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第五十二章 桓澈一路騰挪疾奔,如風而過,途中宮人內侍根本不及行禮。 半柱香的工夫,他趕至司禮監班房。 內中一長隨正打盹兒,猛然聽見動靜,睜眼抬頭,見是衡王,懵了一下,忙忙起身問殿下何事。 桓澈四顧一番,不見鄭寶,徑自坐下:“等鄭公公?!?/br> 他是抄近道來的,鄭寶確實應當還在路上。 眾人不明所以,卻也不敢多問,紛紛上前奉茶打扇遞巾子。 不一時,鄭寶到來,一眼瞧見桓澈,訝然見禮。 桓澈揮退一眾閑雜人等,轉回頭:“父皇方才如何交代公公的?讓公公擬定的旨意里,選定的衡王妃是哪個?” 鄭寶愣了一愣,壓低聲音:“萬歲適才說,讓老奴擬了旨后,拿去給萬歲過目。陛下命擬的衡王妃是濟寧侯家的姑娘聶歆?!?/br> 鄭寶明顯看到衡王眉心一跳。 “先別擬,”桓澈深吸口氣,“父皇倘若問起,一應罪責孤擔著?!?/br> 鄭寶連連應諾。 桓澈又大略問了宮中近來狀況,聽聞太后鳳體違和,回身出了班房。 鄭寶眼望衡王疾行離去的背影,嘴角掀起一抹笑。 果然知子莫若父。 桓澈出來后,命拏云先行出宮往懷遠伯府那邊走一趟,他自家轉去仁德宮。 太后孫氏正跟貞元帝說著話,聽聞桓澈過來探望,瞥了眼貞元帝。 貞元帝道:“瞧兒子方才怎么說的,兒子跑到母親這里來,他也得跟來。他必是想到兒子會來母親這里?!?/br> 太后朝內侍擺手:“讓他暫回去休整,就說我身子無礙?!?/br> 內侍應聲去了。 太后道:“你這么著折騰他,不怕他回頭不認你這個父親?” 貞元帝笑道:“他不會那般顢頇。兒子倒覺,此番若真能把他們攪和散了,不見得是壞事。帝王家不該有甚深情厚愛?!?/br> “那你頭先又緣何要應了他?” “兒子先前以為他不過愛其美色,可后來發覺,并非如此。兒子讓他往浙江走一趟他都瞻前顧后,當時瞧著他那模樣,兒子著實動氣?!?/br> 太后輕嗤:“那若是攪和不散呢?七哥兒最是個認死理兒的,何況腦子又不是不好使?!?/br> “散與不散看他的造化。若真是散不了,”貞元帝長嘆,“兒子也不另行費事,順其自然便是?!?/br> 桓澈聽見太后的回話,倒也不意外,當下出了宮。 他才至王府門口,就見拏云急急趕來。 拏云大汗淋漓,胡亂抹了一把汗:“殿下,大事不妙,顧姑娘走了?!?/br> 桓澈僵了一僵。 拏云平日向來自若,此刻卻恨不能把自己戳到地里,不敢看殿下的神情:“顧大人說顧姑娘不過出去散散心,但屬下觀顧大人言辭古怪,覺著并非這樣簡單……” 他話未落音,便見眼前人影一閃,定睛看時,殿下已翻身躍上馬背。 桓澈到顧家問到的答復與拏云所說如出一轍。他再細問,顧同甫便只是搖頭:“能說的下官都與殿下說了,兜兜今日一早便與內子出了門,至若去向,下官實是不知?!?/br> 桓澈立了須臾,作辭而去。 雖然他不愿相信心中那個隱約的猜測,但目下似乎也只有這一個可能。 顧云容哪里是出外散心,分明是要隨宗承去倭國,徐氏說不得是去送她的。 這個揣測太過荒謬,以至于甫一蹦出,他就下意識否決。顧云容之前還沒有一絲被宗承說服的跡象,怎會忽然之間就肯跟宗承走了呢? 難道說,她受到了脅迫? 桓澈不及深想,御馬飛馳至會同館。 但他去晚了一步,宗承已經打點行裝,帶著一眾隨從出了城。 倭國使團也已于昨日離京。 諸般念頭匯入腦際,紛繁雜亂,卻又有一條若隱若現的線一以貫之。 他緊攥韁繩,驀夾馬腹。 顧云容掀起湘簾一角往外脧看。側旁的徐氏遞來一盤冰鎮西瓜,見她拈起一塊慢吞吞吃著,面上神色竟透著松快,終是道:“你……當真不怕王爺那頭……” 顧云容吃罷一塊,拿帕子擦了手:“母親放心,女兒心里有譜?!?/br> “有的什么譜,我看你就是胡鬧!好好的王妃不做,非要胡天胡地的!” 顧云容心道,做了王妃難道就一定是好的。 對于她的舉動,徐氏已經追問了不下十次,眼下又禁不住問起與她究竟為何要躲著王爺。 顧云容靠在云錦靠背上,仍跟徐氏打馬虎眼。 她會這般,自是有緣由的,只這緣由不能說出來。 顧云容斂眸,再度想起那日在臥佛寺的情景。 宗承當時再三為她分析利弊,極力試圖說服她。她起先不經心,可后頭聽著聽著,逐漸發現,宗承這個人是真的厲害。 