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寒風呼嘯而過,郭茂打了個寒顫,說道:“這里離營地有一段距離了,王爺交代我們別走遠,還是快回去吧?!?/br> 蕭祐點頭,正要和郭茂返回時,聽到微弱的求救聲。 二人尋著聲音過去,看見一棵巨大的獐子松樹底下,坐著昨日逃走的使鹿部向導鄂倫。他用手捂著腳踝,鞋帽丟了,嘴里不停地呻/吟,似乎是被野獸咬傷了。 “好你個……!”郭茂氣不打一處來,正要找他算賬,被蕭祐攔住。 蕭祐將火把遞給郭茂,將鄂倫背回了營地。 朱翊深看見鄂倫并不意外,叫了隊伍里的大夫給他療傷,又讓李懷恩端了一碗熱騰騰的野菜湯給他喝。鄂倫高高壯壯的,皮膚曬得黝黑。使鹿部在額爾吉納河以西的地區,族民逐水草而居,狩獵為生,只會說蒙語。隊伍里,也唯有朱翊深能跟他交流。 等大夫為鄂倫包扎完,鄂倫跪在朱翊深面前,請求原諒。他逃走的時候慌亂,干糧和包裹都顧不上帶,朱翊深料定他走不了多遠,還是得回來。 “為何要逃?”朱翊深問道。 鄂倫眼中泛出淚光:“他們說漢人隨意殺人,指錯路就得死。這哈剌溫山,就算我從小走,遇上大霧或者下雨也難免走錯。我不想死啊,尊貴的王,我阿娘還在等我回家?!?/br> 朱翊深看著他年輕的臉,說道:“長生天在上,只要你帶我們走出哈剌溫山,我必放你回家。但若你再逃,你的族人會因你獲罪?!?/br> 鄂倫渾身一凜,小心問道:“王,您也知道長生天?” “使鹿部本是瓦剌和韃靼的一支,被驅逐到額爾吉納河,所以你們跟他們一樣信奉長生天。我們漢人信奉佛教,佛家講渡眾生苦厄,不造殺戮。你之所以覺得漢人殘暴,是因為你一直待在這里,并不真正了解漢人。等有機會你可以到長城以南去看一看,漢人究竟是怎樣的?!?/br> 鄂倫單手置于胸前:“如果有朝一日,我們使鹿部能夠在水草豐美的地方定居,不再被其它各部欺負,我一定會去看看?!?/br> “起來吧?!敝祚瓷钔衅鹚氖种?,“若你到京城,我會備一桌好酒好菜招待你?!?/br> 鄂倫高興道:“為了您的好酒好菜,我必會去的。您放心,我不會再逃了,一定帶你們走出哈剌溫山。王,您的胸襟,像草原一樣遼闊?!?/br> 朱翊深淡淡一笑,讓人扶著他去休息了。 他們說的是蒙語,語速很快,其余的人都聽不懂。但見鄂倫恭敬臣服的姿態,大概知道他不會再逃了。 李懷恩端著野菜湯給朱翊深,輕聲道:“王爺,只能找到這些東西,您將就著喝些,熱熱身子?!敝祚瓷罱舆^碗,二話不說地喝了起來。 鄂倫對漢人的恐懼,側面印證了康旺這些漢人官吏在奴兒干都司的暴行。聽說各部族每年都要向他進貢,才能維持族民在水草豐美的地方放牧,而那些強大的部族只要多進些金銀,就能去貧瘠的部族搶掠,因此部族之間的矛盾逐年加深。 在開國的時候,奴兒干都司的指揮使本是流官,幾年便更換一次。那時都城還在應天府,塞外苦寒,朝廷官員不愿跋涉千里赴任,后來奴兒干都司的指揮使就變成了世襲制,歷任官員借著朝廷之勢,越發霸道貪婪。 前世朱翊深和溫嘉到達奴兒干城之后,雖然受到康旺的熱情招待,但康旺對都司事務多有隱瞞,導致年輕的朱翊深判斷失誤,釀成禍端,險些被端和帝問責。 今生朱翊深雖已從這個漩渦中抽身,但從進入奴兒干都司的所見所聞來看,東北的局勢顯然不容樂觀。前世他登基之后,便處死了康旺,重新改派流官接管奴兒干都司。盡管不能從本質上解決這里的問題,但至少不會再激化矛盾。 李懷恩感慨道:“不知不覺,離開京城已經四個多月了,也不知道王府一切是否安好?!?/br> 昨日朱翊深共收到兩封來自京城的信,一封是關于朱正熙的,另一封是若澄寄來的。 她在信中提及已經進了蘇家的女學,沈家上下都對她很好,要朱翊深不用擔心。信紙有好幾張,似乎要把所有趣事都跟他分享。 信寫于盛夏之時,字里行間能感受到她是快樂的。不過她從小就很知足,不管遇到怎樣的環境,從沒有垂頭喪氣過。 只是他發現了一個問題,上輩子她也是進的蘇家女學么?