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節
顧云容一頓,問她為何,她笑了一笑,沒有答話。 待顧云容與桓澈離開,甄氏目送兩人背影。等二人身影完全消匿在視線中,甄氏無力倚靠在牢門上,身子慢慢滑下。 她入后宮時日不淺,但實則皇帝從未碰過她。即便如此,她此前也天真地認為皇帝對她多少是有些情意的,畢竟她伴駕多年,從面上看,在后宮里也是圣眷頗盛的。 但她后來聽說皇帝要處死她時,徹底醒了。她不過是容貌跟端慎皇貴妃有幾分相似而已,在皇帝眼里,怕連個替身都算不上。所以,何談情意? 她也曾對皇太子動過一些不可言說的心思,并在言行中不可避免地表露了些許心跡?;侍幽菢拥娜宋瘜嵦^耀眼,女人多是慕強的,若是對方勢強又容盛,那動心實是不可避免的。 然而她后面也清醒過來了,小心地藏起了自己的癡心妄想。 皇太子這人其實無情,入得他眼的人他會珍之重之,在此之外的人,他根本不屑一顧。 甄氏的目光定在對面陰潮的墻面上,眼神渙散,神思飄忽。 桓澈回宮之后,未及更衣,就先轉去逗兒子。 昂昂才落地時,小臉皺皺巴巴的,小老頭一樣,顧云容瞧了都說丑,但桓澈堅持認為自己兒子長得比哪家孩子都好看,一抱住就不肯撒手,還問顧云容覺得兒子五官之中哪一處最像他。 顧云容一時語塞。 新落地的嬰兒連眉毛都淡得幾乎瞧不出,五官更是未長開,何談容貌哪里似誰。 桓澈看她不答話,問她可是覺得孩子長得不像他,聽得顧云容嘴角直抽。 孩子要是不像他,可就出大事了。 于是顧云容只好對付著說覺得孩子五官處處都像他,說得他笑逐顏開。 繼而顧云容發現,隨著昂昂五官逐漸長開,果真越來越像他,小臉上各處都漸漸能找出他的影子。 真被她說著了。 但她總是難免郁悶,老話總說男孩多生得肖母,怎么昂昂就這樣肖父呢。 昂昂如今已會翻身,只是還坐不穩,桓澈近來得閑都會教兒子穩坐,并開始請教嬤嬤如何教孩子爬。 他平素潔癖也是極重的,但在兒子面前從來不講究那么些,顧云容有時候眼睜睜看著兒子把口水蹭到他特特拿熏香熏過的整潔衣袍上,都下意識拎起帕子幫他擦,他自己卻不甚在意。 桓澈抱著兒子逗了少刻,跟顧云容說起了他后日要在皇莊宴請宗承之事。 “若不是擔心不妥,我真想把昂昂抱去,讓他看看我兒子生得多么玉雪可愛?!被赋赫f出“昂昂”這個名字時,心有余悸,不由摸了摸兒子的腦袋。 兒子自己取的乳名就是好,還好沒有真起個鐵蛋狗剩之流的名字。 不然他回頭在宗承面前拿兒子嘚瑟,可要如何說? 難道要說這是我兒子鐵蛋,鐵蛋已經會翻身了,再過陣子就會爬會走了? 桓澈簡直不忍心往下想,情不自禁地抱緊了兒子。 昂昂確實還太小,他倒是想帶出去嘚瑟一下,只是心覺不妥,只能按捺住這個念頭。 顧云容問:“他當真會去?” “他已經應下了,去與不去,屆時便知?!?/br> 顧云容想了一想,道:“不出意外的話,他應會去赴約。他是我見過的膽子最肥的人了,當初陛下還在籌謀拿他之事時,他就敢跟隨倭國使團來國朝這邊晃悠?!?/br> 昂昂嘴里含著自己的小爪子聽兩人說話,聽到后來,很有些興奮,揮著小手引身往外,口中“咿咿呀呀”不斷,似乎是知道爹爹要出門去,想跟著一道。 桓澈在兒子腦袋上敲了下:“乖,后天你在宮里好生待著,爹爹去去就回?!?/br> 到了約見這日,桓澈籌備妥當,又看了眼熟睡的兒子,這便出了宮門。 桓澈到得皇莊,才坐下不多時,宗承便到了。 兩廂寒暄之后,桓澈便朝拏云揮揮手。 不一時,孔氏在兩個丫鬟的攙扶下,慢慢步入正堂。 孔氏朝桓澈行禮后,徑直轉向宗承,冷聲道:“你隨我來一趟?!?/br> 第一百一十七章 宗承瞧見孔氏的一瞬,頓了一下,起身給孔氏問安。 孔氏冷冷瞪了兒子一眼,揮手示意他隨她過去。 