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丟丟的小臉兒被揉的變形,說話走音,“爸爸也最好了?!?/br> 秦深在兒子的腦袋上擼了一把,動作看似粗魯其實非常輕柔地按著丟丟的腦袋讓他繼續寫作業,做完了就可以玩一會兒了。 “老板,俺要住店,帶著六個小娃娃?!辈恢螘r,從門外走進來一位中年婦女,四十多歲的樣子,穿著厚實的紅色碎花大棉襖、頭上裹著一塊藍色的頭巾,頭巾擋住了鼻子以下的部位,她伸出粗糙、紅腫的手拉下頭巾露出干裂的唇。 她的手上抱著個孩子,用一塊柔軟的鵝黃色抓絨毯子蓋著,毯子上不知道蹭了什么污跡,灰一條黑一條的。她的身旁跟著五個大小不一的小朋友,大的看起來八(九)歲,小的也就三四歲,穿著不是很統一。 不是說有的看起來很洋氣、有的有些土,而是時代感,大的那個孩子穿著打扮和秦深小時候差不多,小的那個和丟丟小時候差不多,風格差異還是蠻大的。 來者是客,秦深不會趕人,讓六娘招呼孩子們坐下,自己領著中年婦人做登記。 “姓名?!?/br> “鬼婦?!?/br> “地址?!?/br> “酆都?!?/br> 秦深刷刷幾筆將信息錄入,露出一個親和的笑容柔聲地說:“我們這邊有標間、大床房、套房,價錢分別是……請問需要什么規格的?” 局促不安地鬼婦在秦深的笑容中逐漸安定了下來,她抓著自己的衣角,露出一個拘謹卻純善的質樸笑容,“要個套房,再苦也不能夠苦孩子,俺有錢,攢了好久,就住兩天,夠了夠了?!?/br> 抱著孩子的鬼婦單手解開自己碎花棉襖的下擺,露出里面翠綠的厚衣服,從翠綠色衣服的口袋里掏出個鼓鼓囊囊的手絹。手絹放在吧臺的邊緣,用手小心翼翼地一層一層揭開,露出里面的幾張整錢和一堆零碎的鈔票。 毛票折疊的痕跡很嚴重,但鬼婦一張一張的平整開來疊放在一起,一整包錢拿出大半給了秦深付了房錢,“攢了好久,終于有用處了?!?/br> “大姐不容易,為了孩子辛苦了?!鼻厣钜矝]有數,將這堆帶著體溫的錢放進了抽屜內,他問鬼婦:“大姐,這些都是你的孩子?!?/br> 鬼婦懷里面的小娃娃不舒服地哼唧了兩聲,鬼婦慈愛地拍撫了幾下,“寶寶乖,寶寶乖,阿娘給你弄吃的,很快就有吃的了?!?/br> 客棧內溫度高,蓋著孩子的抓絨毯子鬼婦拿掉了放到桌子上,露出里面十個月大小的孩子,孩子臉上掛著淚痕,小手抵在鬼婦的棉襖上抗拒地想要離開這個懷抱,他不安地抽抽著哭。 鬼婦輕輕柔柔地拍打著孩子,有些粗糲的聲音唱起了童謠,“千里草、青青苗,mama背著個小寶寶……” 她的聲音明明不是溫柔輕緩的,唱著曲調奇怪的童謠卻格外地安撫人心,抽嗒嗒的小孩子平靜了下來。 鬼婦長吁了一口氣,不安地對著秦深笑笑,“不好意思,孩子還小,不舒服總是哭?!?/br> “沒什么的,小孩子不舒服就是這樣?!鼻厣钚π?,對鬼婦回避了他的問題并沒有繼續問?!昂⒆幽睦锊皇娣??我們這里有一些適合小孩子用的藥,還可以請大夫過來?!?/br> 鬼婦拍拍孩子,“就是肚子餓了,吃點兒東西就好?!?/br> “客棧里沒有奶粉,給孩子燉個雞蛋吧,很快就好了,你等等?!鼻厣钆ゎ^對里面的仇寶成說:“寶成哥,燉個雞蛋,給小寶寶吃的?!?/br> “知道了?!背饘毘傻穆曇魪睦锩鎮鱽?。 鬼婦感激地躬身,連連說:“謝謝,謝謝?!?/br> “不值當什么,大姐別彎腰了,小心傷到孩子?!?/br> 鬼婦帶著孩子們過來的時間剛剛好,差不多是客棧開飯的時候,她帶來的孩子們很懂事,大的照顧小的、小的也不用哄著就會吃飯,吃完了還會幫忙收拾碗筷。 晚飯吃好了休息半個小時丟丟繼續做作業,還有一點兒收尾的內容沒有完成,寫上幾行就好。鬼婦帶來的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羨慕地盯著丟丟的作業看,黑溜溜的眼睛里滿是渴望,實在是按捺不住,孩子靠近了丟丟小聲地問:“可以給我一本書看看嗎?” 