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他面含譏誚:“你倒真敢來?!?/br> 宗承倚在降香黃檀的透雕屏背椅上,瞥了他一眼,道:“我的買賣一樁沒成,自是要來。何況尊駕一番未約得我,定是另有下回?!?/br> “足下可是與家父說了什么?” 宗承也不遮掩:“尊駕倒反應得快。但具體是甚,不便相告,尊駕大可去猜?!?/br> 桓澈冷笑:“你當真以為父親已對你息了殺心,會以禮相待?” “我從未這樣認為。但眼下,他將我當做活財神。國朝家大業大,近年兵禍天災頻仍,處處要錢,爭奈楊遂為內閣首魁多年,貪壑難填,連年虧空,若我估算不錯,朝廷邇來幾年,每歲虧空至少這個數?!弊诔猩斐鰞筛种?。 “但你父親仍不息修道之心。每年設壇齋醮、修葺精舍、打賞道官,光是這些花項,便是一筆巨額開銷,遑論還兼宮中上下吃飯穿衣的各項周轉。我可是聽聞,這兩年歲末,戶部每每匯賬,都要因來年預算跟各衙門爭執不休?!?/br> 宗承揭了半晌朝中爛賬,見桓澈竟是眉目不動,微微笑道:“尊駕好定力?!?/br> 桓澈斟茶一盞,卻是不喝:“依我說,足下十幾載來海上走私,逃下的稅怕也有上千萬兩,一并罰了,交于故國驅敵救災,也是使得的?!?/br> 宗承道:“我承認我確有斂財之心,但海禁不開,何談上稅?朝廷原就不認遠洋海貿合法,既是不法勾當,哪來的上稅一說?” 桓澈嗤笑:“足下之意是開了海禁便會補稅?” 宗承笑道:“這也不好講?!?/br> 桓澈將話茬繞回去:“可足下的買賣又跟我的婚事何干?” “干系大得很,”宗承換了個坐姿,“尊駕婚后不久怕便要就藩,我的買賣未成,難道要我再追去封地管尊駕討要?” “再者,我提醒尊駕切莫賴賬。我雖先將沈家之事辦了,但我提的那兩個要求尊駕也頂好一一辦妥。莫忘了,我許下的另一樣好處,是助尊駕解決東宮那位。尊駕已捅了馬蜂窩,令兄定不會相饒?!?/br> “你沒有退路?!弊诔泻V定道。 桓澈眸底寒芒四射:“我看你是口不對心,另有所圖?!?/br> 宗承給自己剝了一只大蝦,又慢條斯理凈手:“尊駕這般說,我亦不反駁?!?/br> 他才拭干手上水跡,抬頭便迎上一道寒光凜凜的冷刃。 宗承應對極快,一個后仰閃身,飛速退開。 “我在倭國亦習些劍道,一直也沒機會施展,”倏地一下,宗承自桌下拔出一柄狹長微彎的大刀,“不如今日與尊駕切磋一二。尊駕瞧好,看里頭是否有可取之處,回去教與京軍三大營,也算我一項進獻?!?/br> 桓澈在他言語之間,便已快刀飛至,兩人當下纏斗一處。 幾個回合下來,桓澈又退身開來,收刀回鞘。 宗承知其不過試探,亦收了兵刃。 雅閣寬敞,二人打斗也短暫,但周遭仍是杯碟狼藉,瓊漿滿地。 桌上的兩大碗牛乳也被打翻,適才刀影亂舞,四處飛濺,兩人衣袍上均不同程度地沾染了牛乳。 尤其是下擺。 桓澈未及整理衣袍,疾步上前,擎手揪住宗承的衣襟,冷冷道:“我早與你說過,注意自家身份,休興妄念?!?/br> 宗承不語,寒目迎視。 正此時,外頭紛雜腳步聲至,竟隱隱傳來姑娘家的輕聲笑語。 桓澈與宗承匿起兵器,齊齊回頭。聞得叩門聲,桓澈問明是酒保,轉去開門。 門扇開啟的一瞬,廊上的顧云容回首看來,當場僵住。 雅閣內狼藉一片,桌亂椅傾,湘簾歪斜,近旁臥榻上的錦氈繡毯也零落在地。 再看屋內兩人,俱是衣冠不整,滿額沁汗,喘息微微,衣袍下擺上,分別沾了幾許白色不明液體…… 不知為甚,顧云容恍然想起桓澈幾番警告她離宗承遠些。 她嘴唇翕動,少頃,含糊道:“實是抱歉,打……打擾了……” 第四十二章 陶馥自顧云容身后步出,望見這一幕,訝然不已:“表兄這是……” 桓澈目光先落到顧云容身上,神容霎時柔和,問她怎會在此,隨后才敷衍陶馥幾句。 陶馥容色有些僵。 顧云容原要走,卻被桓澈叫住。她自道是隨著陶馥一起出來吃茶,與引路的酒保上樓之際,聽見這邊似有隱約異響,酒保過來查看時,她也就順道往這邊瞧了一眼,其實不過路過而已。 顧云容又往屋內看了看,心有余悸。 她此前曾來過一次鶴頤樓,此間雅閣的隔音效果極是不錯,就這樣還能從外頭聽見里面那打斗一樣的動靜。 可見方才戰況何其激烈。 宗承此刻簡單收拾了衣冠,上前跟顧云容見了禮,便以要回去更衣為由,拱手作辭。 他臨走前與桓澈打招呼時,見桓澈竟是神色如常地與他說改日再約,嘴角掀出一絲哂笑。 適才還動刀動槍的,恨不得一刀劈死他,顧云容一來,便即刻面復常色,變臉倒是快。 顧云容聽來卻是暗暗心驚,改日再約?還約?下回約在哪兒? 宗承也沒事人一樣,應了一聲,摸出幾個雪亮的大額銀錠,也不看是多少,隨手拍給酒保,說是攪亂雅閣的賠付,驚得酒保忙不迭稱謝。 