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她的確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但完全不記得內容了。 年紀小些的丫鬟碧云手里捧著半舊的襖裙走過來,說道:“昨個兒奴婢勸姑娘別吃那么多醉蟹,偏姑娘貪嘴不肯聽,瞧瞧,一覺睡到這個時辰?!?/br> 若澄不好意思地笑,掀開被子下床。 素云和碧云伺候她穿衣,她小聲問道:“王爺快到了嗎?” 第2章 素云嘆了口氣道:“還沒有人來告知,估計是路上耽擱了。這寒冬臘月的,車馬本來就不好行?!?/br> 若澄將手穿進袖子里,點了點頭。她雖住在晉王府,卻很久沒見過晉王了。 晉王朱翊深是先帝的第九子,也是最小的兒子,他的生母宸妃更是先帝晚年最為寵愛的妃子。所以他從出生便備受先帝疼愛,不僅跟在先帝身邊學習政事,還隨先帝兩征蒙古,文治武功都極為出色。 后來他被封為晉王,按照本朝的律制,皇子皇孫一旦封王必定就藩??上鹊鄄簧崴h走,便在京中給他建了晉王府,恩寵更甚。 一時之間,所有朝臣都認為晉王最有可能繼承皇位。 統道二十九年,先帝因疾駕崩,皇長子奉詔登基。但先帝還留了一道遺詔,要宸妃殉葬。 本朝開國以來就有讓妃嬪殉葬的傳統,宸妃雖舍不得兒子,也只能含淚從命。宸妃走后,晉王被新登基的長兄打發去守陵,這一去便是三年。 碧云不平地補了兩句:“先帝在世時多疼我們王爺???那個時候的晉王府在京中炙手可熱??上鹊酆湍锬镆蝗?,晉王府就沒落了。這趟王爺回京,應該不會再回去守陵了吧?” 素云瞥了她一眼,打發她去打水了。 她們原本都是宸妃宮里的宮女,心里自然是向著晉王的。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早已不是先帝在世時的光景了。 若澄坐在銅鏡前面,隨手打開妝臺上的首飾盒,最上層有一對宸妃送的鯉魚紋金鐲子。 她不由地思念起宸妃來。 宸妃跟若澄的母親姚氏是同鄉,兩家住一條巷子。宸妃早年喪父,家境十分清貧,時??恳医訚?。后來宸妃有幸進宮,一直未忘姚家的恩德,多方照拂。 若澄的外祖父原本是做字畫生意的,勉強維持全家的溫飽。自從有了宸妃這座大靠山后,姚家在當地受到了官府的抬舉,生意越做越大,漸漸成為了當地的大戶。很多人都爭著與姚家結親,姚氏的婚事便早早定下了。 可姚氏十六歲那年遇見了沈赟,不顧家里的反對,千里迢迢地跟著他進京。 沈赟年少成名,當時官拜都察院的僉都御史,原本前程一片大好,卻在某日歸家的途中,不慎失足落水而死。姚氏剛生產完不久,聞訊精神大受打擊,竟將自己所住的屋子點燃,葬身火海。 若澄一夜之間變成了孤兒,沈家不愿養個只會張嘴的女娃娃,姚家聲稱早就與姚氏斷絕了關系。最后還是宸妃同情若澄身世可憐,將她抱進了宮里撫養。 宸妃一直對若澄視若己出,不僅親自教她讀書識字,還會在閑暇時為她梳頭打扮。雖然宮中規矩多,需謹言慎行,導致若澄比同齡的孩子早熟許多,但因有宸妃的庇護,她過得十分開心。 直至先帝駕崩,宸妃被拉去殉葬。那偌大的紫禁城,曾經熟悉的宮殿,再無她的容身之處。 素云正在系若澄發上的寶結,看到她眼睛紅紅的,嚇了一跳:“姑娘這是怎么了?可是奴婢下手重了?” 若澄連忙用rourou的手背擦了擦眼睛,搖頭道:“不是,我只是突然想起娘娘了?!?/br> 素云年紀稍大些,在宸妃身邊的日子最長。她想起那個溫和寬厚,從不與人結怨的舊主子,也是唏噓不已。要不怎么說最是無情帝王家呢?