丟丟抬頭看著這個比自己年齡稍微小點兒的孩子,純真的眼睛里沒有拒絕,他點點頭,“好的呀,可以給語文書嗎,我正在做數學?!?/br> 小孩子激動地握住小手,“可以的,可以的,謝謝?!?/br> 從丟丟的手里面接過書,小孩子在桌邊坐了下來,鄭重地翻開書頁,沮喪地發現上面有很多字自己不認識,在一篇有關于李子的課文上停了下來,小手指在“李”上磨搓,眼睛里流露出不符合年紀的追憶神情,這個字他認識。 “小朋友吃水果吧,冰糖心的蘋果,挺甜的?!鼻厣罱o另一桌的孩子送了果盤之后給丟丟這邊送來,坐下之后讓小孩子也吃。 小孩子又是想吃又是不敢地咬著自己的下唇,摸樣有些膽怯,側頭偷偷打量秦深,發現對方臉上沒有嫌棄,只有鼓勵,提著的心慢慢放了下來,又有鬼mama沖他點點頭,小孩兒拿了一塊蘋果像是一只容易受到驚嚇的小松鼠一樣吃著。 秦深笑著問:“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幾歲了?” “我叫李曉明,死的時候五歲?!睆堥_手指茫然地計算了一下,小手指一彈一彈的,他說:“有二十年了,加起來我就是二十五歲?!?/br> “……哈哈,那不能跟喊你小朋友,你和我差不多大?!?/br> 李曉明穿著深咖色的燈芯絨褲子,藍色的燈芯絨外套,里面一件白色的襯衫,腳上很時髦的穿著方口的皮鞋。這一身打扮,在二十多年以前家里面的條件肯定不差,是個父母捧在掌心中的孩子,可惜了…… 李曉明羞惱地揉揉臉,“沒、沒大,我停留在五歲了?!?/br> 這個話,秦深不知道怎么接,于是問起了別的,“你的爸爸mama呢?” 李曉明失落地低頭,“我被拐子拐走,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們,好久了?!本玫讲恢腊职謒ama還記不記得自己…… “不要傷心,有緣會見到的?!?/br> “嗯?!崩顣悦鞒粤藟K蘋果,垂下了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鬼車鳥帶過來的六個孩子,除了她手上抱著的那個,其他孩子都是心有執念的鬼魂,留在望鄉客棧的最后兩夜,有緣的自會了卻心中的掛念隨著鬼車鳥進入幽冥鬼界、無緣的只能夠帶著掛念進入輪回,期待來世再見。 快八點了該收拾收拾去睡覺了,鬼婦也抱著孩子準備去房間。秦深從吧臺內拿了鑰匙給六娘讓她去鎖院子的門,但她大門沒有鎖成,領著一老一少兩個穿制服的人進來了。 鎮上的警察,到木器店普及防范電信詐騙知識的時候秦深見過兩次,沒有想到會是客棧的有緣人。上次黍國到木器店取東西,遇到個搶劫的家伙,來木器店處理案件的也是他們倆。 “梁警官,大老晚到我這邊來干什么?”秦深迎了上去問。 梁靖就是年紀大的警察,他脫掉帽子拿在手上,視線在大堂內掃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抱著孩子的鬼婦身上,“隔壁鎮丟了個十個月大的孩子,根據監控我們一路找到了這里?!?/br> 當然不是和平路裝有監控,而是沿湖路上有商鋪監控拍到了穿碎花襖的鬼婦,當時鬼婦是抱著孩子到店里面買牛奶的,正好被監控拍上。警察一路調取監控尋找,出了商鋪的鬼婦就像是人間蒸發,遍尋不著,消失不見了。 鎮子上的老警察梁靖琢磨了很久,就帶著小徒弟走上了大變樣的和平路,一路到了獅頭峰下,看著獅頭峰下古舊的客棧和客棧外一盞明燈,梁靖的心情是復雜的。 秦深的視線落在鬼婦身上,鬼婦瑟縮地向后退,護著懷里面的小娃娃向后面躲,垂首說:“他家大人就顧著自己跟人討價還價不顧及孩子,害得孩子被人抱走,這種負責任的家長不配擁有孩子?!?