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朱正熙有些頹喪地站著, 像個孩子一樣不知所措。朱翊深拍了拍他的肩膀,徑自下玉階離去。朱正熙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忽然有種離他很遠的感覺。 劉忠走到朱正熙的身邊說道:“太子殿下, 咱們回東宮吧?” “劉忠, 你說有什么辦法可以救九叔?我不能害了他?!敝煺踵哉Z道。 劉忠眼珠子轉了轉:“太子妃向來聰明,太子不如回去同她商量看看?也許她會有什么好的建議。畢竟是首輔大人的孫女, 再不濟還有首輔呢?!?/br> “我怎么把她忘了, 這就回東宮?!敝煺鮼砹司? 吩咐劉忠。 …… 天亮之后,若澄起床梳洗,準時出現在主屋里面。今日恰好是王府里的管事向她稟報這一年府中賬目的日子,但他們都聽說昨晚錦衣衛來請王爺的事,心里有些惶惶不安。 雖說晉王府這些年光景大不如前了,可他們的待遇也沒有差多少。以前蘭夫人主事的時候,大家手頭的確緊一些,但維持全家的溫飽沒有問題。這一年來由王妃主事,大伙越來越好,王爺也升了職,他們暗地里都說王妃旺夫。 沒想到好景不長,王爺竟然被錦衣衛帶走了。 管事們湊在一起議論紛紛,生怕此事波及到自己。直到若澄出現,才慢慢噤聲。他們偷偷打量若澄,見她精神很好,如同往常一樣,又不像是出事的模樣。 若澄坐在主座上,趙嬤嬤先把今日到來的幾個管事分別介紹了一番。若澄對他們已經有幾分熟悉,平日雖然不常見面,只是看到他們呈遞的賬本,但每個人做事如何,她心里卻是很清楚的。 每個管事手里都拿著今年的賬本匯總,記錄著各處的收支,然后按照順序,一一上前稟報。 等幾個管事都說完了公事,其中一個年長些的終于按耐不住,問道:“王妃,聽說昨天半夜宮里來人把王爺帶走了,我們幾個都很擔心王爺的情況?!?/br> 若澄微微一笑:“宮里常有急事召王爺入宮商量,昨日不過如同往常一樣,沒什么?!?/br> “可我們還聽說……” 若澄笑著打斷他:“你們不用多心,王爺如今手握重兵,自然大小事都要過問,你們做好自己手頭的事情就可以了。今年各處都做得很好,等到年關的時候,會給大家分紅?!?/br> 幾個管事一聽說要分紅,各個眉開眼笑,看來王爺真的沒事,要不怎么還會給他們加錢?他們懸著的一顆心總算落下來,歡歡喜喜地回去了。 等他們走了之后,若澄身上松了勁,一下趴在靠枕上。 素云看見了,連忙問道:“王妃這是怎么了?” “沒事。我以前看見那些貴婦人,明明家里不怎么樣,卻還要穿金戴銀地到宮里去參加宴會,硬撐著臉面,心想何苦呢?,F在才知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她們也不容易。我有時候真是佩服堂姐,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也不知道王爺如何了?!比舫螄@了一聲。 素云低頭寬慰她兩句:“王妃已經做得很好了。李公公去宮門口打探消息,相信很快就會回來?!?/br> 過了不久,李懷恩回來,卻是愁容滿面地站在若澄的面前。 “李公公,宮里的情況到底怎么樣了?”若澄著急地問道。 李懷恩斟酌著字句:“奴打聽到,這次平國公是借順安王的事情,向王爺發難。王妃可能不知道順安王是誰,您那時還沒出生。當年三王之亂,意圖謀反。他是唯一幸存下來的王爺,但是被先皇發配到嶺南,無召不得回京。他們說京城的碎玉軒是順安王名下的產業,而順安王偷入京城,罪同謀反?;噬舷尥鯛斘迦罩畠茸プ№槹餐?,否則就收回王爺手中的權力,并要向他問罪。王爺現在已經趕去指揮所,調配人手,今日可能回不來了?!?/br> 若澄一下子從位置上站了起來:“碎玉軒的幕后老板是順安王這件事,你可知道?” 李懷恩搖了搖頭:“奴不知,但王爺應該是知道的。