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蒙古部落眾多,長期盤亙北部邊陲,滋擾九邊。這塊心病綿延二百余年,因著諸般因由,仍未鏟除。 國朝先前曾在邊境開過馬市,與蒙古部互貿,但因其后蒙古部以牛羊充馬匹交易,國朝強制關閉了馬市。 眼下蒙古方要求重開馬市,但遭貞元帝回絕。 于是戰火再起。 這回阿木爾汗揮軍東進,陳兵宣府,兵鋒竟是直指京師。 顧云容現在覺得自己前世真是死得太早,后面的許多事都未曾見到。 不過她見到與否似乎也沒甚緊要的,這等事也輪不到她來cao心。 貞元帝正在東暖閣內光火。 “朕看,馬市紛爭也不過是個由頭!那群兇徒就是來示威順道劫掠,每年入冬前可不都要鬧幾場?!?/br> 桓澈深以為然。 蒙古部游牧為生,冬日無處放牧,最是難熬,常來國朝這邊劫掠,以備輜重過冬。 因著蒙古部的長期滋擾,國朝的用兵重心一直都在北方,但后來南面倭寇勢力坐大,不得不分心南顧。 眼下北方兵力不足,官兵駐守各地,南方的兵又不能動,京師這邊一時之間抽調不出太多兵力。 事情確實棘手。 貞元帝看三個兒子均低頭不語,慍色愈重:“怎一個個都成了鋸嘴葫蘆,吱聲!” 三人神色各異。 太子極想借此在父親面前出出風頭,但事出突然,他一時也想不出甚好法子。 淮王很想說何不去找閣臣與六部堂官議一議,怎就跟他們三個耗上了。 他這般想著,偷眼去看桓澈。卻見弟弟也是垂頭悶聲,不免憂慮,莫非連七弟也拿不出主意? 貞元帝問過前兩個,最后看向小兒子:“別又跟朕說,你無話可說?!?/br> 桓澈垂首行禮:“兒子這回有話說,有許多話說,請父皇借一步說話?!?/br> 太子與淮王一道退出去后,太子忽對淮王道:“此番出了這等事,六弟與七弟的就藩之期怕是要延宕至明年中了。六弟與七弟還能再看一冬京中雪景?!?/br> 語帶諧謔,面上卻是要笑不笑。 淮王無動于衷。 太子對諸王的敵意幾乎是藏掖不住的,他日登基,說不得還要削藩。 削藩可就是捅馬蜂窩。 貞元帝打量著眼前跟他談條件的兒子,微微瞇眼。 果真是長進了。 他道:“倘朕不應呢?” “父皇不應,兒子也是無法,向無子挾君父之理。但父皇何必因這么一樁小事,損毀父皇在兒子心中慈和神武之象?” 貞元帝忽然有些氣悶。 他這小兒子適才轉彎抹角地與他說,只要他不給他另塞女人,他就老老實實地將事辦了。但他把話挑明了,他卻又不承認這是交換或者威脅。 事實上,威脅是不智之舉,威脅只會令他認為顧云容是個致使他們父子失和的禍首,這樣便是將顧云容推到了風口浪尖。而且諸司百衙人才濟濟,少一個衡王謀劃,天也塌不了。 于是他始終持商量口吻,態度恭謹。 他這小兒子實在太聰明,聰明得他有時候不免難安,不禁會想,這么多年來他對他的孝心敬意是否都是假的,他內心是否早與他疏遠了。 貞元帝沉默迂久,終于開口:“朕暫應你?!鳖D了頓,又道,“但你若是遲遲不給朕添個皇孫還不許朕給你物色女人,是不是有些說不過去?” 這便是催促生子之事了。 桓澈斂眸。 生孩子又不是想生就能生出來的。 桓澈回府后,瞧見顧云容坐在荷池邊喂魚。 她垂下腦袋,盯著池內游魚出神,他步至近前她竟都未發覺。 他思忖一回,輕手輕腳走開。 顧云容又撒了一把魚食,輕吁口氣,正待起身,一抬眼,驟見眼前懸下一只又肥又大的灰褐色壁虎。 還正在慢慢蠕動。 霎時,顧云容腦袋里嗡的一聲響,驚叫出聲,手里盛裝魚食的小碗脫手掉落。 她幾乎是從繡墩上彈起,也沒留意面前的人,轉頭就跑。 桓澈見她仍是沒看到他,拎著壁虎幾步追上,堵住她的路:“你害怕壁虎?” 顧云容看著他手里猶自蠕動的壁虎就頭皮發麻,當下后撤一步:“你快把那玩意兒放下!你要是再拿著,今晚別想進我屋!” “小聲些,你若是嚇壞了它,它說不得即刻自斷尾巴給你看,它那血可是綠色的,你想想,尾巴一斷,綠色的血黏糊糊噴出,四濺開來……” 他手里的壁虎聞言扭了下尾巴。 顧云容的臉已經僵了:“你……你既那么喜歡拿著它,那你不如跟它過好了?!毖粤T要繞道離開。 桓澈看了眼安安靜靜趴在他手里的壁虎。 壁虎也默默抬頭看了他一眼。 他將壁虎放到太湖石上,回頭去追顧云容。 顧云容讓他先去凈手。他無法,依言照辦。 等他拿帕子揩干手上水跡,才入了亭子,坐到板著臉的顧云容對面。 “我仔仔細細洗了手,你聞聞香不香,”他將一雙修長白皙的手遞到她面前,“我用茉莉花肥皂洗的?!?/br> 男人手指修潔,一雙手宛若瓊琚精雕,茉莉香氣混含他身上淡淡的龍涎氣息,清雅幽曠。 再對上那副豐神絕倫的容顏,顧云容忽然什么氣性都沒了。 她深嘆,可能不看臉真的很難。 