/br> 梁靖并沒有“趁熱打鐵”讓鬼婦把孩子交出來的想法,而是朗笑著開口,“老板,提供晚飯嗎?” 秦深明白了他的意思,點頭說:“提供的?!?/br> 秦深讓章俟海帶著丟丟回房間洗漱,自己在大堂里接待兩個突然造訪的警察。 晚飯吃的老灶燉鵝,這口老灶自從做好了之后就經常用柴火燒飯、燒菜,有時候抓到大魚,就用大鐵鍋燉,學著北方人在鍋邊貼一圈玉米餅;有時候殺只雞用大鐵鍋燉湯,柴板慢慢燉著,骨rou酥爛,雞湯鮮美;有時候就像是今天,抓了一只客棧自己養的鵝,斬件之后紅燒,鵝rou比雞rou老,添上水慢慢的收汁、入味,為了防止鍋底下的鵝rou燉老燉焦就墊上一層小土豆,貼著鍋的土豆會有些焦湖,味道卻十分不錯。 吃之前還可以在鵝rou里面放上一些別的配菜,今天放的就是秦深帶回來的豆腐,老豆腐焯水之后放進鍋中,咕咚咕咚的湯水被老豆腐豐富的孔隙吸收,吃的時候一定要注意了,不能夠快,“貪心吃不了熱豆腐”,小心吃快了把嘴巴里燙出泡。 給兩位警察上的就是老灶鵝rou,不是他們挑剩下的,是多做了沒有吃的完的。一只鵝那么大,還有其他的炒菜,客棧十來口人一頓也吃不完。 鵝rou就大米飯,吃上一口停不下來。 老警察本來只是找一個留下的托詞,沒有想到吃到這么好吃的晚飯,因為人販子的事情他們已經連軸轉了好幾個星期,別說吃不好睡不好了,根本就是困了隨便瞇一會兒、餓了咬兩口冷饅頭。美味是什么,退化的味覺已經不知道了。 年輕的那個忍不住打了個飽嗝,一開始進入客棧時的忐忑和不安都忘記了,敬佩地看著師父,堅持進客棧的師父肯定是知道這邊有好吃的,才會帶著他進入荒郊野嶺、莫名冒出來的一家客棧。 老警察接受了徒弟敬佩的眼神一點兒都不心虛,他吃掉一塊鵝rou說:“該死的人販子偷孩子,他們會避開監控、會喬裝改扮,非常專業的團伙作案,警方點燈熬油地排查監控、走訪群眾,一無所獲。喪心病狂的他們在一兩個月內從白蕩山內的各個縣鎮鄉,偷、柺孩子十余人?!?/br> 秦深皺眉,拐賣孩子的團伙行徑,比自己想象的要猖獗得多。 老警察還在繼續說:“最近一起是在羊集那個鎮子,奶奶低頭挑東西的時候孩子就被抱走了,這個奶奶是不好,光顧著討價還價沒有顧及到自己的親孫子。但是人販子更加可惡,三四個人團伙作案,一個人負責吸引孩子奶奶的注意力、一個人遮擋視線、一個人偷抱孩子,估計還有一個人盯梢?!?/br> “孩子丟了之后這家人瘋狂地尋找,報了警還發動了鄉鄰親友,將整個鎮子快要掀翻了也沒有找到?!崩暇炜聪蚬韹D,疲憊沙啞的聲音循循善誘地說道:“你知道他們家現在是什么情況嗎?” 鬼婦抱著孩子的手緊了緊,與老警察對視了一下就飛快地垂下了眼睛,看著孩子的小臉,孩子在她的安撫下睡著了,可是小眉頭皺著,眼角還帶著淚,他很想mama、很想奶奶,身邊沒有熟悉的味道讓小小的他非常不安。 鬼婦的手心不在焉地拍著,耳邊傳來了老警察的聲音,他說:“奶奶丟了孫子現在整個人都傻了,mama病倒在床上,當爸爸的不知道是該埋怨自己的mama不好好看孩子、怨怪妻子不將孩子帶在身邊,還是恨自己光知道工作不顧及家里。他們一家亂套了,要是這個孩子找不回來,心中落下怨懟,離散也就是時間的問題?!?/br> “嗚嗚?!毙〖一飮聡驴奁?,腦袋在鬼婦的胸口蹭著,卻沒有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聲音和熟悉的動作,哭得更加厲害了。 在孩子的哭聲中,客棧內安靜了下來,誰都沒有說話。 鬼婦帶著的幾個孩子彼此依靠著守在鬼mama的身邊,李曉明突然抱住鬼婦的腰,“mama,讓小弟弟回家吧,他和我們不一樣?!?/br> 鬼婦抬起頭,睜大了眼睛里有淚水流淌下來,順著皸裂發紅的兩頰落到下巴上,她朝著李曉明點點頭,抱著孩子往老警察他們那邊走,“你回去一定要和那家人說,孩子哭鬧,人販子怕孩子哭引來別人的注意,捂著他的口鼻……” 孩子在鬼婦發現的時候已經斷氣了,只是魂魄未散,鬼婦最見不得幼小的生命消逝,便斷了一頭為孩子續命,修改了孩子的命圖,讓這個孩子能夠繼續長大。