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更別說還有那跟著一起失蹤的太子爺,直郡王,四貝勒,八貝勒,十四阿哥……揚州知府每數一次,就覺得整個心都快跳出來了。 幸好幸好,老天爺保佑! “我怎么聞到一股血腥味?”站在揚州知府旁邊的武官嗅嗅鼻子,驟然臉色大變,他是上過戰場的,對這種味道自然很是熟悉,能到迎風飄來的地步,這可不是簡單就能做到的事情。 隨著畫舫的靠岸,察覺到不對勁的武官身先士卒地上了畫舫,直到親眼看見了康熙帝,以及太子阿哥們,這些官員這才趕緊跪下來迎接。這一跪下,頓時就發現不對勁。 怎么黏糊糊的? 杭州知府冒著冷汗低頭,眼瞅著腳底下踩著的還是未干的血跡,眼白一翻,整個人登時就昏厥過去,倒在了旁邊的知縣身上。知縣冒著汗說道,“萬歲爺恕罪,萬歲爺恕罪,知府大人這是,這是暈血了?!?/br> 他勉強憋出來一個詞,讓遠遠站在胤禛身后的溫涼抬起頭來,暈血? 康熙帝氣勢如虹,看著這跪下的官員厲聲道,“暈血?怎的不說暈官,來人啊,把張云亮的烏紗帽摘了,關入大牢,等日后發落!”堂堂一任知府,竟是讓這樣的海賊流入進來都完全不知,若是今日他們選擇下手的人不是康熙,而是其他任何的百姓,眼下已經被屠殺干凈,而兇手卻可以順著湖江連接的地帶逃之夭夭! 張云亮這個知府,究竟是怎么當的! 無人能抵擋得住康熙勃發的怒火,一個個安靜如雞地跪著??滴跻矐械迷谶@里喧鬧,今日的事情鬧了一下午,審訊的事情雖不用康熙親自做,可事后的安排一樁樁冒上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唯一讓康熙感到寬慰的,便是經過了今日的事情后,幾個兒子之間的感情反倒是融洽了不少,雖仍帶著戲謔,不過可見溫和。 康熙浩浩蕩蕩地回到了行宮,這一次跟隨統籌的侍衛長差點大把大把地掉頭發,直到看見安全的康熙后這才心里安定。 回到行宮時,夜色深沉,更深露重,一路走來連呼吸都感覺帶著濕氣。溫涼踩著小徑往房屋走,人剛走到屋內時,便察覺到了屋內有人。 他腳步微頓,仔細查看后,卻發現此人竟然是武仁。 溫涼難得皺眉,此人在半天前離開后,居然又直接出現在他面前,難道是又改變了注意? 武仁站起來,看起來有點不大自在,他低聲說道,“我不是故意闖入?;厝サ臅r候我被搜查帶走了,因著最后繞回來收拾東西,又看到你隨著那些人上船。我猜測那些人便是……”他咽下了那幾個字,繼續說道,“然后我便把這些消息都告訴了他們。官府的人讓我在這等,可行宮似乎有點混亂,我本打算趁亂逃走……”說到最后面幾個字,武仁也有點訕訕。 然后迷路了。 這行宮看起來不大不小,可武仁走了好幾圈都不知道去哪兒,甚至在最后都不知道原先的屋子在何處,人回不去,他就只敢隨便挑了間屋子然后安歇會。 沒想到那么幸運,又抽中了溫涼的屋子。 溫涼打開房門,把剛才被他丟到門外的朱寶叫進來,“帶這人去外書房,他從恭房出來后不記得路了?!蔽淙蔬@等人都習慣了易容,在船上便是有易容在身,回去的時候又更改了一二,朱寶粗粗看了兩眼,完全不知道這人就是半天前劃船的船夫。 武仁走脫不掉,只能認栽。他在離開前若有所思地又回頭看了眼溫涼,似乎在記住他的相貌,以及他無意間聽到的溫先生。 是錯覺嗎?武仁摸了摸胸口,眼眸幽深,他曾經,也是姓溫。這是他回轉的緣由,他記得溫涼的模樣。 朱寶嘀咕著帶人出去,這恭房到這里,可不知道繞了多少圈的路了,也真是能耐。 溫涼收拾了東西,又進屋換下了身上臟污的衣裳,在外不太方便,就是連擦洗都沒有足夠的水。這行宮內,除開主子外,其他人要指使做事,那可真的是有錢好做事,沒錢難邁足。 