他沒有關注過,一直以為是沈家請了先生來教她們姐妹倆。 如此,他忽然記起了一件事。葉明修在高中之前,似乎跟蘇家頗有些淵源。他前生無意中發現蘇奉英喜歡的人是葉明修,這才向朱正熙示警。蘇奉英嫁給朱正熙之后,的確全力輔佐,無可挑剔,但她心里喜歡的始終是葉明修,所以一直郁郁寡歡,最后難產而死。 而朱正熙也因她早亡,一直心懷愧疚,以為是自己沒有照顧好發妻。后來不知從何處得知真相,對葉明修猜忌日深,性情也有所改變。若非如此,葉明修恐怕也不能為他所用。 朱翊深不知道換了一個人,朱正熙今生的命運會不會跟著改變,但葉明修始終是他最擔心的變數。他分不清,前生葉明修幫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對沈若澄又是什么感情。他只知道,那個人對于權力和高位的渴望,如同深淵般可怕。 若那丫頭又遇見了葉明修……朱翊深看著跳動的火焰,心中仿佛堵住了一樣。 前生,他不自覺地忽視了她仰望的目光,還有她親手縫補的衣服,費心做的吃食。她似乎在用各種方法暗示想要留在他身邊,他卻一無所覺,只將她視作meimei,更不知她從何時轉變了心意。若她當真喜歡他……若這一生依舊如此…… 他無法深想,只決定一出哈剌溫山,立刻給她寫信,讓她一定不要靠近那個叫葉明修的人。 第24章 轉眼到了十月,若澄進女學也快半年了。功課先撇開不提,女學里的學生都不怎么待見她,沒人愿意跟她說話。因為她并不是憑真本事進來的,而是靠蘇濂的特許才能入學。蘇家女學的學生都有幾分才氣,不屑她此舉,而教書的先生也不大喜歡她。 若澄并不在意。她自出生便飽受爭議,在宮里的時候,也有太監宮女背著她偷偷說壞話,所以被人排擠,遭受冷眼這些,她統統都不會放在心上。她能進女學,與其它大家閨秀一樣接受好的教育,對她來說已經是件很值得慶幸的事情了。 此時已經下課,其余的學生都走了,只剩若澄還坐在位置上。她每日最重要的事,便是等朱翊深的來信。 她寫給他的信總是刪減了又刪減,怕信封裝不下那么多頁紙,可還是寫了好幾張。他可能很忙,回信的字數都不多,只寥寥數語,大體交代一下到了哪里,或只報平安??删退隳菐仔凶?,若澄也能反復讀上幾遍。 隔著千山萬水,這點僅有的聯系便顯得格外珍貴。 若澄每次在信里都說些開心的事,比如她又長高了一些,又讀了哪幾本書。盡管這些事在他看來也許微不足道,但她想把他離開這半年的事情都記錄下來,這樣好像每天還跟他在一起。 這回,她已經有半個月沒收到他的來信了,心中不免擔心,便拿出隨身攜帶的一張輿圖來看。 這輿圖是她托書坊的坊主買的,畫得十分翔實。朱翊深每次來信,她就在輿圖上標注一下,大抵知道他的行進路線,最后一次發出是在木里吉衛,他們要進哈剌溫山。她雖然沒去過奴兒干都司,但也知道哈剌溫山地勢復雜,人跡罕至,想必是無法通信的。等他到了有驛站的地方,應該會給她寫信報平安。 這樣想著,她才稍稍放心一些,拿出課本來溫習。 女學不僅要學詩書禮儀,還要學琴棋書畫。她本就落下別人許多,因此要更加用功才行。她知道那些先生不喜歡她,平日問問題也愛答不理的,反而是沈如錦會幫她解答問題。 她起初覺得在沈家只認識沈如錦,所以努力與她親近,不至于孤立無援。這半年來與這個堂姐同吃同住,發現她當真刻苦,對自己也算熱忱,不禁有了幾分真的感情。 但沈家也絕不是她久留之地。大伯平時待在前院,很少看見他露面,只管三餐溫飽。大哥常出門游學,行蹤不定。而二哥在家中的時間多,時不時會碰到,卻不怎么與她說話。后來太子選伴讀,不知怎么選中了他,他便常常進宮了。 他們倒也罷了,最讓若澄頭疼的是住在北院的沈老夫人。老夫人是沈時遷的原配,沈家雖然祖上的時候做到了宮廷畫師,但傳到了沈時遷這一輩,家中已是一貧如洗,故而配了個村婦,便是沈老夫人。沈老夫人一直住在鄉下,侍奉公婆和哺育孩子。 后來沈時遷聲名日隆,有些嫌棄糟糠之妻,便納了妾室,那妾室是小戶人家的庶女,有幾分才氣,極為得寵,生下了沈赟。