、 孩子命不該絕,鬼婦是他的貴人。 “你讓他的父母好好照看孩子,讓他奶奶不要再為了三瓜兩棗的斤斤計較,孩子重要?!惫韹D抱著孩子的手往前送。 老警察接住,鬼婦并沒有松開手,目光留戀地望著孩子,“一定要好好待他?!?/br> “好,您的話我一定帶到?!苯洿艘皇?,那家人在照顧孩子上肯定不會疏忽了。 手,松開了,鬼婦轉身頭也不回地領著其他孩子往房間去。 秦深唏噓不已,送老警察出門的時候叮囑他們,“讓孩子的家長一定要好好照顧孩子,生命可就這一次,沒了就再也沒有了?!痹賮G一次,要是沒了氣息,可就沒有鬼車鳥續命了。 抱著孩子的老警察不知道秦深的未盡之言,但是秦深的話他愿意帶給孩子的家長,“你放心,以后這個孩子我也會時常去看看的?!?/br> “嗯?!?/br> 目送警車越走越遠,秦深轉身往屋里去,對六娘說,“落鎖吧?!?/br> 鑰匙轉動發出“咔噠”一聲脆響,門關上了,回屋內的時候秦深有不解的地方問六娘解惑,“鬼車鳥為什么會對一個人類孩子這么好?” “這件事那就是小孩沒娘,說來話長了?!?/br> “那就長話短說?!?/br> 六娘把鑰匙給了秦深,秦深收進抽屜里,隨后關了大堂內的燈,兩個人并肩往中庭去。路上,六娘用盡量簡短的語言告知秦深鬼車鳥的過往,鬼車鳥又稱之為九頭鳳,原來是吉祥的象征,與人類男子相戀,丈夫英年早逝留下她和腹中的孩子。被jian人暗害,腹中胎兒掉了,九頭鳳怨憎上了心頭,渾身彩羽化為黑色,自此成了災厄的象征,會在難產婦人床前啼哭、會帶走無家可歸的孩子。 妖物與人類的孩子胎元脆弱,滑胎之后靈魂化成了粉末。 “剛才那個小孩兒,身上估計有鬼婦孩子的胎元粉末吧?!绷镟祰@,“都是癡情人,都是可憐人,她每二十年就會往返一次酆都和人間,會將那些無法及時投胎的小孩兒鬼魂帶到幽冥鬼界,讓他們盡快投胎,也算是做著好事,” “嗯?!鼻厣铧c頭。 世間諸般苦,傷別離、愛憎恨、求不得,這母子離別之痛,痛徹心扉。 推門進了房間,章俟海并沒有睡呢,在客廳翻看著書,秦深走到他的身邊坐下,靠在他的肩膀上,不想說話。 章俟海放下書,長臂一伸環住秦深的肩膀,兩個人就這么默默地靠在一起,在寂靜長夜中,有人依靠的感覺真好。 和平路上一輛警車沿著一路明黃的燈回鎮,車內抱著孩子的年輕警察不解地老警察,“師父,為什么不把那個婦人帶回去好好盤問,她說不定就是人販子的一份子,我們可以以她為突破口,將躲在暗地的人販子團伙抓到?!?/br> 老警察把著方向盤,聽著小徒弟義憤填膺的不解聲音,腦海中緩緩浮現出自己師父叮囑他的事情,說鎮子上發生科學無法解釋的事情,可以去和平路的盡頭找一家客棧。 時隔二三十年,這是他第二次進客棧。一晃的,時間過得好快啊,他已經兩鬢斑白、快要退休。 “小蔡啊,你聽師父慢慢和你說……”老警察將秘辛娓娓道來。 ………… …… 可以確定鬼車鳥不是最近在東洲市內瘋狂作案的人販子,有一伙無法無天、喪盡天良的東西在外頭游蕩尋找目標,秦深的心肝兒就顫悠悠、不安定,早晨送丟丟上學的時候直接將懶洋洋曬太陽的白虎神君塞進了丟丟書包里。 白虎神君扒在書包口,抗議秦深的粗暴對待,“喵!本神君不要面子的啊?!?/br> “拜托了白虎大神,跟著丟丟去上學唄,好好保護他,最近壞人太多了?!眮G丟要上學,秦深無法長時間離開客棧,只能夠想出這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了。 白虎神君雖然縮小了,但依然是位主西方的神君,力量對付大妖大怪說不定扛不住,但對付人類搓搓有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