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節
桓澈上下掃量他一番,道無甚異議。他看他回身欲走,出聲道:“不過你還要多盤桓幾日,我還要驗貨?!?/br> 宗承道:“這是自然。不過,我希望殿下能快著些,我的行程緊?!?/br> 桓澈笑了一笑,未作言語。 到了交貨這日,桓澈親自領著拏云等人趕去查驗,宗承就帶著幾個手下在一旁引路。 驗視前面的銀兩時,桓澈點得極細,等看到后頭的萬余件火器時,更是親自上陣檢查,確認完好才算是通過,但因數目過繁,也只能查驗外觀。至若檢視后面的匠人時,他除卻自己問話之外,還分派拏云等人一一查問。 如此這般,驗貨驗得比上一回更慢。 到第八日方查驗完畢。 桓澈提出要宗承隨他回京一趟,待這些人、財、物全部交訖,他再行離京。然而宗承因著欲回倭理事,并不同意。 最后兩廂經過商酌,議定桓澈先攜貨回京,宗承則在登州等候?;赋簩⒇浗挥谪懺垓炓曋?,差人快馬遞信來知會宗承,此時宗承方可離境。 為防宗承提前離境,桓澈在走前還調兵五百,專司看管宗承。 桓澈啟程之后,宗承便被安置到了附近的驛館。 宗石前來求見時,經過層層盤查才得入。 他甫一見到叔父就撲通一聲跪下,涕泗橫流,再三請求叔父寬宥。 他哭得可憐,從自己父親亡故,說到自己當年如何活不下去、如何千辛萬苦投奔叔父,最后又說起自己這許多年來跟隨在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也有叔侄情分,如此等等。 宗承瞥了眼痛哭流涕的侄兒。 他這人心腸最是冷硬,但也最是念舊。若非看在自己那早逝的兄長面上,他當初是絕不會收留宗石的——他深知他這侄兒的稟性,顢頇又貪心,還總愛坐享其成。 宗石投奔他之后,起先總是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種被迫為寇的無奈,不難瞧出之前跟多數鄉人一樣對他鄙薄之至,但自打發現他手里掌著金山銀山之后,態度明顯大變,開始對他大獻殷勤,辦差更是任勞任怨,還時常自嘆他對他恩同再造,有如生父。 宗承嘴角輕扯。 什么有如生父,他實則也沒比這個侄兒大上幾歲,當不起這四個字。 宗石哭了半日,抬頭見叔父無動于衷,又開始提祖母孔氏。 宗承不耐,攢眉少頃,命他起身,道:“我已仁至義盡。你跟從我這許多年,應是最清楚我的規矩,如若你不是我侄兒,早不知死了多少回。眼下我只是棄用你,已是格外容情。我不可能再讓你到我手下做事,你走吧?!?/br> “這些年你也應當習得不少本事,出去討口飯吃不是難事?!弊诔醒粤T,揮手命韋弦將宗石送出。 宗石將被人架出去時,死死盯著宗承:“叔父當真不會轉意了么?” 宗承神容淡漠:“我給你的機會實在多不勝數,是你自己不知好賴?!?/br> 宗石面目緊繃,直至被拖拽出去,都未再言語。 桓澈走的是官道,行路不會過慢,然而兩月之后,宗承仍舊未能等來桓澈的回復。 眼看著將入冬季,若是再不走,風候便不宜遠航了。 宗承忖量之后,提筆給桓澈寫了一封信,欲讓自己的手下執此信在此等候,自己先行回倭。但桓澈留下的看守們并不答應。 在再一次被擋回去后,韋弦低聲對宗承道:“我看朝廷那邊就是要背約!先前分明說好了不限制您的自由的。大人何必順著他們的意,山東近海還有數萬??艽?,隨時聽候您的差遣,您想脫身……” 韋弦后頭的話未完,便被宗承冷冷瞪了一眼。 “我現在若是與他們動武,朝廷正能逮住由頭尋我麻煩,他們巴不得我來硬的。你以為皇帝當真愿意這樣輕巧地放過我?而今行事需謹慎,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跟外面那群人起沖突?!?/br> 韋弦諾諾應聲。 宗承正預備回房打譜子,忽見拏云大步而來。 