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碧云端著銅盆從外面跑回來,險些把盆里的水都灑了。素云斥道:“你這丫頭,越來越沒規矩。哪個教你這么毛毛躁躁的?” 碧云忙將銅盆放下,不忿道:“素云姐,我去水井旁打水的時候聽春桃幾個議論,說王爺馬上就到,蘭夫人早就去門口等著了,竟也沒派個人來通知我們!” 素云聞言皺了皺眉頭,轉身將若澄的斗篷取來,迅速幫她穿上:“姑娘,咱們也快去吧?!?/br> 王府如今人員簡單,除了若澄和蘭夫人以外,就沒有其它女眷了。蘭夫人本名周蘭茵,是個良家妾。幾年前,宸妃特地挑選她進府,給朱翊深啟蒙男女之事,算是他的第一個女人。后來朱翊深離京去守陵,王府沒有別的女眷,庶務便交由她打理。 周蘭茵對若澄不好也不壞,平素不聞不問,也沒過分苛待。大概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 她們走到屋外,若澄忍不住朝手心呵了口氣,昨天剛下過雪,地上還積著未化的雪塊,踩上去硬實,卻有點滑。府里主要的小道已經被清掃出來,雪堆在兩旁的草地上,厚厚的一層,猶如純色的絨毯。 待她們走到垂花門附近,有個穿灰布襖裙,戴著烏絨抹額的婆子從廊下過來,臉上堆著笑容:“姑娘要去哪兒?” 這婆子是周蘭茵的乳母李mama,在王府里也算頗有臉面的人物了。 素云走上前道:“李mama,我們聽說王爺要到了,所以趕去門前等候?!?/br> 李mama臉上的笑容一沉,看著若澄說道:“依老身看,姑娘還是別去了吧?你也知道自己是養在太妃膝下的,王爺好不容易回來一趟,看到姑娘難免想起娘娘,徒添傷心?!?/br> 她雖用敬語,口氣卻不甚恭敬。若澄臉色發白,手緊緊地抓著斗篷的邊沿,低下頭。朱翊深每月都會寄家書回來,但那家書是寫給周蘭茵看的,從未有只言片語提起過她,好似當她不存在一樣。 京城有不少人在背后議論她是掃把星,出生就克死了父母,然后又克死了撫養她的宸妃。也許晉王跟那些人想的一樣,巴不得離她遠遠的。 想到這里,若澄不自覺地往后退了兩步,躲在素云身后。碧云氣不過,朝李mama喝道:“你怎么說話的?娘娘臨終前,特意囑咐王爺照顧我們姑娘。再怎么說姑娘也算是主子,你不怕我秉了王爺,治你不敬之罪?!” 李mama冷冷笑了一聲:“你們兩個丫頭別怪我說話難聽。王爺若記著你們姑娘,為何過往的書信中一次都沒提過她?他養著你們,不過是看在太妃的面上罷了。我們夫人就不一樣了,她是太妃生前做主抬進王府的,又是王爺唯一的女人。若姑娘以后還想好好待在王府,理應知道該怎么做?!?/br> 她話里的意思,周蘭茵才是王府正兒八經的主子,若澄得看她的臉色行事。 “你不要欺人太甚!”碧云看到李mama那副傲慢無禮的嘴臉就一肚子火。她本是宮里出來的,沒得受這么個糟老婆子的氣。 素云連忙拉住碧云,輕聲說道:“李mama的意思我們知道了,這就帶姑娘回去?!闭f完,拉著碧云和若澄往回走了。 等她們走遠些,李mama才往地上啐了一口:“呸,當自己是什么東西!” 碧云聽見了,氣得要回去跟李mama理論,素云將她扯到一旁,低聲道:“碧云,你以為我們還在宮里?她說得沒錯,王爺一日不冊妃,這王府后宅便是蘭夫人說了算。我們不能得罪她?!?/br> “可王爺回來了,王爺會給姑娘做主的!我們……” 素云打斷她的話:“你我都深知王爺的性子,他會管內宅女人間的事嗎?這幾年王爺根本沒把姑娘當一回事,想必是聽信了謠言,覺得娘娘是被她克死的。你若真為了姑娘好,就別給她惹麻煩。等以后姑娘出嫁離開了王府,咱們便不用再受這些氣了。