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此刻幾個倭寇頭子正在談買賣,一眾手下又慶功去了,附近幾處船艙闃寂無聲。 他又連入其余幾個賊首日常起居的船艙,折返之后,顧云容已沉沉睡去。 他的目光在她那只被宗承抓過的手上流連不去,沉斂了目光,伸指在上面細細摩挲一回才罷休。 只是,有一點他始終存疑,宗承那廝是如何認出顧云容的?難道也是打眼睛看出來的? 隔日,武田等人原準備再行西掠蘇州,但臨了卻不知為何起了紛爭,幾乎翻臉,籌劃由此取消。 武田等人尋宗承評理,他卻不予理會,只讓他們自行解決。 宗承休整一日后,命人拖來何雄,硬生生卸了他的右臂——就是他那晚端著鳥銃預備朝戰俘掃射的那只手。 何雄疼得當場昏死過去。 但眾??芙圆灰詾轳敼?,甚至連何雄的手下都認為理所當然。 宗承若是好利用的,那這頭把交椅當真是白坐了。 顧云容那晚聽了宗承跟武田等人說的那番話,有一瞬竟然覺得他才是賊窩里的最大細作。字字句句似在為倭寇考量,但論到根上卻是在幫故國解難。 可若他當真有所改變,又為何不干脆殺了何雄等人呢?以他的身份,鏟除賊首并不難。 又三日,顧云容借著采買之名上岸。她又以記賬為由,順手買了些紙筆。 這三兩日,幾個倭寇頭子跟佛郎機人談買賣時,她都盡力混進去,然后再把聽來的消息悄悄轉達給桓澈。 倭寇倒也不防她,橫豎沒人會想到她能聽懂。 武田等人因著前頭幾次三番的爭執,已經貌合神離,但為著共同的貪利,仍然維持著表面的和睦,甚至還在征得了宗承同意之后去看望了何雄。 等他們終于重新整飭,再度劫掠蘇松等地時,國朝那邊早已重整旗鼓。武田等人這才知宗承所言不虛,他們前面的順利不過是撿了便宜。 倭寇各部遭受重創,賊首不敢戀戰,敗退崇明。 戰局逐漸反轉。 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緊接著,佛郎機人耍賴背約,收了錢財卻遲遲不將火器運來。 倭寇急需補給,武田等人氣得直罵娘,率部殺去佛郎機人的臨時巢xue,不問青紅皂白,奪了火器,又大肆誅戮一番。 然則再戰仍是慘敗。倭寇們驚駭地發現,國朝水師的火器已經進行了全面改良,他們原本的火器優勢已經不復存在。 此戰后,倭寇死傷過半,逃竄至啟東。 桓澈卻并不能放松。 倭寇正一步步落入他密密織起的網中,但他的計劃只進行了一半。 他要的是一箭雙雕。 武田平忠等人近來暴躁異常,在是否要北逃歸國之事上產生了巨大分歧。 但有一件事卻達成了空前統一。 將戰俘全部坑殺。 他們如今已經不是在行軍,而是在逃命,這數千人于他們而言就是拖累。 幾人主意定下之后,宗承將桓澈叫來密談。 他表示他可以救那些俘虜的性命,但需要桓澈答應他一件事。 桓澈譏誚一笑:“又是要開海禁?” “這倒不,一樁是一樁,”他慢條斯理道,“你也知道,何雄是擅作主張,他們出外擄掠,并非得我授意。我想讓你幫我在天下人面前澄清一下,我不想背這黑鍋?!?/br> 桓澈笑起來:“真是看不出來,你一個??茴^子竟還在乎名聲?你身上劣跡多了去了,也不多這一口鍋?!?/br> “擱以前,我約莫是真不在乎。但我早先就已經跟她表了態,眼下不想不明不白被人唾罵?!?/br> 桓澈滿面霜色,神情幾番變幻,終是應下。 他眼下不便調兵來救那些戰俘,宗承愿救自是最好。宗承要求之事,對他來說順手即可為。 兩人說著話,忽聽外面銃聲轟然,驚叫連連,當下齊齊往外去。 武田與何雄等人群聚甲板上,端著火銃對著一眾瑟縮在一起的仆役長隨。 “館樣來的正好,”武田平忠雙目赤紅,“我跟另幾位商議之后,覺著船隊中定然是出了細作,館樣不如幫著出出主意,看如何揪出內鬼?!?/br> 他瞧見宗承身邊的陳高,命他也與眾仆役站在一處,隨后道:“現在人齊了,要么就全部殺掉,這樣最干凈?!闭f話間,隨意瞄準內中一人。 第八十章 在一片迭起的驚呼聲中,宗承開口道:“這樣也好?!?/br> 桓澈余光里瞧見宗承往他這邊瞥了眼。 他有一瞬居然覺得,宗承想要借此機會除掉他。 雖然他認為他應當沒有那么蠢。 武田等人架起一排鳥銃預備朝人叢群射時,宗承又出言道:“但你們這樣將人都打死,雜七雜八的事誰來做?再者說,即便真有細作,你們怎就知道是出在這些人里面,而不是你們固有的手下里?” 何雄脫口道:“不可能!那些都是追隨多年的老人兒,況且這么多年都沒出岔子,怎就這回慘烈至此?” 宗承眄視他:“你莫非忘了你先前是如何翻臉不認人,隨意砍殺部下的么?你焉知你手底下那班人心中就沒有怨恨?從前沒出岔子那是從前,你如何保證那些人對你至忠不逾?” 