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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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地,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 嚴清怡見林栝臉上有濃重的倦意,知是不眠不休地趕路累的,心有不忍,柔聲道:“三更天了,你明天還要趕路,我娘屋里空著,你若是不忌諱,就湊合著歇一夜?!?/br> 林栝道:“別驚擾你娘了,這還不滿一年,興許她還回來看看……我到阿昊屋里去,他那里有張羅漢榻,略微歪一歪就成?!?/br> “也好”,嚴清怡點頭,“右手墻邊的柜子里有毯子,你找一床出來蓋著,你衣裳還沒干,不能穿著濕衣睡覺?!闭f著端起油燈遞給林栝,“他屋里還是原先的樣子,你需要什么自己去找?!?/br> 林栝接過油燈,順勢又握下她的手,輕聲道:“阿清……還差兩年?!?/br> 還差兩年,她就及笄,還差兩年,就該是他們約定成親的日子。 嚴清怡重重“嗯”一聲,“我等你?!?/br> 林栝端著油燈走進西次間。 薛青昊正睡得沉,許是嫌熱,被子早被他踢到旁邊,露出兩條結實的小腿。 林栝替他掩了下被子,打開衣柜取出床薄毯,又找出幾條帕子,然后吹滅油燈,將濕衣裳脫了下來。 借著清淺的月色,他解開左臂上纏著的布條,一道兩寸多長的刀傷便露了出來。傷是新傷,仍有鮮血絲絲縷縷地往外滲。 林栝用牙咬住帕子一角,右手將帕子緊緊地纏過幾道,再手口并用地打了個死結,將解下來的布條團了團,藏在衣裳下頭。 他一路從固原趕過來,就為了能在濟南待兩天,所以三天四夜沒有合過眼,只有戰馬累得跑不動了,他才能歇一會兒,急匆匆地吃點東西,再出發。 身體已經累到極點,心里卻是無比的滿足。 看到朝思暮想的人安然無恙,比什么都好。 而且,她體恤他,她牽掛他,她心疼他。 她燒水讓他擦身,像真正的妻子那般忙碌著為他做一餐飯,還因為他穿著濕衣嗔怪他。 林栝躺在羅漢榻上,腦海里全是嚴清怡隱在氤氳水汽后面的面容,還有那雙似嗔非嗔的杏仁眼。 靜靜地夜里,他無聲地笑了。 嚴清怡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踏實,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兒似的,不等天亮就悄悄起身,往廚房里淘米,熬出一鍋香稠的小米粥,又洗兩根茄子上鍋蒸了。 薛青昊卻直睡到卯初才被一泡尿憋醒了,他胡亂地披了衣衫,兩手抓了褲子睡眼朦朧地往外走,冷不防瞧見羅漢榻上躺著一個人,嚇得差點尿褲子。 林栝后來倒是睡得沉了,被薛青昊一聲驚呼吵醒,又好氣又好笑地說:“這才幾個月,不認識我了?” “林大哥!”薛青昊驚喜交加,又惦記著上茅廁,急急地跑到院子西南角的茅廁里放了水,匆匆又回來,問道:“林大哥幾時來的?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 林栝已經穿了衣衫,打趣道:“你睡得跟豬似的,半夜被人賣了也不知道。我夜里來的,到京都有公事,等城門一開就走?!?/br> 薛青昊立刻垮了臉,“剛來就走,不能多住一天?” 林栝拍一下他的肩頭,“再過兩年,過兩年我天天跟你在一塊兒?!?/br> 薛青昊不甚情愿地答應一聲,“好吧?!?/br> 嚴清怡把小米粥盛出來,把茄子用醬油跟香蔥拌了,再淋上兩滴麻油,香味頓時四散開來。趁著林栝與薛青昊吃飯的時候,嚴清怡烙出來四張雞蛋餅,找一張買豆腐得來的油紙包上,又將剩余的幾只雞蛋全都煮了,用塊粗布包著,給林栝路上吃。 林栝并不推辭,拎起包裹對嚴清怡揮揮手,大步離開了薛家。 薛青昊送他出門,疑惑地問道:“你走著來的,馬呢?” 