拏云張口便讓他隨他走一趟。宗承問及緣由,拏云道:“你進獻的火器里面,有一門后裝炮,在試驗開火時,母銃筒炸膛,險些傷了陛下,陛下震怒,令我押你赴京?!?/br> 韋弦等人都是驚詫不已,唯宗承面色不改。他跟拏云再三交涉,希望能讓太子重回一趟山東面談,但拏云表示皇命難違,太子殿下也吩咐過,一切等他回京再說。 宗承這回卻是不肯妥協,堅持不愿跟拏云赴京。拏云欲強行將他帶走,宗承便以近海數萬??芟嗤{,態度堅決。 拏云一時難辦,暫且退走,轉去修書請示桓澈。 韋弦不明白,為何大人先前還說不能跟朝廷起沖突,如今卻不愿配合太子的手下回京。 宗承回房后,面色仍是陰沉如水。 沒想到皇帝的后手來得這么快,他交上的貨尚未焐熱,就急急對他下手。他根本不能跟拏云回去,一旦回京,等著他的就是百口莫辯、身陷囹圄。京師遠海,他無論是尋求外援還是籌謀斡旋,都會艱之又艱。 他先前就想到了皇帝可能會轉回頭打壓他,但仍未離境。 因為他一走,他前面與朝廷的交涉都會毀于一旦,他這兩年為自己所做的一應籌謀也都會付諸東流。 但若是朝廷那邊執意為難,沖突怕是在所難免的。 桓澈的回應很快便至,信上指示說讓拏云務必拿下宗承。 兩廂無法達成共識,抵牾一朝爆發。一夕之間,數萬??芊鋼矶?,威逼朝廷放了宗承大人。 貞元帝聞訊,自南方調水師增援山東守軍,下命捉拿寇王宗承赴京。 顧云容聽說這件事時,已是仲冬時節。她幾乎是一瞬之間就想起了先前收到的那封疑似周學理寫的匿名信。 那封信上所說的“協助”,便是讓她手書一封勸降信,暗遞于宗承,讓宗承放棄抵抗,依旨回京,以免兩邊相持,局面失控。 但是她并沒有那樣做。 一來她并不完全明了眼下局勢,二來她不認為宗承就會聽她勸言。宗承骨子里是個十分執拗的人,連孔氏的話都不肯聽,憑甚聽她的。 桓澈自山東回京后,她也試著詢問過山東那邊的狀況,但他不愿多言。如今戰火重燃,卻是不知皇帝打的什么主意了。 這一仗一打就是三個月。轉年二月,已經脫身的宗承率部盤桓近海,要求面見太子。 貞元帝命桓澈再赴山東,押宗承回京問罪。 桓澈出發前夕與顧云容話別時,她卻是聽著聽著,忽道:“阿澈,你能否帶我一道趕赴山東?” 桓澈立時沉容,嚴詞拒絕。 顧云容撒嬌半晌也無甚效用,正容道:“我說不得能幫上你的忙的,你現在往山東去,就是打算硬來的對不對?” 桓澈道:“什么叫硬來,宗承抗旨不遵,原就該拿下?!?/br> 顧云容沉默一下,道:“這根本就是你跟陛下設的局對不對?你們從來也沒打算放過宗承,只想拿到他手里的貨,然后將他捉拿,對么?先前說什么交涉達成共識,不過都是誆人的?!?/br> 桓澈凝睇著她:“我只問容容一句,宗承是不是??艹錾??該不該受懲?” “若是從大是大非上說,自然是的。但你何必顧左右而言他,你們對付宗承,絕非因此,對吧?” 桓澈一頓,本不欲多言,但禁不住顧云容再三追問,又氣又無奈,扣住她手腕,在她耳垂上不輕不重咬了一下。 這小妖精真是越發不好對付了。 “你說的不錯。其實說來也簡單,”他指尖慢慢摩挲她手腕內側柔嫩嬌滑的肌膚,“宗承在這場交涉中過于強勢,并且,他手下那些不計其數的??苁冀K都是個禍患,所以父皇需要打壓他、敲打他,滅一滅他的氣焰,不然他回頭會越發狂妄難馴?!?/br> “這一點,宗承自己應當也能想到,但他還是選擇與朝廷對抗,你說他這般態度,父皇焉能饒他?” 顧云容道:“但他如今即便可以一走了之,也仍舊徘徊不去,要求與你覿面,這不正表明他是真心誠意想要跟朝廷敦睦相處么?你難道不怕把他逼急了,將他徹底推到倭人那邊?屆時不知會添多少麻煩?!?/br> 桓澈擰眉,道他自有法子擒住宗承。顧云容即刻提出,擒住宗承會導致大批??芗ぷ?,他屆時又當如何。 桓澈轉眸看顧云容。其實縱然??芗ぷ?,朝廷這邊也并非招架不住,只是他這幾日也一直在想,為了彈壓宗承,究竟是否有必要以此為代價。 