順安王和汾陽王打小就跟在先帝身邊,王爺與他們很熟悉。王爺說過,以兩位王爺的為人,斷不會做出謀逆之事,當年先帝應該也是察覺到了,所以最后才留順安王一命??蓻]有證據的事情,無法說服滿朝文武,最后還是將順安王遠遠發配了?!?/br> 若澄的手緊緊地攥在一起。她之所以格外在意三王之亂的事,正因為她就是那一年出生的。而她的父親沈赟也是那一年死的。當時事情鬧得那么大,都察院不可能不查。她忽然產生了一個疑問,若三王之亂另有隱情,父親之死會不會也沒那么簡單? 這一切的答案,或許大伯知道?沈家當初不抱養她,甚至娘娘將她抱進宮里撫養,是不是也因為跟此案有關? “王爺昨日交代,如果他今日回不來,要奴去沈家找一下沈大人,有幾句話交代。奴先告退了?!崩顟讯鞴淼?。 “你等等,我跟你一起去?!比舫谓凶∷?,又吩咐素云,“你跟碧云在王府里盯著,這個時候千萬不能出亂子?!?/br> 素云應是,給若澄取了件斗篷披上,送他們出去。 若澄不知道自己能幫朱翊深做什么,但或許越靠近真相,越能想到法子。 順安王在京中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多百姓又將當年三王之亂的事當做茶余飯后的談資。沈雍聽到兩個下人在說順安王的事情,命官家斥責了他們一頓,徑自回到書房。不久,沈安序也到書房里來,拜道:“父親,順安王的事情您可聽說了?” 沈雍點了點頭,肅容道:“我告訴你,不準插手此事?!?/br> “可皇上命晉王五日之內捉住順安王,否則就要問罪。太子召我入宮,要我與他一同想辦法救晉王。晉王也是若澄的夫君啊?!鄙虬残蛘f道。 沈雍沉著臉,手抓著椅子上的扶手:“我早就說過,不要沾惹官場上的事,偏偏你跟你meimei都不肯聽,拼命往這火坑里跳。你可知道,我們這些人不過如同螻蟻,他們要捏死我們易如反掌?” 沈安序低聲道:“父親,您就是太謹小慎微了。當初您若肯為我們一爭,為沈家一爭,我跟小錦何至于如此為自己籌謀?眼下沈家的光景好不容易好一些,我們都不可能放棄?!?/br> 沈雍板著臉:“我問你,你是不是偷偷要了調令去都察院?” “父親怎知?”沈安序驚道。 “你別忘了我現在好歹也是個鴻臚寺少卿,你的動向能瞞得過我的眼睛嗎?告訴你,不許去!”沈雍忽然大聲說道,“你立刻去東宮,向太子請辭,我們收拾東西,這就離開京城。錦兒已經嫁作人婦,我也管不了,讓她以后自求多福吧?!?/br> “父親!您到底在怕什么?”沈安序不解,“若您只是淡泊名利,為何也要阻止我跟大哥入仕?家中已經有大哥繼承您的衣缽,我是絕不會放棄官場的。兒子告退?!?/br> “站??!”沈雍忽然從椅子上站起來,一把拉住沈安序的手臂,雙目圓睜,剛要說什么,隨從在外道:“老爺,晉王妃來了,想見您跟二公子?!?/br> 沈雍這才松開沈安序的手,沈安序整理了一下衣袍,父子倆一起去主屋。 若澄和李懷恩在堂屋里等著,沈雍和沈安序向她行禮,若澄說道:“伯父和二哥不用多禮。今日我不是以晉王妃的身份來的,只算是回家省親?!?/br> 沈雍抬頭看她,只覺得數月不見,這個記憶里還需要人照顧的小丫頭,仿佛有些不一樣了。他抬手請若澄坐下,李懷恩上前到沈安序的身邊說道:“沈大人,請借一步說話?!?/br> 沈安序點頭,跟著他走到外面。若澄對沈雍說道:“伯父,近來祖母的身子可還好?” 沈雍搖了搖頭說道:“她的身體一直不太好,恐怕不太適應京城的氣候,老念叨著要回去。我正打算辭官帶著她回江南的老宅去休養?!?/br> “那二哥豈不是要一個人留在京城?” “他也辭官,跟我們一起走。你跟錦兒兩個以后留在京中,互相照顧,就不用掛念我們了?!鄙蛴赫f道,仿佛真的在告別。 若澄覺得這事情發生得有些突然。伯父一直不想跟官場牽扯太多的關系,當初為了她跟堂姐的婚事,才勉強接受了鴻臚寺少卿的職務。聽說在鴻臚寺里,也一直是獨善其身,從不與任何同僚往來。 