如今,暫且忍忍吧?!?/br> 碧云聞言,看了眼站在廊下,臉上稚氣未脫的若澄,只能先把這口氣咽了下去。 …… 周蘭茵站在王府門口,裹著香色的潞綢斗篷,露出底下翠藍的馬面裙,頭上戴著臥兔,珠翠綴滿發髻,一副貴婦人的裝扮。她身材高挑,容貌秀美,站在人堆里也打眼。久候晉王不至,她有些無聊地摸著耳垂上的金葫蘆耳環,問身邊的大丫鬟香鈴:“你幫我看看,戴歪了沒有?” “沒有,這對耳環最襯夫人膚白?!毕汊徸焯鸬?。 周蘭茵滿意地笑了笑,邊整理鬢角邊說:“一會兒見到王爺,千萬別提那個掃把星的事,免得給他添堵?!?/br> “夫人放心,奴婢曉得的。只是她若不識趣,自己跑來……” 周蘭茵冷哼了一聲,低聲道:“我得知那丫頭愛吃螃蟹,昨日費勁送去那么多醉蟹,希望她多睡一會兒,別來礙眼。這掃把星在府里我日日都睡不好覺,生怕她把王爺和我也克了。偏生有太妃的臨終囑托,又不能趕走她?!?/br> 香鈴寬慰了她兩句,剛好李mama從門內走出來,到周蘭茵的身邊:“夫人放心,老身都辦妥了,那丫頭不會來的?!?/br> 周蘭茵剛要夸她兩句,路上傳來一陣“得噠”的馬蹄聲。香玲喜道:“快看,是王爺的馬車!” 馬車里,李懷恩將窗上的簾子放下,對靠坐在一旁的朱翊深說:“王爺,咱們馬上就要到了?!?/br> 朱翊深手里拿著書,沉默地看著。李懷恩直覺王爺這兩日不太對勁,想到他們剛從帝陵回來,他抱著雙臂,不禁打了個寒顫,他家王爺不會被什么附體了吧? 朱翊深不知李懷恩的想法,獨自陷在迷思里頭。他明明死在泰興五年的乾清宮,可此刻,他竟回到端和三年,自己十八歲的那年。這一年,守喪期滿,他沒有理由繼續留在皇陵,皇兄便將他召回京城。 起初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有傳言人死之時,會將自己的一生再看一遍??蛇@夢從皇陵開始,一路做到了京城還沒有結束。而且他的五感,神智,經歷都那么清晰真實,以至于他漸漸認識到,他并沒有死,而是重生了。 天命,不可思議。 他有些迷惘,也未重新適應自己作為晉王的身份。 李懷恩看見主子露出疑惑的神情,湊近了一些說道:“王爺,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說說……” 朱翊深抬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這個時候的李懷恩,不過就是個十七歲的少年,沒有在乾清宮時的謹小慎微,步步為營。上輩子,他歷經殺伐成為天下之主,卻無法再相信身邊的任何一個人。兄弟,子侄,臣屬,心腹,逐漸都站在了對立的那面,斗得你死我活。 臨終之時,他覺得萬分疲憊,不知道自己那短暫的一生究竟得到了什么。 大概是朱翊深眉宇間流露出的氣勢實在駭人,李懷恩縮了縮身子:“主子,您,您別這樣看著我,我好害怕?!?/br> 朱翊深一哂,閉目仰靠在馬車壁上,輕輕地說道:“李懷恩,你還是這樣好?!?/br> 李懷恩被他說得有些莫名,摸了摸后腦,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這個時候,車夫在外面說:“王爺,到了?!?/br> 第3章 朱翊深蹬著腳踏下去。昨日剛下過雪,化雪時最冷,寒風刺骨。他人還沒站穩,周蘭茵已經上前施禮,眼角含淚道:“王爺您可算是回來了,妾等您等得好苦!” 她哭得楚楚可憐,等著男人將她擁入懷中??赡腥苏局粍硬粍?,目光疏離。 朱翊深想了片刻,才記起她叫周蘭茵,日后的蘭貴人。