宗承又不著痕跡地脧了顧云容一眼,飄然而去。 陶馥認得許多皇室宗親世家勛貴,但適才表兄身旁那人實在眼生,可表兄仿佛與他頗為熟稔。 而且那人應當闊得很,她可是看得清楚,那隨意甩給酒保的一把銀錠,加起來怕是有百兩之數。 尋常公侯之家的公子,也絕無這般手筆。 桓澈欲邀顧云容去吃茶,但隨即想起自己眼下儀容不整,衣裳也污了,只好作罷。 他問顧云容身上銀錢可足,雖則顧云容點頭說夠了,但他還是堅持把自己茄袋里的銀錢與了她,仿似為了跟宗承杠一樣,還特特打開讓她看了里面十幾錠細絲紋銀。 末了,他才跟陶馥頷首致意,算是打過招呼,隨即與宗承一樣,拂袖而去。 陶馥輕輕拉了她的衣袖,輕聲笑言:“jiejie,咱們也去吃茶?!?/br> 顧云容應聲回眸。 顧家成為新貴后,京中仕宦之家多來結交,前來與顧家女眷打交道的世家夫人小姐亦如過江之鯽。 隨后,顧云容發現其中有不少熟面孔。比如陶馥。 陶家會來結交,顧云容實則意外。她前世與陶馥母女打過照面,覺著小酈氏其人精明,又有些勢利,性子實在趕不上桓澈母親酈賢妃。 顧云容見陶馥眼尾余光仍不時地往樓下掃,禁不住又想起了剛才一幕。 桓澈雖則出身皇室,但宗承到底年長于他,瞧著更為持重。而桓澈這個年紀,正是通身銳氣的時候。 如此看來,倒是不知兩人誰上誰下比較好。 回了王府,桓澈更衣沐浴后,喚來握霧拏云兩個,分別囑咐一番。 握霧心驚之下,脫口道:“殿下現下就要扳倒楊遂?” “如今雖不是最佳時機,但仔細籌謀,仍可成事?!?/br> 桓澈垂首,揮毫修書。 楊遂民怨過甚,獲罪后必被抄家。此之巨貪,家底之豐怕是非一般權貴可比。抄了楊遂的家,至少近來朝中各項開銷都有了著落。 不那么缺錢,余下的事便會好辦一些。 宗承一回會同館,宗石便遞上一封信,請他過目。 宗承幾眼掃完,冷冷一笑。 “他們自斗他們的,倒把我攀扯進來?!?/br> 宗承將信丟入爐內化了,從宗石手里接過近一月的賬簿核看。 宗石低頭垂手,畢恭畢敬。 叔父人雖在京中,但仍一手掌控海陸商貿并艦隊火器等一應大小事務。 叔父在國朝聲名不好,但在海外已是個傳奇一樣的存在。 他這輩子都不可能望其項背,能跟在叔父手底下做事,全憑一層叔侄關系,否則他至今都不過只是個四處討生活的小販。 而他盡心竭力為叔父辦事,除卻出于報償之心而外,還揣著另一份心思。 叔父未嘗娶妻,膝下亦無子,偌大產業后繼無人。但叔父不太可能讓外人來接手,算來算去,只有他這個親侄兒堪受。 那是多少資財呢?他也不確切知曉。他雖長年為叔父做事,但許多事都是他觸不到的。他至今也不知叔父手里究竟有多少錢,他只知道,那個數目是他無法想象的。 錢財還只是內中一部分,叔父手上的軍隊、船隊、火器亦是不知其數,遑論還有遍布諸國的深厚人脈。 叔父這么多年都未興娶妻之意,不知有多少女人挖空心思意圖爬床為叔父孕子,亦不知有多少人四處搜羅美人欲獻叔父,但叔父挑剔得很。 他以為叔父此生都會這般獨身過著,誰知如今竟忽然有了入眼之人。 但叔父究竟是只想將美人奪來玩弄新鮮一回,還是認了真,這不好說。 他傾向于前者,并且懼怕后者。叔父若娶妻生子,承繼產業哪還有他的份。 入夜之后,太子臥于衽席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他邇來總是失眠。 沈家倒了后,他的助力便又失了一層,這還只是遠憂。 他眼下焦慮于一樁事。當初桓澈赴浙時,他得知父皇給桓澈布下擒拿倭王的使命,認為是個時機,便使底下人輾轉與倭王那頭的人聯絡,欲借倭王之手除掉桓澈。 誰成想,倭王好似并無對付桓澈的意思,只一心要救母。后來兜兜轉轉,倭王竟大搖大擺隨倭國使團赴京來了。 這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他原本全沒將倭王放在眼里,什么王,不過一見不得光的??芏?,給些好處自然幫著辦事,何況桓澈是??艿膶︻^,倭王沒道理不想除他。 可他近來聽說了倭王的一些事跡,驚得不能言語。 他后悔了,他當初應當暗中拉攏宗承才是。 宗承這樣的人,若能來暗助他,他還怕甚? 可他幾番試探,宗承均無歸順之意。而他也終于想起,自己當初粗疏大意,意欲借倭王剪除兄弟的證據,怕也在倭王手里攥著。 不止沈家,朝中上下,從京里到地方,與??芙唤Y、暗行走私之事的官宦之家、行商之戶遍地皆是,俱因個中暴利誘人,人人想分一杯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