宗承上一次見孔氏還是在幾年前,當時他明知桓澈有心抓他,但還是冒險前往。 也因著桓澈的抓捕,他當時沒顧上跟孔氏說幾句話,眼下倒是終于得著機會。只是孔氏對他的態度,比之先前在歙縣時,更要冷淡。 孔氏見宗承離座后竟是不向太子告退就徑自往外去,低斥他一句,讓他跟太子行了禮再退出去。但宗承不以為意,一徑轉出。 孔氏尷尬不已,回頭跟太子施禮告罪,這才往外行去。 宗承就候在門外。他見孔氏出來,伸手去攙她,卻被她一把甩開??资峡匆膊豢此?,一路上只顧前行,根本不理會他。他微微一滯,緊走幾步上前道:“阿母,您這樣,不知道的人會認為我不是您親生的?!?/br> 孔氏步子一頓,回頭睨他:“我倒是想當自己從未生過你這樣的孽子!” 宗承默然不語。 孔氏走了幾步,察覺后頭沒了兒子的腳步聲,回頭一看,發現他立在原地不動,就那么垂眸立著。 孔氏目光倏地一凝。 她這兒子,顯然已經今非昔比。 當年她就覺得自己這個小兒子桀驁不恭,骨子里有一股難當銳氣,別家小子要么踏實讀書要么勤懇當差,再不然也是老實種地,他偏不,他一心要做一番大事,一心要脫離鄉紳官差的欺壓。 她當時就極是頭疼。什么欺壓不欺壓的,官壓民可不就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么?兩浙沿海官場貪墨已久,徽州緊鄰兩浙,有樣學樣。近年那些鄉紳老爺們又開始跟??軅児唇Y,為著發財,走私資敵成風,甚至引寇來劫,他們這些升斗小民在鄉紳老爺們眼里本就如螻蟻一般低賤。 他們早就習慣了,大伙兒的日子都是這么著過來的,怎生偏他就這樣不安分!她勸過他多少回,民不與官斗,但他只是當耳旁風。 后頭更出息了,居然負氣出走,跟??軘嚭偷搅艘黄?。 她一度無法接受。她這小兒子淘氣歸淘氣,但她總還是將他當個孩子,萬萬沒想到他會走上這樣的邪門歪路。 她痛心疾首,她日夜墮淚,但她的阿承卻是再也沒有回頭。 后來的事就更荒謬了。她聽說??苤T部漸趨統一,她聽說倭國出了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倭王,她聽說朝廷上下都在緝拿這個名喚宗承的倭王。 她也想當這人只是跟她兒子同名同姓而已,但官府找上她后,她便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自打眾人皆知她兒子便是倭王之后,街坊四鄰陸續搬離,她出個門也常遭人指指點點。親友們唾罵她兒子賣國求榮,說她兒子不是個東西,與兇徒勾結,戮劫故國鄉親。 她雖也痛恨兒子不知好歹,但心底里實則仍是覺得她的阿承不會是他們口中的模樣,她的阿承雖然脾性倔強,但不會做出那等朝故國鄉民痛下屠刀之事。 只是后來他們傳了太多關于倭王的事跡,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她也無法明辨。 一晃十數年過去,她倦了,明辨不了也不想明辨。她兒子既成??茴^子,究竟做了多少作jian犯科的事,似乎都不重要了。 眼下的宗承,早已褪去少年的青稚,恍若脫胎換骨。即便只是靜默立著,渾身上下也威勢怒張,隨意抬手流眸,便是冷然迫力襲面直擊,連她瞧著都不由心生畏懼。 宗承即刻便察覺到母親的目光,終究是快步上來:“走吧,阿母要說甚,兒子都聽著?!?/br> 宗承母子兩個出去后,桓澈喝了一壺茶也不見二人回返,等得頗有些不耐。 他今日是告假出來的,但如今仍是歸心似箭。他想回去看看兒子,兒子近來十分粘他,沒他在旁邊看著,總是鬧著不肯睡。 如今天熱,也不知乳母們有沒有給昂昂及時換尿布,衣裳是否穿得太多,別給孩子捂出痱子才好。 他腦子里紛紛亂亂想著這些之時,就聽拏云在他耳畔道:“殿下,宗承母子兩個回來了?!?