故而沈老夫人并不喜歡沈赟這個妾生子,沈赟出事之后,也是她極力反對收養若澄。 這次若澄回沈家暫住,朱翊深先是送了老夫人很多禮,并再三許諾一旦回京,就將若澄接回,老夫人看在朱翊深的身份和那些禮的份上,才勉強同意了。 雖然說朱翊深如今是個破落的王爺,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沈老夫人就是個村婦,不知道沈時遷和沈雍那一套不入世的文人作風,只知道家里有人當官,沈家才有地位,自己的兩個孫子才能出息。因此也不好得罪朱翊深,想著以后從他身上撈點好處。 若澄每日跟沈如錦去請安,老太太都是勉為其難地應承。一則實在是看這個妾生子的女兒不順眼。若澄雖還未長開,但眉眼之間有其父的風采。二來若澄已經極力不在老太太面前說話,免得說錯什么話得罪她??蛇@在老太太看來,還是不喜。以為她自小長在紫禁城和王府,看不起他們這些親戚。 總之每日請安必不可少,可若澄每每又如坐針氈,做什么錯什么。 沈老夫人不僅不待見若澄,也不待見沈如錦。她認為女孩沒什么用,既不能光宗耀祖,也不能抬高門楣。唯一的希望就是嫁到高門幫襯家里,可又被沈雍斷然拒絕。因此對沈如錦更沒有好臉色,嫌她到了嫁人的年紀,卻賴在家里,還得多一張嘴吃飯。 沈如錦每回從北院出來,也是憋著一肚子氣,反要若澄安慰。 若澄幽幽地嘆了口氣,手托著下巴,將書推到旁邊。她喜歡朱翊深,也喜歡宸妃娘娘。但無論王府還是宮里,說到底都不是她的家。她雖曾許下常伴哥哥的誓言,可王府如今沒有王妃,周蘭茵尚不能容她,若是以后哥哥娶妻,又如何容得下她這個孤女? 沈家就更不用說了,有親緣卻無親情,久留也只會惹眾人不快。她得想個法子,最好在京城里頭買處院子,謀個生計??梢噪x王府近一些,這樣并不算違背諾言。 可她這樣想完,馬上搖了搖頭。王府在京城的一等地,憑她一個人,別說是買了,就是租都租不到王府的近鄰。 若澄拍了拍腦袋,覺得真是傷腦筋,起身到學堂外面的院子里走一走。 她走到墻角的老槐樹下,忽聽得墻外有幾聲貓兒叫的聲音,十分細小孱弱。她一時好奇,開了側門出去,果然看見烏色的墻檐底下或趴或躺著幾只小奶貓,都只比巴掌大一些,顏色或白或灰,十分可愛。 她連忙走過去,蹲在小奶貓面前,點點它們的小腦袋:“是誰把你們扔在這兒了呀?小乖乖?!?/br> 貓兒圓溜溜的眼睛一直望著她,不停地叫著。 若澄猜它們肯定是餓了,可手邊又沒有吃的東西,正不知怎么辦才好的時候,身后傳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 她轉過頭,看見一個男子廣袖寬袍,立于槐樹的樹蔭下。那雙眼睛深如大海,面容極清秀,儀態翩翩。他手上端著一個很大的白瓷碗,看到若澄時也愣了一下。 若澄連忙站起來。這不是在族學那邊教書的葉先生么?半年前跟沈如錦貓在墻下的時候見過一次。雖不是她的先生,她還是行了個禮。 葉明修走到她面前,微微笑道:“我還當這幾個小家伙跑到哪里去了,原來在你這里?!闭f著,彎腰把白碗放在地上,里面裝著乳白色的東西,小家伙們便熟門熟路地圍過來舔,吃得津津有味。 “這些都是先生養的貓?”若澄覺得他說話的聲音有幾分熟悉,但記不起來在哪里聽過。 葉明修側頭看她,這個小姑娘雖有些胖,但眼睛極為靈動有神,萬物在其中似乎都鮮活起來,應當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一雙眼睛了。再一看隔墻便是女學,猜測是在這里上學的姑娘。 “母貓前幾日離開后,一直沒再回來,我便幫著喂養。今日不過有事晚了些,它們就等不及跑到這里來了。女學下學很久了,你怎么還不回去?”葉明修看著小奶貓們說道。 若澄摸了摸腦袋:“先生心善,我這就回去了?!边@個人說話的聲音雖然很溫柔,但是聲線清冷,有種莫名的距離感。若澄告退離開,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個修長的背影,只覺得清冷孤寂。 