她是良家妾,在王府一直未有大錯,他登基之后便接她入宮??蛇@女人屢屢跟端妃不合,得罪了后宮不少人。最后因用巫蠱之術,被打入冷宮,再無消息。 他許久沒見她了,故而一時想不起來。 周蘭茵見男人不動,本想主動抱他,可他身上的氣場實在是太強了,她又不敢。當初他離京的時候,個子跟她差不多高,如今已經比她高出了一個頭。而且他的相貌繼承了父母的優點,英俊凌厲之中又帶著江南獨有的秀氣。她心中暗暗歡喜,有種自己看護的小樹苗,長成了參天大樹的感覺。 朱翊深臉上卻沒什么表情。目光淡淡地在人群中梭巡了一圈,跟上輩子一樣,那丫頭沒來。 李mama初見朱翊深時也吃了一驚,覺得王爺好像哪里不同了,但那種感覺又說不上來??吹街芴m茵癡癡地盯著他,魂都不知道去哪兒了,連忙在旁說道:“王爺舟車勞頓,想必餓了吧?夫人早就備好了酒菜,就等著您回來呢?!?/br> 周蘭茵這才回過神來,馬上側身讓開:“瞧妾高興的,都忘了正事。我們快進去吧?!?/br>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進了王府,往朱翊深的住處——留園走去。晉王府原本是開國時一個巨貪的府邸,建造之時極盡奢華。后來巨貪下獄,府邸收歸國家,幾經易主,最后被先帝賞給了朱翊深做王府。 留園松柏常青,太湖石嶙峋,亭臺樓閣錯落有致。恰有一處湯泉流經園下,故而園中四季花開不敗,草木彌新,“留”即有留春之意。 朱翊深走進留園時,踟躕片刻,所有人都跟著停了下來,面面相覷。周蘭茵正待詢問,他又徑自往前去了。 主屋里的桌子已經擺好了銀質碗筷,朱翊深坐下來,周蘭茵侍立在側,吩咐下人上菜。菜品共有三十幾種,時令的蔬菜有海白菜,江南烏筍,黃花金針,此外還有八寶攢湯,鹵煮鵪鶉,湖油蒸餅,醋溜鮮鯽魚等,都是朱翊深以前最愛吃的。 在端和一朝,紫禁城內外,奢靡成風。光端和帝每餐就要準備菜品百多種,簪纓世家宴請賓客,動輒耗費牛羊河海鮮上千。到了永明帝登基,雖屢下訓諭禁止,但收效甚微。 及至朱翊深為帝,主動將每日三餐減為兩餐,每餐菜品不超過十種,并勒令后妃等以身作則,這才漸漸剎住了奢侈攀比之風。 “往后不要備這么多菜?!敝祚瓷铋_口說道。 周蘭茵連忙應是,暗中責怪地看了李mama一眼,都是她出的主意,說皇陵日子清苦,王爺必定想念京中的珍饈美味,回來應該好好吃一頓。周蘭茵忙活了幾日,沒聽到半句夸獎不說,要是讓王爺覺得她持家無度,那就不好了。 朱翊深這才提筷,他吃飯時一語不發,每樣菜都只吃幾口,絕不多碰,看不出喜好。 等他放下筷子,周蘭茵又殷勤地上了壺虎丘茶,并一盤江南的密羅柑和一盤蜜餞。 朱翊深不動聲色地飲了口茶,沒動另外兩樣東西。這個時候的晉王府,只能用這等茶葉,雖然跟普通人家比已經算好物,但跟他在乾清宮時喝的那些與黃金等價的貢茶比,到底是遜色了一些。他沒什么特殊的嗜好,只是對茶有些講究。 喝過茶,朱翊深憑著記憶走向西次間,丫鬟連忙推開槅扇。周蘭茵面帶嬌羞地跟了進去,心里如小鹿亂跳。 她進王府的時候才十六歲,知道要去伺候一個乳臭未干的孩子,心中還老大不樂意??扇缃裱矍暗臅x王,則符合她少女時對男人所有美好的想象。那時宮里特意派了兩個嬤嬤,專門教她床幃之事,至今都派不上用場。她等了這么多年,身體早如干涸的土地,需要雨露的滋養。 朱翊深停住腳步,回頭看了她一眼。 她微微怔住,很快反應過來:“王爺不需要妾……服侍嗎?” “我累了?!钡统炼粠Ц星榈娜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