戴鐸聽著動靜,早在剛才便出來了,知道溫涼處理完自個的事情后,這才過來。眼瞅著溫涼隨意搭在屏風上的外衫,眼底滿是詫異,“溫兄這是做了什么?” 胤禛并不曾說過此事不得外泄,不過溫涼也沒怎么開口,“遇到了點事,剛處理完了?!笨偛荒苤苯亓水數匕芽滴醯郛斪稣勝Y,不然有朝一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戴鐸走后,溫涼心里想著的卻是武仁,他怎么感覺有種武仁此舉頗有種自投羅網的感覺? 明明起初他對官府皇室百般不能接受的態度,可現在卻是突然相助,把他們的消息行蹤都告訴官府。這件看起來似乎尋常的事情更加令人好奇。 難道……武仁這一次回轉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想法,而是意味著他心里還藏著其他的心思? 例如,引狼入室? 溫涼的指尖在桌面上安靜敲打,無意識他自個也開始學會了胤禛的習慣。在思考的時候偶爾會敲打指尖,發出規律性的聲響。 難不成這武仁,實際上并沒有脫離白蓮教,那句話只是個借口?不對,他說話時的感覺,溫涼暫且可以判斷是真實的,并沒有感覺到此人在說謊的痕跡。 溫涼站起身來,他或許能夠等到武仁被官府層層篩選過后變成一個普通的百姓,當然前提還是希望武仁別那么快就露出破綻來。 次日,溫涼方才從床鋪起身,便聽到屋外有人輕微而律動地敲著門。溫涼穿戴衣物的同時,朱寶趕忙前去應門,等到溫涼對著銅鏡堪堪套上最后一件外衫,朱寶領著人進來的。 梁九功。 溫涼抿唇,欠身道,“梁公公?!?/br> 梁九功與康熙帝的歲數相仿,帶著寬厚的面容和笑瞇瞇的神情,“溫先生,皇上有請?!边@態度卻是難得的溫和了,溫涼料到的確會被康熙帝叫去,可從未想到會是梁九功親自來尋。 這般作態,令人心生疑竇。 溫涼點頭,擦洗后便跟隨著梁九功一同而去。 溫涼跟在梁九功身后,在不久便遇到胤禛等人,這些都是早晨去給康熙帝請安的。見到梁九功身后帶著的人,便是知道內情的胤禎都露出了詫異的神情,梁九功笑瞇瞇地應付了幾位阿哥的詢問,帶著溫涼先進去了。 梁九功越禮遇,溫涼便越發警惕,康熙帝不會是個無的放矢的家伙。 他越親和,溫涼身上便越有著他希望看到,或者得到的東西。 行宮內最中間的位置,是整座行宮最為耀眼的地方,細碎的雨絲拍打著青灰色的屋檐,縹緲雨幕從天落下,茫然天底下竟是如此的安寧。溫涼等人走到此處時,剛在便是這雨幕的開始。 這行宮的中央是如此的安靜,來往的內侍宮女皆是安靜地走動著不發一言,見著梁九功帶人前來,俱是彼此行禮,而后安靜地退到邊上去。 梁九功在宮人中的地位可見一斑,他畢竟是跟隨了康熙帝這么多年的太監總管,無人敢冒犯于他。 梁九功在輕敲門扉后,這才進去稟報,等到回轉的時候,他臉上猶然帶著nongnong的笑意,“溫先生,萬歲爺請您進去?!?/br> 一個請字,讓溫涼微蹙眉心,順著梁九功的帶領,溫涼方入殿內,便看到單手拿書的康熙帝。他帶著西洋眼鏡的模樣有些新奇,透過那鏡片,溫涼注意到他的視線真正地落到他身上。 康熙年近五十,可一貫保養得很好,卸下偽裝的他帶著帝皇的威嚴,便是身著常服,一舉一動都帶著上位者的氣勢壓迫,使人自然而然心悅誠服。 相比較昨日的見面,此刻的見面顯得更加禮遇而隆重。 不是作為胤禛幕僚的身份,而僅僅是源于溫涼這個身份。溫涼已有所感,恐怕康熙是切實地知道了他的身份。這猜測在昨夜于胤禛溫涼的對話中涌現,在今日切實地化作現實。 溫涼掀開下擺行禮,“草民,拜見萬歲爺?!?/br> 康熙帝望著他的模樣,似是要透過他看出點什么來,怔怔的目光仿佛穿過數十年光陰,透過歲月落在那個巧笑嫣兮的女子身上。