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她不想讓父親再歷前世苦難,于是決定在李博遠水土不服之前請命鳴冤。李博遠跟浙閩官場這撥人不是一路人,甚至有利益沖突,巴不得大干一場。 她一早便命小廝盯著衙門那邊,等萬良他們出了城,她便跟了過來。只是沒想到看見的不是李大人,而是這個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人。 不知桓澈來浙緣由為何。若為查案,她倒是可以安心了?;赋簺]有理由跟萬良他們站在一起,應該會很快查清真相,將父親釋放。 顧云容長吁口氣,頓覺渾身松快,回頭低聲對眾人道:“咱們可以回了?!?/br> 然而她說著說著,即刻又緊張起來, 桓澈也是北人……不會也水土不服吧? 船埠這邊,在一眾大小官吏的禮敬下,桓澈行至車輿旁。 微微俯身入內之際,他的目光往櫻花林那邊掃了一眼,又不動聲色地收回。 隨侍左右的護衛握霧與拏云瞧見桓澈這細微舉動,迅速通了眼色,又若無其事地轉過眼。在桓澈入了車輿后,兩人的視線在兩側卷起的湘簾上停留須臾,似乎終于確認了什么,才放心地稍稍退開。 顧云容在一番仔細回憶之后,覺著她當初在錢塘縣遇見桓澈時,他似乎沒什么水土不服的跡象。 她思量之間,看著簇擁王駕遠去的車隊,心頭滋味萬端。 她如今這般好像也沒什么不好,至少不必再累死累活啃桓澈這塊骨頭了。她跟他原本就相差懸殊,若非前世因緣際會,根本不會走到一起。 況且皇家處處爾虞我詐,她的死未嘗不是與此有關,遠離是非也是好事。 顧云容深深吸氣。 桓澈這個人往后就跟她沒什么干系了。日子久了,興許她能忘掉他。 顧云容歸家之后,將今日所見大致跟母親和阿姐說了一說,只是略去了她認得桓澈那一節。 徐氏神色沉凝,掩好門窗,憂心道:“縱然那位王爺是來查案的,也不可確保就能秉公處置?!?/br> 在徐氏看來,貴為龍子的親王殿下大老遠跑來是不會辦什么實事的,而且很可能跟萬良他們是一伙的。 顧淑郁也作此想,沉容附和:“若是那李欽差倒還好辦些,咱們可去擂鼓鳴冤。但眼下,咱們一來不知這位王爺來此有何公干,二來興許咱們還沒跑到王爺跟前喊冤,就被萬良他們說成是驚擾親王大駕的刁民,被拿去牢里也是有的?!?/br> 徐氏被長女說得更愁了:“這可怎生是好?兜兜說那王爺極是年輕,這回敢怕是借著公干下江南游玩來了?” 顧云容直按腦袋。若非她知桓澈的性子,聽著這倆人一人一段,她也愁。 不過桓澈此行目的她確實不知,還要想法子去打探一下。 然而她很快發現,衙署那邊如今守備森嚴,鐵桶一樣,連門口的衙役嘴巴都嚴實得緊,拿銀子也撬不開。 不知是陳翰他們為了護衛親王大駕,還是桓澈為公務保密下了什么命令。 就在她安慰自己父親過幾日應當就會無罪釋放,見天盯著縣衙那邊的小廝傳了個消息回來——父親被從縣大牢轉到了巡撫衙門的大獄里。 顧云容由此越發確定桓澈此番來是代李博遠來查案的。她本以為桓澈這是要將于思賢跟父親的案子并案調查,但她足足又等了一個月,關于案情進展卻遲遲沒有動靜, 反倒是桓澈出了兩次門,似乎是檢閱水師去了。 顧云容想想父親還關在大牢里,就禁不住想到父親前世在牢里遭的罪,在家里急得團團轉。 屋漏偏逢連夜雨,正在此時,謝家的表舅謝高又帶著夫人楊氏來解除婚約了。 顧云容重生之后迎頭便碰上了父親這樁事,這一月多來棲棲遑遑的,幾乎將她的這門婚事拋到了腦后。 謝家與顧家向來交好,早在她總角之年,兩家長輩便給她和表兄謝景立了婚約。