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桓澈正整理著案頭的文書和信札。他面上容色清淡,氣色如常,并無一絲病色。 聽罷握霧的稟告,他略頓了頓,低下頭仍舊翻閱書信:“不必理會?!?/br> 拏云與握霧對望一眼。 殿下這陣子夜里總睡不好覺,白日里偶爾還會走神,他們原以為是因著浙江兵事,但后頭瞧著又覺不像,這便忍不住往顧家姑娘身上猜——不過這種不靠譜的揣度他兩個誰都沒膽子在殿下面前露出來。 握霧腦子雖直,但也抱著一種類似于等著看好戲的心態等看殿下是否會反悔,可站了片晌,殿下只是低頭翻閱尺牘,未再抬頭。 跟拏云一道退出來后,走出去老遠握霧才敢低聲道:“我還以為顧姑娘會是個特例?!?/br> “這也說不好,”拏云沉容道,“殿下可是把顧同甫跟于思賢一道從牢房調到了鞫訊室暫押,待遇有別于監犯。于思賢是朝廷大員,給予優待無可厚非,但顧同甫不過一個縣衙書辦,為何也能這般?” “案子已經審清,何況顧同甫這案子跟于思賢那案子有所牽連,就手兒把他也一道從牢里提出來,沒甚好奇怪的?!?/br> 拏云嘴角微扯,不想與握霧多言:“休要斷言過早,萬事往后看便是?!?/br> 書房內,桓澈手上略停,透過半開的窗扉往外頭望了須臾。 他這陣子順著寇虎這條線查下去,有了不少斬獲。不出他所料,寇虎是那群賣國官商與倭寇的中人。這個水手雖則資財不豐,但交際極廣,憑此為兩方互通消息,從中牟利。后來手頭銀錢多了,又做起了走私的勾當。這也是寇虎手頭寬裕起來的緣由。 他思量之下,派人假作這批間者去找了寇虎。 然后他套出了一個消息,三日后,杭州府這邊將有一批硝石和銅鐵要秘密交易,買主是佛郎機人。 但具體的交易地點未能套出。 據他這些時日得到的奏報來看,這是那幫賣國官商的慣用伎倆。銅鐵和硝都是制作火器的必需品,國朝對此歷來嚴格控制,地方鄉紳與jian商藉由自身之便,將國朝的優良銅鐵和硝石賣給佛郎機人,佛郎機人將之做成火器,然后配備給倭寇,倭寇憑此走私并劫掠。 這也是為何倭寇的火器裝備能與國朝相匹敵的原因之一。 但他覺得這種陰私交易還不是最棘手的,最棘手的是浙江本身兵力不足,一旦倭寇再度大舉入侵,極難抵擋。 桓澈低頭對著輿圖思忖少頃,抽出一張錦箋,提筆寫信。 給于思賢和顧同甫翻案之后,果然什么魑魅魍魎都出來了。那些大員小吏沒少來求見他,他索性稱病,閉門不見。 他將于思賢跟顧同甫暫且押在衙署除卻引蛇出洞外,還有一個考慮——眼下浙江官場蠹蟲未清,將兩人放出來說不得會出事端,所以他暫且將人留在了衙署里。 他頭先已給父皇去信,等手中這封信寄出去,大約幾個替換上來的封疆大吏已帶著父皇的諭旨并吏部的調令往浙江趕了。 桓澈斂眸。 沿海這盤棋上各路人馬皆有,但最大的贏家還是他父皇。 他將信交給握霧后,便即刻吩咐備馬,徑往后門去。 他覺得他應該再去水寨和烽煙臺那邊查看一下風候,看倭寇下一回來犯會自何處登岸,順道看看能不能找出適合三日后那場交易的地點。 他的步子越來越快,跟在后頭的拏云幾乎追他不上。 等出了后門,他先行掃視了一圈。 外頭已經只剩守門的兵士,再無旁人。 拏云清楚地看到殿下面上閃過一絲失望之色。 他忍不住想,殿下這個性子真是要命,方才走得跟后頭有狼追著似的,怕是要來見顧姑娘,如今終于出來了人家卻走了。 但方才還不是殿下自己不肯出來。 拏云沉著臉想了一想,道:“殿下……” 他想說殿下要不騎馬去找找,指不定人家還沒走遠,但見殿下心緒不佳,又不太敢說,萬一殿下不承認還訓他一頓就不好了。 桓澈回頭,心不在焉問他何事。 拏云嚴肅道:“屬下就是想說,殿下為著巡查水寨,方才步履那般匆忙,真是為國為民cao碎了心,屬下擔心殿下累著?!?/br> 桓澈陰惻惻看他一眼,回身接過小廝手里的馬韁,翻身上馬。 