那個會溫柔地牽著他,誘哄他,關照他的阿姐。距離那段光陰已是過了三十多年。 “起來吧?!笨滴醯壅挛餮笱坨R,隨手把這東西安置在架子上,手里的手卻是忘了放下,“今年幾歲了?”他語氣溫和,不似在詢問普通的百姓,更像是,更像是親人間的關心,仿佛一個許久未見的長輩輕柔有加的呵護。 溫涼起身,站在殿下,“回萬歲爺,已是二十又五?!?/br> 康熙頷首,漫步地從椅子走下,就在左側里間的桌子上,正擺放著滿滿一桌子的膳食,康熙淡笑,“溫涼,與我一同進膳?!?/br> 那種怪異的感覺在溫涼心頭發酵,帶著明顯而奇怪的觸感。溫涼不語,順從著跟隨著康熙入座。梁九功在旁邊候著,一時間屋內安靜無聲只有偶爾清脆的碗匙交碰的聲響。 片刻后,溫涼取著帕子按在嘴角,他早膳一貫吃得不多,原本的習慣一直殘留至今。 康熙的聲音響起,“這便飽腹了?”語氣中夾雜著淡淡的疑惑,作為一個成年男子,溫涼所進食的東西實在算不得很多。 溫涼抿唇,“萬歲爺,已是夠了?!?/br> 兩人在進完早膳后,總算把話題落到了昨日的事情上頭??滴豕嬖儐柫藴貨鋈绾伟l現,以及推測的原因。此事溫涼早有預料,當說的不當說的已經很是清楚。在把所有一切都告知康熙后,皇上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喜悅之情。 “做得很好?!?/br> 康熙帝頷首,對溫涼的做法很是贊嘆。昨日若不是溫涼的謀斷以及胤禛的果決,此刻是否如此安詳尚未可知。這兩人的確是此事的大功臣。 更不用說,康熙帝發現了溫涼的身份。 順治帝膝下的皇子皇女不算多,卻也算不得少。除了親生的兒女外,另外還接了幾個皇親將軍的女兒入宮。這本是做著聯姻的打算,在康熙帝之前,包括現在的康熙,大多數公主的命運都是安撫蒙古滿族,極少有能幸運地留在京城。 順治帝的膝下的公主也是如此,溫涼的母親,和碩和順公主,便是當時被接入宮中撫養的其中一位。雖不曾明面收養,但分封的分位及大肆賞賜,足以配得上尚之隆。 和碩和順公主在順治五年出生,后被順治接入宮中撫養,到順治十七年出嫁,此中有將近十年的光陰是在宮中度過。 康熙降生時并不是個好時候,母妃佟佳氏并不受寵,他年幼便在宮外避痘。董鄂氏的風光籠罩著整個清宮,便是皇太后孝莊都無法干涉順治對其的過度榮寵。而直到兩歲時康熙出天花,又再度痊愈后,康熙才又重新回到了清宮。 他與和順的關系,也是在這個時候開始的。 順治并不看重三子,和順的位置也很是尷尬,許是同樣的處境,又或許是和順對當時年幼玄燁的憐惜,在和順待在清宮的最后數年光陰,兩人關系一直很好。和順總是會惦記著玄燁,這段來往一直持續到順治十七年,和順被封和碩公主,下嫁給了平南王尚可喜的七子尚之隆。 這距離康熙登基恰恰只有一年的時間。 削藩時尚可喜主動投誠,到最后尚之隆歸順清朝,都有著和碩的影子,康熙一直對此掛念??善驮诨鼐┑哪悄?,和順去世,就連留下的女兒也消失無蹤!康熙雖看重尚之隆,然一半的觀念卻是由于阿姐和順,自從和順和碩公主去世后,康熙對尚之隆逐漸冷待,可厚澤仍在,由著他在康熙四十二年成為了管侍衛內大臣。 直到昨日,康熙帝發現了溫涼的身份。 不論是傳來的消息,亦或是尚家的族譜上頭,和順和碩公主膝下只有一女,乃是康熙十八年所生,正值當初風雨飄渺的時候??勺蛞箍粗玫降南?,康熙既是高興又是憤懣,當初兩軍交戰,廣東情況如何,京城不得而知。究竟是怎樣的困境,才使得和順必須掩蓋著長子的身份! 心中便是有種種的疑惑,此刻看著坐于下方的溫涼安靜的面容,康熙只覺得世事難料,心中難免傷感。 門外。 直郡王等人仍在偏殿守著,雖桌面擺放著果盆糕點,卻無一人把注意力投向這里。