雖然兩家只是互換了信物,但已將對方視為親家。 而這都是她來之前的事。 因她并不是這個時代的土著,起先是排斥這種父母之命的婚姻的,但她必須適應這里的生活,謝景人品樣貌也瞧著沒挑頭,她似乎是應該接受的。 只是那么些年過去,她始終也無法喜歡上謝景。亦且,她發現她跟謝景可能性情不和。 后來就在她以為她要在及笄之后按照婚約跟謝景成親、就此平平淡淡過完一生時,變故陡生。父親入獄后,謝家解除了婚約,顧家境況也越發淹蹇。再之后,她就嫁給了桓澈。 徐氏正因丈夫之事蹀躞不下,聽了謝家夫婦的來意,火氣蹭的一下竄上來,冷笑道:“果真日久見人心,你們這等親家我們也不稀罕,這親不做也罷!” 楊氏好面子,并不想擔上背信棄義的名頭,但顧同甫都入獄一月有余了還沒個說法,大約是要定罪了。她可不想跟通倭犯做親家,她夫婦兩個縱不要臉面,她景哥兒可還要進學科考的,若真頂個通倭犯女婿的聲名,前程不是要受阻? 這可萬萬不成。不如趁早退掉,跟顧家撇清關系。 只景哥兒心心念念要娶容姐兒,他們此番是背著他來退婚的?;仡^若是被他知曉了,還指不定要如何鬧。 楊氏思及此便覺太陽xue跳著疼,起身道:“你們也休要怨懟,我們也是不得已……實在對不住,還望夫人諒解?!?/br> 徐氏已經氣得懶怠多言,徑直示意丫鬟送客。 送走了謝家夫婦,徐氏轉身對一直默立一旁的長女道:“此事暫不要告與兜兜?!?/br> 顧淑郁笑了一笑:“她遲早要知道,早知晚知并無分別?!?/br> 母女兩個正說著話,就見春砂匆匆進來稟道:“太太,姑奶奶,外頭來了一幫官差,說是要傳太太、姑奶奶并姑娘去衙門里問話?!?/br> 謝家夫婦的話都被顧云容的丫鬟秋棠聽了去,秋棠猶豫之后也覺著應當告訴姑娘。她正跟顧云容學話說著謝家人來退親的事,就有一個小丫頭來報了官差來傳人的事。 顧云容一驚。 謝家夫妻才出門坐上馬車,就聽到了顧家門口的動靜,掀簾一看,竟是一群衙差齊齊圍了上去,瞧著倒像是來拿人的。 楊氏直拍胸口:“這親退對了??催@架勢,說不得顧家滿門都要受牽累?!?/br> 謝高也舒了口氣,旋又道:“親是退了,可景哥兒那頭,怕是有的鬧?!?/br> 楊氏的太陽xue又開始疼:“倒是不怕他在自家鬧,怕就怕他舍不下容丫頭,背地里跑來顧家?!?/br> 謝高驀地沉了臉:“其實今年正旦來顧家走動時,我就生出些悔意。當年也未往深了想,見今那容姐兒生得越發惹眼,將來那容貌怕更是了不得。咱們并非大富大貴之家,娶個美貌太過的媳婦,可未見得是好事?!?/br> 莫說謝家夫婦,就連顧云容也覺著官差是來捉拿她們的。但待到忐忑地出了門,才知對方是奉命來帶她們去聽上頭問話的。至于這個“上頭”具體指的是誰,官差并不肯多加透露。 等母女三人到得巡撫衙門簽押房外的階下,將她們領來的長班做了個噤聲止步的手勢,隨即示意顧云容隨他一道入內。 簽押房外長槍林立,守衛嚴密,廊上階下遍布甲胄分明的兵士,嚴整莊肅。 顧云容一怔,環視一眼,低聲道:“只我一人?” 長班頷首:“正是?!?/br> 顧云容輕輕吸氣,理了裙釵,拾階而上。 第四章 徐氏與顧淑郁又驚又疑,不由就要跟去,卻被一衙役攔住。 “你二人且去那邊候著,”衙役指了指一側的廊廡,“切記肅靜,不可喧嘩?!?/br> 徐氏忙問:“敢問里面的大人喚小女入內所為何事?” 那衙役皺眉道:“問那許多作甚,隨我去便是?!?/br> 顧淑郁回頭望了一眼門衛森嚴的簽押房,實在摸不著頭腦,暗暗為meimei捻一把汗。 