顧云容無奈地窩在馬車窗沿邊上聽顧嘉彥在外面念叨她。她已經懶得跟顧嘉彥解釋了,她就想知道桓澈到底什么毛病,別是裝的吧? 宋文選雖說有幾分能耐,但畢竟只是個小班頭,細致一些的消息是無法探知的,所以她現今無從得知顧同甫的狀況,心中憂慮難安。 她不想回家,讓車夫趕馬四處轉悠,顧嘉彥也只好跟著。 近來正逢著杭州一年一度的西湖香市。杭州慣多寺廟宮觀,歷年都有大量外地香客前來進香,近則囊括嘉、湖、蘇、錫、常這些毗鄰的府縣,遠則包羅山東諸府。因而參與人數動輒數十萬,蔚為壯觀。 西湖雖不在錢塘縣,但杭州乃珠璣羅綺市陳戶列的三吳都會,而錢塘縣是杭州府治所,途經的香客又多會在此地進香,因而錢塘縣廟會同樣紅火。 顧云容半道上遇見了前來進香的表姐謝怡。謝怡其人不錯,待她也好,她雖跟謝景解除了婚約,但碰見這個表姐卻不得不打個招呼。 顧云容以為謝怡會為謝景這個兄長說話,勸她給謝景些工夫去說服父母,卻不想謝怡對此只字不提,倒是關切地詢問了顧同甫的事。 顧云容心中暗嘆,謝怡這性情,倒全不似謝高夫婦。 兩人說話間,謝怡又說到了汝南侯沈家。 “聽說那汝南侯府的人明日起要在普陀山設觀音道場,法事整整做滿七日,”謝怡壓低聲音,“說是為圣上、為黎庶祈福?!?/br> 顧云容恍然,忽而想起一件事。 今上子息可稱繁茂,但孫輩寥落,五個已成婚的兒子,愣是只給他添了一個孫兒,還是老二家的庶子,太子膝下一個都沒有?;实蹫榇藨n心忡忡,把修道的目的從求長生改成了求長生加求金孫。 但是并沒有用?;适业凝堊育垖O們行冠禮早,成婚也早,多數皇子十四五歲便選妃婚配,太子也是及早完婚。但頭一個太子妃不幾年就薨了,這才娶了沈碧梧。前頭那個太子妃無所出,其時老二家的孩子又尚未降生,沈家人便卯著勁想讓沈碧梧誕下皇長孫。 但沈碧梧嫁入東宮兩年肚子都沒動靜,眼看著皇帝又給太子挑了個次妃,沈家人急了,開始遍尋法子為沈碧梧求子。這尋來尋去,就尋到了普陀山。 觀音道場普遍各地而特顯于浙東普陀山,沈家人便在普陀山設觀音道場。道場整整做了七晝夜,對外稱是代太子為今上和黎庶祈福,但實則是求子。 然而不論沈家人如何折騰都沒能治好沈碧梧的不孕不育,顧云容覺得興許生不出來是太子的問題。 不過太子家的事顧云容管不著,她只是忽然想到了一點,沈家人來杭期間,辦了一件腌臜事。 前世沈家旁支的一房仗著侯府權勢,暗地里做了一筆走私買賣。走私還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他買佛郎機人的貨時不斷壓價,壓到后來又拖欠貨款,導致那幫亡命之徒聯合倭寇大肆報復,來杭很是殺掠一番。 顧家那幾十畝薄田因此全遭了殃,許久都沒緩過來,父親的案子也是因此徹底耽擱下來,等終于得釋,又花了大筆銀錢給父親調理身體,家中還要供顧嘉彥讀書,因而日益拮據,這也是后來她走投無路的原因之一。 后來那旁支整個房頭都在傾軋中被桓澈按垮了,太子認為這是在打他的臉,自此跟這個弟弟掐得更厲害。 眼下算算時日,距離倭寇下一次來犯還有一個月,她好像應當提前籌謀,最好是能給桓澈個提醒。 雖然這一世的許多事都有所改變,但也有些事跟前世別無二致,往小處說是為自己為顧家,往大處說是為了浙江的百姓。 可她眼下根本見不著桓澈的人。 謝怡許久未見顧云容,索性與她同乘一輛馬車,一道在廟會轉悠。 她見顧云容悶悶不樂,知是因著顧同甫之事,極力安慰之際,忽地一頓,挑起湘簾往外眺望:“兜兜看,那是不是二房的玉姐兒和兩個哥兒?” 顧云容循著她的目光轉頭看去,精神一振。 二房的兩個堂兄帶著一伙人漸漸聚攏過去,圍住幾個手牽馬韁的人,似乎在爭執什么,顧妍玉也在旁側。 顧云容看了再看,確認那幾個牽馬而行的人里,有兩個分別是桓澈和拏云。 