沈雍見她不說話,一時也不知道該談什么。他們之間原本就不熟悉,若澄又只在沈家住過一年半載,見他的次數也很少。 若澄覺得,若是伯父真有心離開京城,若不趁今日將心中的疑問說出來,恐怕以后就沒有機會了,因此說道:“我想問問伯父關于父親的事情?!?/br> 沈雍舉著茶杯的手一頓:“我與你爹早就分家,不住在一處,對他的事知道得很少?!?/br> “伯父還記得給我的那對玉貔貅嗎?上面的八個字,分別是您跟父親年少的時候模仿祖父的字跡刻的,兩個貔貅放在一處,不就證明了兄弟同心嗎?我不信您不知道父親當年在做什么,我只是想知道真相?!?/br> 沈雍堅定地說道:“你想錯了,也問錯了人?!?/br> “伯父!”若澄叫了一聲,沈雍突然起身道:“我身體不適,先回去休息了,王妃自便吧?!闭f完,躬身一禮,迅速從側門走了。 若澄早就知道大伯父的性格因循守舊,有些迂腐,沒想到竟至如此地步??伤徽f,她也不能拿他怎么樣。 此時,沈安序和李懷恩說完話回來。沈安序看到沈雍已經離開了,若澄又挫敗地坐在位置上,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 “你別怪父親,他被當年的事情嚇怕了,唯恐我們家也受到牽連,因此絕口不提?!鄙虬残蛘f道,“你想問的事情,也許我知道答案?!?/br> 若澄驚訝地看著他:“二哥知道我要問什么?” “王爺既然是受順安王的事牽連,你要問的就是三王之亂的事。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鄙虬残蚩戳丝此闹?,輕聲道,“走,我們出去找個地方慢慢說?!?/br> 第102章 沈安序帶著若澄到了沈家附近的一個小酒樓, 位置偏僻,沒什么人。酒樓就一個雅間, 李懷恩守在門外。若澄跟著沈安序進去以后, 摘下斗篷上的風帽, 聞到一股木頭腐朽的味道。 沈安序說道:“這酒樓的掌柜我認識, 清凈但就是有點舊,你多擔待?!?/br> 若澄搖了搖頭說道:“我以前在王府里, 住的院子跟這里差不多,也沒什么大不了的?!?/br> 沈安序聽到她說以前的事情,心中便有幾分愧疚, 因此沒有接話。 兩人點了一壺茶,外加一些花生和瓜子。沈安序說道:“我小時候見過叔父,雖然因為祖母的原因他們兄弟早早分家, 但他跟父親的關系其實還不錯, 私下一直往來。那一年, 他升任僉都御史,還請父親去喝酒?!?/br> 若澄點了點頭, 果然跟她想的一樣。大伯在她離開沈家的時候,交給她的那對玉貔貅就是最好的證明。祖父的幾個兒子, 只有父親和大伯留在京城, 怎么可能一點聯系都沒有? “叔父升任僉都御史后不久, 馬上就發生了一件大案, 便是你所知道的三王之亂, 而那件案件正是由叔叔負責調查。事情的起因是歸義王與汾陽王、順安王走得很近, 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歸義王是先帝首次北征的時候,從韃靼歸順的。他的真實身份是韃靼可汗的兒子,其實是作為質子留在京城。三王之亂以后,韃靼可汗以他的死為借口,又發動了一次南下的戰爭,這才有先帝第二次北征。而這兩次戰爭,晉王殿下都參加了?!?/br> 若澄一直都知道先帝曾兩征蒙古,卻不知道第二次的起因居然也是因為三王之亂。父親調查三王之亂的真相,想必知道了什么,有些人為了防止他說出去,便偽造了一場意外殺死他。 她捂住嘴巴,雖然心中早有準備,可知道的這一刻,仍是覺得頭皮發麻。當初伯父怕受此事牽連,而沒有收養她,并勒令家中的子侄不得再踏入官場。 沈安序看到若澄的反應,接著說道:“想必你也猜到了,我父親猜到叔父的死很有可能不是意外,生怕受到牽連,全家遭殃。我們沈家不過是一介平民,就算在士人之中小有名氣,又怎么斗得過那些人?因此他只能裝聾作啞,通過逃避來自保??