世代書香,本應該拿起筆桿子的他棄筆從戎,跟隨兄長的腳步十幾歲就上了戰場,那時候國家實力和現在沒法比,面對船堅炮利的敵人,所有的勝利都是通過犧牲、通過智慧搏來的。 在他從軍第三年,護送一批戰士遺孤的章元懷途經東洲市,恰逢一群敵人圍追堵截,他帶著隊友殿后,讓其他人先走。在林子里面東躲西藏了數日,章元懷幾人還是被敵人發現,交戰中隊友陸續犧牲,章元懷也身受重傷,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青河水邊,然后他看到了一棟古舊的建筑,躲了進去。 這幢建筑便是望鄉客棧。 他在里面見到了接手客棧也不過才幾年的秦正,在客棧養傷的這段時間,他與秦正一見如故,成了至交好友,還認識了一位拇指大的朋友重離,三人談天說地、暢談人生,那時候意氣風發、快意恩仇,誰會想到年老后會是這般光景。 戰爭結束之后,章元懷從新進修,學習先進武器的制造,在這段時間里生下了獨子章瑞澤,再后來發妻身染重病、不治身亡,而他帶著個孩子被調配到另一個領域里面進行研究工作,都是上天的,后者飛躍大氣層,難度更大。 在那時與同事趙敏會日久相處,慢慢產生了感情結婚。 時間匆匆,轉眼間當做小兒子養大的孫子章俟海長到了十七歲。 “這是我第二次來客棧?!闭略獞颜f的口干,一口喝掉了杯中的茶水,秦深給他續上,他繼續說:“我的小兒子章俟海在十六七歲的時候經常陷入夢魘,一開始只是晚上,后來白天走著路也可以睡著,人變得昏昏沉沉。別看我是研究科學的,有些非科學的事情我也相信?!?/br> 老爺子莞爾一笑,“誰讓我來過望鄉客棧?!币姷竭^種種神奇,“俟海的情況很不好,時隔幾十年,我抱著試試看的想法,來到了紅葉鎮和平路的盡頭,找到了望鄉客棧?!?/br> 第一次離開之后,無論是社會環境,還是個人生活變化都太多,章元懷離開后就再也沒有沒有回來過,第二次來也是有事相求。 章元懷帶著有離魂癥的章俟海來到了望鄉客棧,在這邊遇到了六七歲大的小秦深,說來神奇,到達客棧不久之后,章俟海未接受任何治療手段自然而然就好了,還和小秦深玩了一段時間。 七歲以前的記憶秦深沒有,聽到章老爺子講到這段,心里面跟揣了一只貓一樣百爪撓心,“老章沒有和我說起過這些!” “你管他叫老章?”章元懷朗笑出聲,“那我要在這個老字上多加兩個老了?!?/br> 秦深抿唇輕笑,“叫習慣了,以前我還管他叫章先生呢?!彼P心小時候的事兒,追問章元懷,“老爺子后來呢?老章從未和我提起過來過望鄉客棧的事情?!?/br> “我們離開望鄉客棧的時候他還好好的,說是有空還要來看看你??墒堑郊液蟛痪镁拖萑肓嘶杳?,昏迷時間不長,再醒來,就不記得那段經歷了?!?/br> 秦深失望地皺了一下眉,“竟然會是這樣?!?/br> 將前事種種與這事結合起來,一些怎么都想不通的事兒終于理順了。 以前秦深一直疑惑,爺爺在二十年前將刻有陰陽符的吊墜交給自己,是讓他交給自己的有緣人,但是章俟海與他遠隔千里,自己怎么可能將玻璃吊墜給他?崔玨來時也反復說過,自己應該在二十年前將玻璃吊墜給章俟海的,可給了張芳子,受對方煞氣影響,所以始終不順。 現在終于明白了,二十年前章俟海來過客棧,與自己見過,說不定爺爺還叮囑自己要將吊墜交給他。但是自己不知道什么原因,將吊墜給了張芳子,才有了二十年的陰差陽錯。 好想找回那段記憶。 “當我聽到俟海說他的愛人叫秦深時,我就想到了當年那個結實調皮的小家伙。沒有想到兜兜轉轉,你們竟然在一起了?!?/br> 秦深皺起來的眉眼舒展開,露出了燦爛的笑容,老爺子想不到的事兒多著呢,他們不是兜兜轉轉二十年,而是幾百年,這段緣分從青白片片、白光耀眼的玉蘭花樹下并肩而立的將軍與王爺就開始了糾纏。 輕快的腳步聲繞過吧臺走了出來,丟丟在大堂內轉了一圈找到了爸爸,端著新鮮做出來的年糕往那邊走,手上捧著的盤子內年糕被搓成了小團,淋上了糖漿和黃豆粉,口感黏糯、香甜,正是可口的時候。 “爸爸,我親手做的年糕?!?/br> 秦深從他的手上接過了年糕,抱起小家伙在自己身邊坐下,給他介紹對面的兩位,“丟丟,喊老爺爺、老奶奶?!?/br> 章元懷夫妻雖然把章俟海當小兒子養大,但卻是章俟海的祖輩,讓丟丟再喊爺爺奶奶就亂了輩分了,按理應該喊曾爺爺、曾奶奶,可是里面又有一些糾結的事兒,這聲“曾”又喊不出,秦深只能夠讓孩子這么糊著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