他眸光微動:“容容欲如何?” 又是韶光融和三月天,桓澈抵達山東后,便即刻安排與宗承會面。 宗承表示他獻上的那些火器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若是貞元帝當真覺得他以次充好,他可以再補一批火器,但他不會回京受審。 兩廂商榷三日,桓澈同意宗承的提議,也允許宗承離境,但提出宗承在往后的海貿中,不得輕用武力。朝廷對他本就是寬大為懷,他若一而再再而三挑戰朝廷對他的容忍,那便休怪朝廷治他。 宗承容色矜莊:“我平生最是講求一個‘信’字,許諾之事必定履行。我倒覺得殿下說反了,是朝廷一再挑戰我的容忍力。其實殿下也很清楚,倘若我不往國朝這邊來,你們根本奈何不得我?!?/br> 桓澈冷笑:“如今所受磋磨,難道不是因你此前作孽所致?說白了,你的??苌矸?,就是最大的把柄。先前在海上攪風攪雨,如今想要回歸故土了,就開始將功折罪,行善抵惡?!?/br> 宗承緘默少頃,道:“殿下之言我不多論。我從不否認自己有錯,這些年來,我也在盡力彌補。但陛下意欲捉拿我,究竟是因著什么,你我都清楚,總拿我的??艹錾碜鞣ぷ?,也沒多大意思?!?/br> 桓澈面色陰寒。 他忽然覺得,父皇都是白費氣力,宗承這樣的人,無論何時皆是寧折不彎,哪怕是將他下獄十年,也不能磨去他這通身的銳氣。 宗承離境當日,桓澈親往觀狀。 他正辭嚴色厲警告宗承,宗石忽來,再度詢問宗承能否帶他一道離境回倭。 宗承很有些不耐,轉頭命人將他拽走。 正在他回頭的空當,宗石突然掏出一柄寒光凜凜的匕首,直朝宗承心口處刺去。 作小廝打扮的顧云容來給桓澈送披風時,正瞧見這驚悚一幕,才要張口,就被桓澈一把捂住嘴。 宗承幾乎是出于本能,側身一避,順勢攥住宗石執刀的手臂。 叔侄兩個纏斗在一起。但宗石的劍道修為尚不及宗承的十分之一,兩個也不過短暫交手,不待旁側侍從出手襄助,宗承便奪了刀,將侄兒死死按在地上。 “我當初不該救你?!弊诔械皖^看著地上尚憤憤呼喝的侄兒道。他說話時神容寡淡,但目光卻是幽若暗夜。 待宗石被人拖下去,宗承轉向桓澈,問他可是買通了宗石?;赋旱溃骸拔乙I通也是買通個耳聰目明、頭腦靈光的,何必買通你那個侄兒?!?/br> 宗承與桓澈對話之際,目光往他身側一掃,掠過顧云容時,頓了一下。 桓澈的手在袖底捏了捏顧云容的小指。顧云容回捏他一下,眼角余光瞥他一眼。 兩人的小動作皆收入宗承眼中。他的目光遲遲未曾收回,凝注顧云容時,顧云容轉眸,正撞上他的視線。 宗承忽道:“我還有話要與殿下說?!庇盅a上一句,“煩請殿下將身側小廝也一并帶上?!?/br> 桓澈瞄了顧云容一眼,竟然點頭應下。 宗承一路行去,撿了一處僻靜船塢停下,回首道:“我只問殿下一件事,殿下能做得了圣上的主么?” “你認為我會為你而致自己受罰么?我這樣做,便自有自己的應對之法?!?/br> “究竟是有應對之法,還是另有計較,殿下心里應當最是清楚。不過我倒是好奇,殿下為何會允云容隨你過來?” 桓澈笑道:“我是想讓你好生看看,云容與我究竟是假恩愛還是真恩愛,以及,我們才是最般配的?!?/br> 宗承的目光在顧云容面上流轉,出神半日,道:“還記得我先前與你說的‘一期一會’么?眼下也是一般,今日船塢之會,往后皆不會再有?;蛟S……” 顧云容等著他的下文,他卻不再往下說。 宗承心中苦笑,或許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 前路如何,誰知道呢。 他籠在袖中的手緊緊攥著那個此前未能送出的蝶戀花纏枝紋青花釉里紅小瓷罐,垂眸緘默,一時竟不知作何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