何雄啞然,細想之后,又禁不住打顫。 宗承是如何知道他砍殺手下的?莫非他已經知曉他派人往歙縣擄人之事? 武田等人認為宗承所言在理,面面相看,詢問可有何法子抓住內jian。 宗承上前附耳道:“你們若是信得過我,就將這群人都放了,讓他們該作甚作甚。細作必定會再做手腳,我可幫爾等暗里觀察,看誰有異動?!?/br> 何雄一干人等聽了宗承方才那番話,對自己的手下都起了疑心,眼下又覺著他的法子可行,低聲計議一回,認為宗承雖是天朝人,但身為倭王,沒有立場幫天朝,何況他們敗了,對宗承沒有半分好處。 幾人商議既定,這就答應下來,下令將眼前這群仆役全都放了。 眾人皆舒口氣,然則尚未散去,武田忽而喊停,端起鳥銃對著一眾灰衣仆役中一道細瘦身影瞄準。 宗承看清他銃口對的是誰,悚然一驚,就近抽了身旁一個??艿呐宓?,施力甩腕,沖武田投刀。 倭刀大多體闊,他情急之下又氣力頗大,那一刀下去,武田手里的鳥銃竟然硬生生被砍出了一個巨大的豁口。 倭刀在重力劈砍之下,刀刃翻卷,竟深深潛入了銃身之內。 武田被震得虎口生疼,兩條手臂都沒了知覺,手一松,鳥銃就掉落在地。 武田一時怒極,但轉頭對上宗承冷厲的目光,居然登時沒了底氣,緩了聲氣,才小心問他為何有此一舉。 宗承眉目凜凜,字字千鈞:“那是我的人,你動一指頭試試?” 仿佛巨炮轟然落地炸響。 周遭陷入死寂。 眾人懵了半日,驚駭互覷,結舌杜口。 武田怔了許久,生硬道:“您怎不早說……我實是不知。只是覺著這人瞧著jian滑,又是半道加進來的,有些可疑……” 宗承冷笑不語。 武田被他笑得膽寒,又想起那晚瞧見的宗承跟這個小廝的糾纏,頓時尷尬。 他不過當時驚奇了一下,隨后就將這事拋諸腦后,沒想到宗承大人還頗為看重這小廝。 他再三賠禮,命人將那小廝放了。宗承冷淡道:“下回再手賤,讓你家主上親來切腹謝罪?!?/br> 武田賠笑,又轉頭對那小廝道:“自今日起,你就去館樣身邊專心伺候,不必去廚艙那邊打雜?!?/br> 顧云容低下頭去。 她方才有一瞬間竟然找到點即將就義的感覺。她甚至還想,倘若她就這么死了,能不能算為國捐軀,成為英烈。 她看看渾身戾氣擋在她前面的桓澈,暗暗拉扯他衣袖,示意他冷靜一點。 她先前其實不太明白桓澈為何要親自潛入敵營,這種事交給旁人去做也是一樣的,他身為整個濱海戰場的中樞,最應當做的似乎是坐鎮后方,運籌千里。 但他后來與她說,潛入敵巢這件事必須他親力親為,旁人他都不放心。至于戰場對敵,他全權交給了已遷江南巡撫的胡經綸。 他只是臨時被委派至此,解一時之難而已,但倭寇來了這一次,不能保證不會再有下次,江南這些大小屬官們必須學會協同作戰,也必須積累對敵經驗。 火器的問題已算是暫時解決,他們需要的就是上下一心、智勇兼施。 顧云容暗暗嘆息,和平得來不易,但愿戰事越來越少。 她原本還需要每日去給火頭打下手,但經此一事,就徹底成了個閑人,甚至有時想混去端茶倒水聽壁腳都不能夠,因為沒人敢支使她。 轉日午后,她掇來個矮凳,坐在甲板上埋頭寫字。 不一時,聞得腳步聲傳來,她頓筆,警惕抬頭。 “不是已經答應到我身邊來的么?怎昨日一整天都沒瞧見你過來?”宗承低頭看她。 顧云容一頓。 “你不過來,且是招疑。你晚間就來,我這里的飯菜比你那邊的好上不少。你若不想在此待著,我可領你去我的船隊,那里安全得很?!?/br> 顧云容覺得她完全當個甩手掌柜確實不太妥當,就道:“我晚夕到你那里打個照面,不過旁的卻是不能應,多謝好意?!庇痔谷豢此?,“昨日之事,萬分感謝,又欠你一個人情?!?/br> 宗承抬手壓額,面色倦怠。 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她這副客套的模樣,雖則轉念想想,他們原本也無甚干系,她這態度是在情理之中,他也知道自己的這種不快是不可理喻的,但在顧云容面前,他很難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他一向冷靜自持,這種事放在以前是不可思議的。 顧云容看他不走也不語,想了想,道:“我有什么能幫你的?欠了人情總是要還的?!?/br> 他沖口道:“欠著吧?!?/br> 言罷,他靜默一下。 他能感受到自己那幾乎噴涌而出的懊喪,一瞬間腦中閃過諸多往昔場景。 紛紛亂亂不知是何滋味。 他覺得自己有些失態,緩了一下,岔題道:“他可跟你透露過海禁之事?” “你極力為此事奔走,可是想歸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