/br> 桓澈抬頭看去,正看到宗承攙著孔氏入內。 “老身已勸服這孽子,他答應將捐銀數提到三千萬兩,”孔氏言至此不禁一頓,又繼續道,“至于先前許諾的匠人與火器,均改為翻倍之數?!?/br> 孔氏一輩子安安分分勤勤懇懇,做夢也想不到一個人手里能捏著這么多錢。 她聽說朝廷一年的所有稅收進項加在一起便是三千多萬兩白銀,宗承一人就能拿出這樣一筆驚天巨款,這真正是富可敵國了。而且,她根本不知這樣一筆銀子在宗承的資財中比重幾何,他真正的財力可能遠勝于此。 她從前就知她兒子手里攥著金山銀山,但萬沒想到已到這樣豐不知數的地步。她實在難以想象,她兒子這些年是做了多少孽,才能掙下這許多昧心錢! 宗承只要瞥一眼母親的神色,就知她在想甚。他已不知說了多少回,他之所以會這么有錢,是有諸多因由的。又不是只要為非作歹就能發達,他的錢也是他自己拿頭腦賺來的,倭寇先前那樣劫掠,哪個比他有錢了? 宗承見母親說罷這些便沒了后文,上前一步:“阿母怎么只說一半,這只是我答應交出的,我交出人、財、物,朝廷自然也要拿東西與我換。我如今又加這許多,自然也要在先前提出的三條要求里面再加一條——我要陛下頒一塊功臣鐵券與我,鐵券上鐫‘免死’?!?/br> 桓澈皺了下眉:“你還真敢說?!?/br> 功臣鐵券即民間所謂免死牌,是當年太祖大封功臣時所定,意在防功臣過失。宗承非官吏亦非勛臣,還是個??艹錾?,若賜功臣鐵券,怎么想怎么荒謬。 宗承打量了桓澈神色,道:“殿下可回去問問陛下的意思。若是陛下那邊不應,那這交涉仍是不成。大不了就不開海禁,我再回倭國去,仍舊賺我的錢。不開海禁,朝廷的損失比我的大得多。開了海禁,大家一起得好處,便是如此簡單。殿下盡可將我的話帶給陛下?!?/br> 桓澈思量片刻,起身道:“你這番話,我自會帶去問過父皇。至于你,好容易與孔老夫人見面,我看還是應當多陪陪老人家,暫且不要走了?!?/br> 宗承即刻便聽出太子話外的意思是要將他暫且扣留在此,倒也不甚在意,點頭答應。 待到太子離開,宗承與孔氏一道去用膳。 夏日暑重,人總是胃口缺缺。但孔氏覺得眼下也好歹算是了結了一樁事,吃了一碗粥并兩張荷花餅和葷素菜肴若干。 宗承只是全程看著母親用飯,自己并不動筷。 孔氏抬頭,終于開口,問他為何不用飯。 宗承道:“阿母肯與兒子說話了?” 適才自打兩廂說定,出屋之后,孔氏就沒搭理過他。 孔氏頓了下,道:“你作孽多年,別以為聽我一回話便能讓我饒了你?!?/br> “作孽多年,兒子都做什么孽了?” 孔氏瞪視他一眼,卻是一時語塞。她只知道她兒子混賬,卻不知究竟是怎么個混賬法。 “兒子猶記得母親當年在龍山渡抽兒子那一頓,鞭鞭見血,真疼啊。母親抽得那么狠,合著根本不知兒子都做了甚?!?/br> 孔氏心知兒子是在強詞奪理,但她向來不善與人理論,不知如何回駁,這便將話頭岔開,說起了他的婚事。 她本以為兒子此番必死無疑,已經做好為兒子收尸的準備,而今眼看著兒子這條命能留下,私心里也是高興的。 既能不死,那當然要考量一下親事。 宗承卻顯然不想論起此事,只是拿話敷衍??资霞钡溃骸澳氵@孽障是要做和尚不成!”又狐疑看他,“莫非你在外頭有私生子?” 宗承險些一口茶噴出來:“阿母想什么呢,兒子現在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人,眼光高得很,尋常女人都入不了眼,怎會如此隨便?!?/br> 不知怎的,孔氏忽然想起多年前曾來宗家祖宅拜謁的那個美貌少女。她逼問他跟那個姑娘究竟是什么關系。 宗承目視虛空,慢慢道:“關系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