meimei素性機靈,希望能隨機應變。 顧云容在正式入內之前,還被一個嬤嬤搜了一回身。那嬤嬤神情肅穆,言行一板一眼。 這般鄭而重之,對于自己即將見到何人,顧云容心里倒是越發有了數。 于是在聽嬤嬤告訴她說簽押房里坐著的貴人是衡王殿下時,她并不意外。只是對于桓澈傳她來此的目的,她著實捉摸不透。 她步入槅扇時,借著轉身的空當,飛快掃視一圈,發現內中只有三人,桓澈端坐上首,左右立著握霧與拏云。 桓澈此時方十六,眉眼尚青澀,但這無損于他身上那近乎天成的凜冽威壓,更無損于那驚人眼目的無上儀采。 青衿之年,風神世載。 她前世在桓澈面前幾未行過跪拜大禮,素常都是行叉手福禮的,因而眼下她出于習慣,屈身就要道萬福,但臨了又突然想起自己如今只是個平頭百姓,面對親王是當跪下行大禮的。 雖則顧云容動作極快,但還是被桓澈看出她臨時換了行禮姿勢。 福禮原本就是女子的常用禮,這姑娘瞧著年紀不大,怯場行錯禮不足為怪,但她應變極快,行禮時又儀態端方,神情不見慌亂,行動舉止與她的出身和年齡似乎不符,這倒有些出人意表。 他多脧了她一眼。 顧云容保持著以首頓地的姿勢,一絲不動?;赋何窗l話,她不能起身。 她能感受到他在打量她,雖然那打量極快。 因著前世經歷,禮儀規矩于她而言幾成習慣,跪拜大禮她也能做得十分標準。但她而今不能照著宮里那一套來,否則桓澈見了不知要作何想。所以她適才只是力求端正。 因著緊張,即便跪的時候并不長,顧云容也覺格外煎熬。因此等桓澈道了“平身”,她起身時,面上情態便與來時殊異。 雙頰潮紅,眼波瀲滟,白膩如脂的玉肌上浮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竟有幾分綺艷意味。 因未至及笄之年,美人眉眼之間蘊著些許稚氣,但明麗嬌冶之態已顯現無疑。 一旁的拏云看得直抽氣。 殿下莫不是故意的吧? 桓澈翻閱著手里的關文案卷,淡漠道:“拏云問她?!?/br> 桓澈的嗓音冽冽清潤,悅耳非常,令人聞之如見霽月光風。顧云容再度聽見他這把嗓音,不免恍惚,心中喟嘆不已。 拏云整肅了神色,轉向顧云容:“姑娘來說說,殿下來京那日,你為何會領著幾個家下人躲在岸邊櫻花林里遠觀?” 顧云容一愣,原是為著這事?那他為何要等過了一個月再傳問? 她不能說出實情,只答說頭先聽聞朝廷會派一個欽差來查案,便想在欽差大人抵達時前去鳴冤。 拏云道:“照你這般說,你父親是被構陷了么?” 顧云容忙道:“正是!萬望殿下明察,還家父一個公道!”說話間又誠心誠意朝桓澈一禮。 暈色愈艷,眸如含水。 桓澈倏而道:“你可有憑證?” 顧云容一僵,旋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通倭大罪是錢塘知縣強加于家父身上的,為的不過是給自己脫罪!知縣萬良興許已捏造了一干證據,以坐實家父罪名。事出突然,民女實難拿出憑據來證家父清白?!?/br> “孤今日才開始審閱卷宗,對顧同甫一案始末所知不多,你先將來龍去脈講上一講也無妨。只切記,不可道一句虛言?!?/br> 顧云容額頭青筋直跳。 才……才開始審閱卷宗?那之前的一個月做什么去了?真看景去了?父親的案子是跟于思賢的案子綁在一起的,而于思賢之事關乎抗倭,倭寇不知何時就會卷土重來,查案應當迫在眉睫才是。 她有時真想撬開桓澈的腦殼看看里面裝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