她醞釀一下,才嚴正聲明:“往后不許把那些東西拿到我面前,我害怕那些,看到就難受?!?/br> “哪些東西?” “就是那些……爬蟲啊之類的,譬如蜘蛛,蟑螂,尤其是會蠕動的,比如毛蟲,蚯蚓……” 顧云容說著話就已經開始頭皮發麻。她猶記得她小時候,有一回顧嘉彥不知從哪里挖來幾條蚯蚓,又粗又長,慢慢蠕動爬繞,她看了一眼便滿腦子都是那個情形,整難受半日。 桓澈起身坐到她身側,自覺攬住她的腰:“你幼時是不是曾被人用這些東西刻意嚇過?” 顧云容微抿唇角:“不記得了,但就是害怕蟲子?!?/br>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桓澈將她腦袋往他懷里按了按,“我與你講述我的幼年經歷時,刻意避開了極要緊的一段,你怎也沒問我?你難道不好奇,我究竟為何會得那個怪???” 顧云容伏在他胸口,偏頭:“我說我開了天眼,不問也能猜到,你信么?” 桓澈一頓。 “其實,我當時看著尚且年幼的你惶遽無助,極是心疼你,但又無能為力,”顧云容抬眸見他徹底怔住,笑著捏捏他的臉,“我騙你的,我們兩個那會兒還隔著十萬八千里,我怎會知道你在作甚?!?/br> 她說著話便把話頭岔到了給他醫病上頭。 桓澈卻能真切感受到顧云容方才那稍縱即逝的愀然。 顧云容既知如何對癥施治,那大約也大致能猜到病情起由,興許她的情緒來源于此。 桓澈這樣想著,就將疑竇丟開。 太子深覺自己一語成讖,恨不能抽自己幾個大嘴巴。 他父親真的將淮王與衡王兩人的就藩之期延到了明年年中?;赐跗鋵嵅贿^沾了桓澈的光,他豈會不知他父親只是想將桓澈留下,卻又不好獨獨留他,這便一道留了。 重陽那日,他跟桓澈談了好一會兒。他與桓澈說,他知道他暗里與他作對,不過是因著害怕他日后登基刁難他,亦或削藩。 他再三表示,他的這些顧慮皆是多余的。他們兄弟兩個應該盡釋前嫌,先對付那些個真正狼子野心之輩。 上回他大婚遇刺,對方就是打著要他命跟挑撥離間的算盤,他可千萬不能上當。 爭奈不論他如何說,桓澈都油鹽不進。 他是真想跟桓澈姑且合作。他仔細想過,上回的刺殺應不是出自桓澈之手,但具體是誰他也無從查起,而桓澈在海外還頗有些門路。 不過眼下,他的當務之急是盡快拿出主意為他父皇排憂解難,不能讓功勞旁落。 顧云容將打并起來的東西重新歸位,就跟桓澈打了聲招呼,回了一趟娘家。 她自出嫁之后,甚少歸寧,是怕被人說道,也是徐氏做過這般交代。 顧淑郁暫住下來,這幾日都被徐氏按著問話,聽聞顧云容來了,忙迎了出去。 姐妹兩個轉去園子里的秋千架上坐著,與兒時一般。 顧云容與胞姐閑話時,看她仿似有些心神不定,問她可是出了何事。 顧淑郁下意識道無事。 顧云容對著她看了須臾,道:“jiejie不必遮掩,jiejie有無心事,我還是能看出幾分的?!?/br> 顧淑郁見meimei再三追問,頂不住,環顧一番,看左右無人,才低聲道:“我與你說了,你不要讓外人知曉?!?/br> 顧云容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點了頭。 顧淑郁道:“我那小叔,見人走私暴富,便也跟著下海,做起了遠洋海貿??伤粺o人脈二無頭腦,空憑一腔發財的意氣,將產業典了做本錢,這便與人出海去了?!?/br> “這已是去歲春的事了。他本是說至遲深秋便回,但至今未歸。你也知道,你姐夫家中只他跟我那小叔兄弟兩個,我那公婆為著此事幾乎哭瞎了眼,一再讓你姐夫千萬將他兄弟尋回來。你姐夫為此愁得了不得,我們哪有什么門路,海外那地界,就連碼頭上只手遮天的霸頭都鞭長莫及,何況他去的可是倭國,聽聞那里民風兇戾,惡徒遍地……” “我現今疑心帶他出海的是一群???,他一心謀財,恐是識人不清,”顧淑郁嘆息,“我平日雖常與你姐夫拌嘴,可到底也還是夫妻,看他那般作難,也替他急。照我公婆那架勢,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的,否則便要過不下去了。你姐夫也頗看顧自家兄弟,何嘗不想尋他,但實是有心無力?!?/br> 顧云容凝眉。 其實現如今的海上走私商人跟??艿慕缍ū容^模糊。 國朝海禁自太祖始,已施行二百載,由于濱海的日益繁榮,海禁由最初的嚴格執行逐步演變成如今的暗中弛禁。 但不論再是如何暗度陳倉,只要皇帝一天不下令廢除海禁,那些遠洋海貿就始終是違法的走私行徑。 違法就要隨時做好遭到朝廷打擊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