胤褆來回踱著步,胤礽坐在中央慢悠悠地喝茶,胤禎待在角落里抓耳撓腮,似乎是被胤禩的話所困擾……至于其他的阿哥更是有著各自的習慣做法。 胤禛安坐在角落里,這些人里頭,或許便是他最為冷靜了。 今日梁九功帶溫涼進去時,落在了眾多皇子眼中,溫涼是胤禛的幕僚,此事在昨日便已經被眾人知曉。昨日的事情且稱得上是胤禛力挽狂瀾,事后統計,胤禛帶上去的人手將近四分之一,若不是有這些人支援,單單他們所帶領的人手或許不足以支撐到最后。 胤禛接下來的榮光可想而知,可那溫涼,究竟是誰? “四哥?!必返澃ぐげ洳涞貜姆块g另一頭走過來,“那溫涼究竟是什么身份,就連皇阿瑪都如此禮遇?”在胤禎剛開口時,屋內眾人的注意力都若有若無地落在這對親兄弟身上。 胤禛抬頭看他,眼眸深邃,“許是皇阿瑪對此人有著獨特的興趣?!必返澅庾?,這話說了等于是白說。若是沒有獨特的興趣,怎會大清晨巴巴地讓梁九功去帶人,那個時間上,最多也就剛起身吧!如此迫不及待的做法,讓他們產生了許多想法。 可想法再多,沒有證據全是白搭。 胤禛低頭飲茶,很想把這個又被當做筏子的十四弟給踢出去。如果現在十三弟在也不錯,可以非常合理地把人嘴巴給堵上。 胤禛有點可惜。 兩刻鐘后,梁九功那張褶子臉出現在他們面前,他笑呵呵地說道,“太子爺,直郡王,四貝勒……”他念了一圈在座阿哥們的稱謂,而后才說道,“萬歲爺有請?!?/br> 太子爺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作勢拍了拍衣服,昂首跨步地出去了。直郡王皺著濃眉出門,其他幾位阿哥也陸陸續續地站起身來,胤禛卻是落在最后。 在出殿門時,他注意到梁九功滿是笑意的眼睛,下意識點了點頭。梁九功也笑著鞠禮,與平常溫和又疏遠的態度截然不同。 胤禛微蹙眉心,大步往正殿走去。除開昨日的事情,便只有早晨溫涼一事,想來皇阿瑪的確是知曉了先生的身份。只是今日的仗勢……別具一格。 胤禛和溫涼確不曾猜測到今日的場面,便是溫涼都不知道,其額娘和碩和順公主,與康熙曾存在著過往感情,也曾如親姐弟一般相處。 溫涼離開的時候,正好是在幾位皇子入內前夕。清宮的內侍恭敬地站在身后給溫涼打傘,漫步進入雨幕中,他的耳邊回蕩著康熙的話語。 他的確不曾想過,康熙仍記得和順公主。 溫涼記憶中殘留著的記憶都是不怎么美滿,絕大部分都是出自和順之手。站在當下回首過往時,溫涼又心知肚明那的確是和順所能給予的最大保護。尚家的情況太過復雜,更別說當初掌權的人是尚可喜,之后又是意欲謀反的尚之信。當時尚了公主的尚之隆處境異常艱難,好在最終他選對了位置。 可和順的處境比他更加艱難。溫涼近乎絕對理智地分析出當初和順的情況,他不能知道當時和順公主的想法,也不知其為何不在事后請求康熙的相助,但到底她讓溫涼保全下來了。 畢竟溫涼甫一出生,尚家想要他性命的人太多了。 …… 康熙想要認回溫涼的身份,想要重新更改族譜,更想著讓溫涼此人光明正大地出現,而不是作為胤禛的幕僚。溫涼的謀略才智并非凡物,康熙不忍見溫涼寂寞無聞。 溫涼拒絕了。 康熙只記得那個孩子平靜地站在他面前,語調溫涼地言道,“萬歲爺,草民如是想踏上仕途,拜相封侯,便不會留到今日了?!蹦前察o無聲的默拒讓康熙悵然失措。然看著眉目俊秀,清俊安然的溫涼,康熙又只余下嘆息。 人在,總好過不在。其他諸事,皆可留待日后再言。 思緒從方才的場面中拔出,康熙的注意力落在了最后進來的胤禛身上,他的四子那平靜安和的模樣,與溫涼卻是有著某種片段地重合,讓康熙難以自制地輕笑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