明明是很溫柔的人,卻有種很難接近的感覺。 日光斑駁,樹蔭底下,正在舔食的小奶貓們,爭先恐后地團在一起,憨態可掬。葉明修輕輕一笑,心善?他從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只不過見不得弱小的生命被蹂/躪或踐踏,如同他一般??v然卑微如塵土,依舊有活著的權利。 而那些曾經踐踏過他的人,也必將付出代價。 阿柒在族學附近繞來繞去,大半日才找到葉明修:“先生,您在這里,要我一頓好找?!?/br> 阿柒原本是個小乞兒,那日葉明修得了若澄的銀子之后,一直沒舍得花,不知不覺地就走到了城郊的破廟,遇見了阿柒。阿柒將討來的包子撕了一半給他,他是他來京城以后,收到的第二份善意。后來才知道阿柒自幼是個孤兒,靠乞討長到這么大。女子和小兒尚且不輕言放棄,他如何能放棄?于是葉明修又有了斗志。 機緣巧合,他被蘇濂發現,引進了蘇家的族學。因為一場論道,揚名京城。 葉明修將地上的小奶貓一股腦兒地抱在懷里,阿柒連忙去拿大碗,小聲說道:“您家鄉來人捎了口信,說姚家要退婚?!?/br> 葉明修并不意外。姚家和父親定了娃娃親,后來家中遭逢變故,父親早逝,母親體弱,家境一年不如一年,姚家早有退婚之意。之所以強撐著,不過是看中他有幾分才氣,盼他今次能夠高中。如今他名落孫山,姚家自是不愿再將女兒下嫁給他。 “退便退吧?!比~明修滿不在乎地說道。庸脂俗粉于他,不過是拖累而已。 等到過街的時候,葉明修看見女學門前停著一輛樸素的馬車。剛才遇到的小姑娘正笑著仰頭跟兩個丫鬟說著什么,而其中一個丫鬟正是在平國公府前贈銀子的人。 葉明修怔住,目光鎖定在若澄的身上,莫非就是她? 第25章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比~明修腦海里不由地浮現出這句話,沒想到竟出自一個如此稚齡的丫頭之口。他當下是有幾分不信的。這樣的胸襟氣度,他以為至少也該是破瓜之年的少女了。 他側身隱蔽到了巷子里,對阿柒說道:“你去問問那是哪家的姑娘?!?/br> 阿柒跟著先生幾月,從未見他主動打聽過哪位姑娘,不由往若澄那邊看了一眼,只覺得是個圓乎乎的小姑娘,也沒什么特別的。但既然先生吩咐,他也不敢怠慢,還是跑去女學打聽了一番。 等回來之后,他氣喘吁吁地說道:“先生,問過了。那是沈家的姑娘,這姑娘身世倒離奇,出生不久父母雙亡。后來養在宸太妃膝下,宸太妃死后,又送去晉王府。這次晉王出使瓦剌,她回到了沈家。這姑娘入女學,是蘇濂大人親口應允的,但在女學里表現平平,沒什么特別的地方?!?/br> 阿柒一字不差地背到,不知這么普通的人,先生怎么會有興趣? 葉明修看著那個身影,丫鬟他面對面見過,肯定不會認錯。那丫鬟說的姑娘,不可能再指別人,必是她無疑。表現平平,或者只是某種掩飾。能說出那番話的人,絕不是平庸之輩。 他正想走出去,懷里的小奶貓叫了兩聲,掙扎著要從他懷里逃離。他伸手護了一下,還是有一只掉在了地上,摔了個四腳朝天。 等他重新將小東西們攏好,那邊馬車已經離開了。阿柒要追,被他伸手攔住。她方才蹲在墻角下逗貓,好像很喜歡小動物。 葉明修微微一笑,不著急,還會有機會的。 …… 今日沈如錦去蘇家,聽說是蘇奉英生了病,幾個同窗相約去探望,故而沒有跟若澄在一塊。沈如錦本來邀若澄一起去,但是若澄婉言謝絕了。她跟蘇家的兩個姑娘并不熟稔,也不想讓人家誤以為自己想攀附。 若澄坐在馬車上,經過鬧市,忽然停下。素云在馬車旁邊問道: “姑娘,奴婢能否告假半日,去看望一個故人?” 若澄掀開窗上的簾子,看素云臉色不好。素云向來是寸步不離地守著她,難得提此要求,想必真有要事。若澄點了點頭:“你去吧?!?/br> “多謝姑娘?!彼卦菩卸Y,又對碧云附耳交代了兩聲,匆匆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