晌也桓市?,我不想永遠只做只縮頭烏龜。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那些身居高位之人,也不是各個都如蘇家一樣,乃是百年望族。閣老之中,楊勉楊大人不是白手起家?我想叔父跟我想的一樣,就算我們做不到,但好歹為家族邁出這一步?!?/br> 若澄不知父親的行為對二哥的影響這么大,震驚之余,又有幾分安慰。也許當父親開始查那件案子的時候,就已經猜到了自己的下場。但他沒有畏縮,也沒有退懼。如果他不做,可能真相永遠會石沉大海??v然最后他沒有成功,落在別人眼里,成為孤勇,甚至愚蠢,但若澄卻十分敬佩他。 “二哥,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比舫斡芍缘卣f道。 沈安序露出笑容,端起茶喝了一口:“以前你還小,這些事告訴你太沉重。但你今日主動來找真相,說明你已經足以承擔這些。你長大了?!?/br> 若澄想了想,又問沈安序:“王爺讓李公公跟你說的事是什么?” 沈安序頓了一下,故作輕松地說道:“沒什么,他只交代給我一些公事。哦,忘了告訴你,托太子殿下的福,我馬上要入都察院了?!?/br> 短短數月從翰林入都察院,這算是高遷了,若澄連忙向他道賀。 沈安序心中其實沒有底。這多事之秋,還不知是福是禍。 …… 太子大婚,朝堂本預定休沐三日,葉明修也在家中的書房處理公文。他如今是吏科給事中,又是幾個給事中資歷最淺的,很多事情都壓給他這個新人做。 蘇奉英端了茶到書房給他,見他正在忙,猶豫著要不要把宮里發生的事情告訴他。 葉明修見她不走,頭也不抬地問道:“你還有事?” “剛才宮里派人來,說昨夜皇上起來了,要晉王立軍令狀,五日之內捉住順安王?!?/br> 葉明修正在拿文書,聞言一下抬起頭:“你說什么?” “宮里的人也沒有說得太清楚,只是告知了這么個結果。好像是平國公和李青山在皇上面前說了什么。據說當時太子要幫晉王說話,但皇上的態度堅決?!碧K奉英一五一十地說道。 “糊涂!”葉明修一下將公文拍在桌面上,起身在屋中來回踱步。他現在官微人輕,一時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但也知道絕不能放任事情如此下去。 “大人,這件事很嚴重嗎?”蘇奉英試探地問道。 “怎么不嚴重?殿下剛將京衛的指揮權交給晉王,為的是防止那些藩王趁皇上病重,趁機作亂,讓當年皇上逼宮奪位的事情重演。本來所有王爺里頭,最大的威脅就是晉王,晉王肯接這個位置,京城就安全了大半??善絿屠钋嗌郊庇趭Z權,要把他逼上絕路。晉王是什么人?他是一只沉睡的猛虎,手中還握著京衛八萬大軍!完全有能力跟平國公和溫都督的軍隊一戰。他本來沒有反心,但被他們逼急了,兵戎相見,到時候京城可就要大亂了!”葉明修皺眉說道。 蘇奉英聽得心驚rou跳:“難道皇上沒有考慮過這些?” 葉明修冷冷道:“皇上胡亂服食丹藥,本就不同常人。加上他一直忌憚晉王,受了平國公他們的蠱惑,自然是非不分?,F在北方尚且有韃靼和瓦剌虎視眈眈,周邊的藩王又蠢蠢欲動,這個時候逼反晉王,這江山恐怕就要葬送了?!?/br> “那,那怎么辦?” 葉明修想了想,對蘇奉英說道:“你讓他們準備轎子,我去蘇家,找祖父商量對策?!?/br> 蘇奉英轉身要走,又停住腳步:“可聽說昨夜祖父也進了宮,最后也沒能阻止皇上的決定?!?/br> 葉明修眸光一沉:“現在管不了那么多,一定要在事情無法挽回之前阻止。否則后果會比當年的三王之亂,更加慘重?!?/br> 蘇奉英不敢再說話,連忙讓青蕪去備了轎子。 葉明修回到蘇家,沒想到蘇家還有別的客人。不止李士濟在,連太子和太子妃都從宮中出來,幾個人在蘇濂的書房里面,正說著順安王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