限于年紀閱歷,她在許多事上都思慮不周,亦或說根本未往深處想過。她從前覺得自己尚算理性,可與宗承對話時,她不得不驚嘆于另一種處世之態。 宗承這人理性得可怕,會從宏觀到微末,一層一層分析利害得失,隨后決定取舍。 感情也包含在內。 這大約也是他為何能從一個窮愁潦倒的亡命徒,一躍成為富可敵國的??苤醯闹饕?。 她心里有許多疑問,但她身邊連個狗頭軍師也沒有,一直憋著不知問誰好。 于是突發奇想,兩下里一合,似乎正好。 她征得他的同意之后,統共請教了他三個問題。 第一,她問他,一個不喜歡她的男人,若是提早三年遇上,是否會很快喜歡上她。 宗承的回答是,不會。除非他三年后的不喜是佯作出的。 他說,人的喜好的確會變,但除非陡生巨變導致性情大變,否則是萬變不離其宗的。尤其男人,男人若是好哪一口,基本會長期保持這個偏好。 譬如他,喜歡嬌憨但又有些頭腦的小姑娘,如大友寧光那種,他可以篤定,再過十年、二十年,他也不會喜歡她。 她順口問,為何他喜歡僅是有些頭腦的,而不是絕頂聰明的姑娘。絕頂聰明的姑娘豈不是能對他有更大的幫助,如他這般的人,應當謀求更多的助力才是。 宗承道:“太過聰明,易多思,常善感,相處也累?!?/br> “你大抵不知,”他笑道,“其實聰明的男人多喜歡拙笨的女人。而機悟過高的女人往往鋒芒畢露,不免強勢,男人天性強勢,對于同樣強勢的,心下是排斥的,站得越高的男人越是如此。因而稍有手段的聰慧女人,會在自己男人面前適當示弱,撒嬌賣癡。不過笨也不能太笨,太笨處著也累,還易拖后腿,故此我說有些頭腦?!?/br> 顧云容聽罷這席話,覺得宗承將來要是哪日不干??苓@一行了,很可以考慮去開個鋪子,專為鴛侶調停。 第二,既然不喜可能是裝的,那么為何要裝? 宗承的揣測是,有顧慮,亦或意欲享受更多的付出。 顧云容實想不出桓澈能有什么顧慮,所以她詳詢了后面那條。 宗承說,一直沒能籠到手便會一直上心討好,若是到手了,這種討好必定削減。 前世種種,用這一條似也說得通。 于是顧云容又問了下一個問題。 第三,古語云少成若性,這句話對于手掌滔天權勢的男人是否也同樣適用。 宗承當時凝睇她半日,道了句不好說。 少成若性,年少時養成的習慣就如同天性一般不易泯滅。 顧云容當時聽來,又有些后悔問他這個。若不問,她還能糊弄糊弄自己。 宗承其時望著她道:“野心與權勢極有可能逐漸改變一個人的性情喜好。比如我,從前最不喜動筆,但后來養成了寫游記列札記的習慣。因為我想在多年之后,能有跡回顧我一生的波瀾起伏,且供后人瞻仰?!?/br> “我甚至還想給自己立個像,”他認真道,“只是先前讓他們雕了幾個,都不是那么回事,所以我還在搜尋匠人?!?/br> 有錢就是任性。 宗承末了又將話繞了回去:“你將來即便嫁了他,揣著的心結也遲早是個阻滯。一次兩次小打小鬧興許沒什么,但日子久了,早晚發作?!?/br> “所謂不破不立,你不如大膽放下試試?!?/br> 他最后這樣說道。 顧云容雖則不認為宗承會全然站在她的立場上為她思量,但她又覺著他說的不無道理。 出了東直門之后,宗承的車隊一路往東。 他掀起側旁的簾子看了眼京郊山水,心下想,顧云容此刻說不得跟他做著同樣的舉動。 顧云容問的問題,其中有些他不太理解,但也能猜到全與桓澈相關。尤其第三個問題,她雖一句未釋,但他立時就明了了她除此一問的用意。 她是想知道,桓澈如今能對她一心一意,往后會否因權勢膨脹而變心,會否跟旁的統御四方的男人一樣,享受他們佳麗無數的特權。 他前頭兩個問題答得尚算誠懇,但這個問題上,他耍了心機。 若是絕對肯定就太假了,她也會因不愿接受而不信,于是他給了個模棱兩可的答復。 他怎么可能當真毫無保留呢,他難得看上個姑娘,不可能無私地將她推給別的男人。 將近通州地界時,車隊忽停,有侍從前來報說前頭被官兵擋了道。 宗承并不意外,起身下車。 桓澈直挺挺坐在馬上,聽折返復命的兵士說什么也沒搜到。 恰此時,宗承上前問為何阻行。 桓澈聲音冷銳似堅冰:“孤接到奏報,說你的車隊里藏有上回刺殺兄長的刺客,你還是緩幾日再離京的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