林栝笑道:“我半夜偷偷進得城,戰馬留在城外林子里,它身上有烙印,不怕丟……你記著不能對外人說,誰都不許告訴。在家里好好照顧你姐,有事兒給我寫信。再有,習武別丟下,即便在家里守孝也不能偷懶?!?/br> 薛青昊一一應著,直將他送到北城門才回頭。 林栝就像一陣風,來無影去無蹤,除去薛家幾人之外,再沒有別人知曉。 嚴清怡跟往常一樣,還是安安靜靜地守在家里做針線,倒是讓春蘭去買了八斤棉花,又扯了匹厚實的嘉定斜紋布,打算給林栝和薛青昊各做一件棉襖穿。 這天李實終于得了空,風風火火地闖進來,“阿昊,你聽說沒有,朱家那個傻子死了,還有朱貴跟他婆娘一并死了……” 第107章 嚴清怡聞言, 手一抖,針扎入指尖, 指腹頓時沁出一粒血珠,她忙吮了去,問道:“幾時的事兒?” “好幾天了, ”李實坐在樹底下,伸手撫摸著黑豹油亮的毛發, “我早想過來看看, 我爹非得拘著我在家里讀書。他也不想想, 我們家祖墳上有這根草嗎?他也跟個睜眼瞎差不了許多,就是會巴結人得了這個肥差?!?/br> 嚴清怡抬眸看他幾眼。 李實說話嘴里沒個把門的,葷的素的不拘,卻難得有自知之明。這個年紀讀書在科考上基本沒有用, 不過能多明點事理也不錯。 薛青昊對讀書不感興趣,連聲追問朱家的事情,“怎么死的?” 李實坐正身子,“朱貴跟他婆娘是在床上被割了喉嚨, 傻子是竹箭穿心倒在地上。朱家現在真正亂了套,三位姑奶奶和姑爺都趕到朱家來爭家產,下人們能偷就偷,能搶就搶,沒少往外倒騰東西?!?/br> “活該, 天天仗著有幾個臭銀子就為非作歹!”薛青昊拍著手叫好。 “真的還是假的?”嚴清怡收起手里針線, “像朱家那種人, 家里養了好幾十個護院,傻子身邊也時時有人跟著,還能被人殺了?到底是哪路神仙?” “哪路神仙我不清楚,東昌府沒正經查過,可人死了卻是死了的,”李實拍著胸脯道:“你不出門不知道,外頭人傳得可邪乎了,說是因為朱家平常作惡太多招惹了江湖豪杰,還說是專門劫富濟貧的俠盜,反正說什么的都有。咱們濟南府就屁大點的地方,外頭的能人異士豈不多得是?” 不知道為什么,嚴清怡眼前突然就出現了林栝的身影。 清冷的月光下,他身體半掛在墻頭,看上去有些許狼狽,而吃完面坐在那里,神情又是那般疲憊,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去似的。 他在武舉中得到第四名的好成績,功夫自然是極好的。 可他竟然對付不了一只狗……會不會是因為先前耗費了太多體力? 嚴清怡咬了唇,起身往廳堂去,默默地供上三炷香。 進了六月,天氣愈發熱了。 嚴清怡給林栝做出兩身裋褐和一身棉襖,用包袱皮緊緊地捆好,讓薛青昊寄了出去。 中秋節前,魏欣再度給嚴清怡寫了信。 信里先對嚴清怡致歉,說不知道她家中遭受變故,上封信言辭不妥;又謝過她做的裙子,讓她在花會里很是出了些風頭。 魏欣終于打聽到陸家遇到的麻煩事,除去被薛氏牽連之外,更大的是因為跟蔡家合伙做的生意,低價進高價出不說,曾數次暗搶過別人家的鋪子,侵占別人田產。 折子送到內閣去,羅閣老震怒,不顧張閣老反對,當即著人呈到了御前。 大姨母先后三次遞拜帖往魏家求見錢氏,頭兩次錢氏借口身體不好拒了,第三次勉強請了她跟蔡如嬌進府。 見到大姨母的頭一句話,錢氏便問:“阿欣惦念嚴三娘,本打算接她過府住幾天,可聽說三娘的娘親故去了,你說好端端的她怎地想不開,竟然忍心拋下兒女就走了?” 大姨母頓時漲紅了臉,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 魏欣在信上說:我看著陸太太跟蔡如嬌都恨透了你,往后見到她們你可得避諱些。我娘還說呢,都是同氣連枝的姐妹,她們怎么忍心把你娘往火坑里推? 陸太太還是官眷,傳出去自己親meimei再嫁嫁了個傻子,她臉上能有光? 想必是腦子進了水。 又說何夫人入秋之后用了一種鵝掌草,病情大有起色,臉上漸漸有了神采,身體也長了rou。