她隔著老遠,都能感受到桓澈身上那凜冽逼人的寒氣。 眼見著拏云已經帶頭抽刀上前為桓澈開道,她忙忙回身下車,叫顧嘉彥一道去看看。 第十二章 顧云容跟顧嘉彥到得近前問明狀況后,皆是無言以對。 原來,桓澈等人行至月波橋附近時,恰逢二房人并幾個親戚家的少年郎在橋上斗紙鳶。二房的顧嘉平和顧嘉安的紙鳶雙雙被風吹到了桓澈馬前,桓澈抽出佩劍凌空一劃,紙鳶線斷,俱跌入水中。 二房兄弟兩個因為被同伴譏嘲而惱羞成怒,帶著人跑去跟桓澈理論。 桓澈大約是臨時起意出門,身邊未帶懂吳語的侍從,一群當地人用方言哄鬧不休,他們一行人不明其意也不欲理會,但二房哥兒倆不肯罷休,這便起了紛爭。 二房說到底也是顧家的本家,顧云容兄妹兩個擔心桓澈會遷怒顧家,當下賠了禮,隨即用吳語跟二房兄弟說道一回,顧嘉彥嚴容令顧嘉平和顧嘉安向桓澈道歉。 二房一向與大房不和,兩人自不肯聽顧嘉彥的話,梗著脖子怒問憑甚。 顧嘉彥嘴角直抽抽,憑甚?就憑人家的老子是皇帝! 顧嘉彥看桓澈一身尋常打扮,便知他不欲旁人知曉他身份,也不敢跟二房兄弟倆明言,只壓低聲音與他們說眼前這位是貴人。 與此同時,顧云容回身朝桓澈一禮,暗暗打量他面色,見他臉上慍色已消減下去,才舒了口氣,緊跟著又覺得不對勁。 她怎么越看越覺他不像是生病的樣子? 不過鑒于她還有事想跟他說,遂斟酌措辭道:“竊聞您邇來身染微恙,不知現下可好了些?” 顧云容言訖自己也覺得窘迫,但如今也是無法。好歹等這些事都了結了,她就不用跟桓澈再打照面了。 桓澈一轉眸便對上顧云容一雙澄凈明眸。 大半月未見,這姑娘膽量好似更大了一些。 他的視線在她細嫩的脖頸上略一停留,面不改色道:“未好?!?/br> 這答案并不意外,但拏云還是不由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其實照著殿下從前的性子,應該理也不理,轉身就走的。 他們從聽楓小筑出來后,在外頭信馬由韁轉悠了一圈,沒遇見想見的人,便往水寨那邊去了?;貋砗?,殿下看到左近在辦廟會,下馬步行,一頭往回折返一頭暗觀民情。誰想到會在月波橋這邊遇上這等事。 顧云容正飛快想著如何跟桓澈提顧同甫和沈家的事,就聽到身后傳來一道熟悉的男聲。 是宋文選。 宋文選手里也拿著紙鳶,跟二房兄弟一樣是與人相約來斗紙鳶的。 宋文選素日里就是做緝拿巡察之事的,聽聞眼下這一樁官司,立等幫著和了稀泥,旋即便跟顧云容搭起了話,有意在她面前逞技。 “不是我托大,這方圓百里,論斗紙鳶,我還從沒遇見過對手!你過會兒可瞧好了?!彼挝倪x立在顧云容面前拍著胸脯說罷,便招呼身后一眾人等涌向遠處草坪將紙鳶放飛。 宋文選這話倒確非吹噓,二房兄弟兩個便在他手里吃過虧。年紀最小的顧嘉安對著桓澈看了須臾,忽然道:“你能贏宋家哥哥么?你若能贏他,毀我們紙鳶的事便就此揭過,我往后還要尊你為師?!?/br> 桓澈看了顧云容一眼,顧云容愣了愣,旋很快會意,用官話復述了一遍。其實顧嘉平兄弟兩個也都學過些官話,但興許是有意欺生,俱說的吳語。 她并未將這段放在心上,桓澈豈會理會這等無聊之事,她眼下只是搜腸刮肚地想著如何跟桓澈挑起那個話頭。 所以當她聽到桓澈吩咐身邊護衛去買一個紙鳶回來時,根本沒能反應過來。 她眼瞧著桓澈將馬匹交給拏云,轉身往宋文選那群人聚集的草坪去,一急之下跟上去道:“殿……您尚在病中,仔細受了風!您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雖然她真看不出他得了什么病,但還是小心為上,她爹還扣在他手上。萬一他病上個三兩月,那她爹估計驢年也出不來。 顧嘉彥簡直沒眼看,他這小妹怕是陷得太深,沒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