何若薰總算松口氣,中元節兩家一道往護國寺聽經,順便逛了廟會。 在廟會上,她們“偶遇”了左軍都督府那個姓陳的經歷。那人長得高大魁梧,性子卻靦腆,默不作聲地跟了她們一路。 何若薰說那人就是很沉默,平常往何家走動,偶爾碰面也極少說話。 魏欣抱怨道:我最受不了不說話的人,待在一起會悶死的,可是阿薰根本不在乎,不出意外的話,他們下個月要定親。 言辭間,帶著nongnong的悵惘之意。 嚴清怡莞爾。 何若薰比她跟魏欣都年長,今年十四歲,如果定下親事,明年正好成親。等到后年,她跟魏欣也就要成親了。 她是想留在濟南府的,可林栝沒準兒會喜歡寧夏,或者還有可能回揚州。 而魏欣,錢氏肯定舍不得她嫁到京外,肯定是留在京都。 也不知以后可有再見面的機會。 九月里,嚴清怡收到何若薰的信,信里果然提到她的親事,婚期定在明年六月,又說她結識了羅夫人蘇氏,蘇氏竟然養得一手好花,不但指點她如何養山茶,還邀請她去羅家賞花。 羅家的花房才真正叫大,單是山茶就有十幾盆,都是名品,只是現在不到開花的季節。不過蘇氏已經應允她,等開花后再請她去。 信末,不無同情地說,蘇氏真正是個大家閨秀,很有氣度,可惜命不好,夭折了一個閨女不說,還養出羅雁回這種粗莽無知的紈绔來。 兜兜轉轉,何若薰還是跟蘇氏一見如故。 只可惜晚了一步,何若薰已經定了親,而羅雁回仍在遼東,這輩子還是沒有夫妻的緣分。 也罷,羅雁回根本配不上何若薰。 嚴清怡提筆蘸墨給何若薰回了信,正要吩咐薛青昊寄出去,隔天又收到林栝的信。 信上說寧夏已經開始冷起來了,可今年的軍需補給尚未到位,她做的棉襖真是解了燃眉之急,穿在身上非常暖和,裋褐也合身。 對于前次回京都的事情只字未提。 嚴清怡自然也不會胡亂猜測,而且話落到紙上就是憑證,若是被有心人瞧見,恐怕會給林栝招來禍端。 故而,她也只叮囑林栝凡事謹慎,以自己的性命安危為要,別貪功冒進。 十月中旬,濟南府落了第一場雪,才剛下了小半個時辰,雪粒子落到地上不等堆積便化了。 李實幫著薛青昊在家里囤了幾十棵大白菜還有幾十根青蘿卜,擺得整整齊齊地堆放在薛氏屋里的墻角處。 干完活兒,坐在廳堂發牢sao。 先抱怨他爹逼著他讀書,又抱怨他娘不靠譜,到處張羅著給他說親。 “三妞,你看我,論相貌我不難看吧?論家世,我爹怎么也是個朝廷命官,家里又不缺銀子。我娘還用得著著急?上個月,我娘聽說縣丞家里姑娘有才,托了媒人上門,那家姑娘張口就問我會不會作詩,要對上詩句才行。屁!我娶媳婦是過日子的,想對詩,萬花樓里的臘梅姑娘不但會作詩,還會唱曲兒,不比她強?” “大前天,我娘聽說那個張主薄家里姑娘性情和軟,又托人相看,就在小廟街附近那凈心樓,我隔著屏風瞧見的,姑娘說話跟蚊子叫似的,哼哼唧唧得能急死人,這還不算,吃頓飯恨不得數著米粒兒吃,還不如我養的那只八哥鳥吃得多?!?/br> 嚴清怡皺了眉頭道:“你不答應就是了,別到處排揎人家姑娘。你喜歡什么性情的姑娘,先跟你娘說好了,這樣沒頭沒緒地到處求,也不是個辦法,” “我真沒有,”李實扯著嗓子叫屈,“誰都沒告訴,連秦四都沒說。我又不傻,說出去我的臉面也都丟盡了?!?/br> 嚴清怡愣了片刻才想起李實口中的秦四,就是當初在她隔壁牢房的那個婦人,便問道:“秦娘子如今在哪兒呢?” “那個,”李實莫名紅了臉,“她在酒樓后廚干了兩個月,覺得工錢少不說,還被掌勺的欺負,就跟我借了二十兩銀子,頂了家館子賣炒菜。店面在文廟街,雖然地方不大,口味還不錯?!?/br> 嚴清怡頗為意外,起先她手里攥著二百兩銀子,想開家鋪子,可前怕狼后怕虎的,始終沒辦成,而秦娘子欠了十多兩銀子的外債,卻偏偏開起來館子。 不由贊道:“她倒是個能干的?!?/br> 李實連聲附和,“她是很能干?!焙龅卣酒鹕?,跟沒頭蒼蠅似的來回轉兩圈,冷不防開口道:“三妞,我就看上秦四了,你覺得能不能成?” 嚴清怡頓時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