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連慕楓一愣,頓時像被燙到了,忙松開他的手腕,匆匆退后一步,下意識將那只手別到身后握了握拳,掌心那看似柔滑無骨實則勁韌有力的觸感揮之不去。 墨遠垂眸,木然著臉抬手將油布掀開,又打開下面的箱蓋,只聽“吱呀”一聲輕響,大片雪光映入瞳膜。 箱子里鋪著干草,干草上整齊碼放著精心打造的兵器。 連慕楓微微瞇眼,探手取出一把刀在眼前翻看,又對著刀刃吹了口氣,贊道:“好刀!” 墨遠將其余箱子依次打開,又將油燈遞到他手中,最后踱步到角落負手而立,笑道:“少堡主,開始清點吧?!?/br> 連慕楓不再分心,舉起油燈,神情凝肅,開始公事公辦地逐一翻看箱子里的兵器,將品類、品相、數目等悉數默記于心。 墨遠站在陰影中,定定地看著他刀削斧鑿的側臉與峻拔如松的身姿,被握過的手腕開始微微顫抖,神思有些恍惚。 眼前的暗室漸漸變得模糊,一處斷崖自陰影中緩緩顯出,耳邊似響起呼嘯的山風,還有連慕楓的厲聲嘶吼:“別動!我拉你上去!” 手腕被勒得似要折斷,他用力抬起另一只手,一根接一根掰開連慕楓染血的手指,看著連慕楓目眥欲裂的面孔,竭盡全力發出氣音:“對不起……” 連慕楓聽在耳中,雙目赤紅:“別說傻話,不是你的錯!別松手——” 抓在手腕上的手指被一根根掰開,連慕楓又急又怒:“別松手,救兵會來的,我撐得??!別動!你若是松手,我立馬陪你跳下去!……為什么?你問為什么?我陪你打了這么久的光棍兒,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思嗎!” 嘶啞的吼聲被山風吹得斷斷續續,漸飄漸遠,最后一句卻如一塊頑石狠狠砸進心中。 他突然想活下去,可抬起頭,目光所及,卻是斷崖口緩緩探出的泛著幽幽冷光的箭尖…… “回去我先擬一份契約出來,今晚拿給你過目,如何?”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墨遠陡然回神,怔怔看著眼前光潔年輕沒有一絲血跡的面孔。 連慕楓詫異地看著他隱隱泛紅的雙眼,以為自己看錯了,微微傾身湊近些:“莫公子,你意下如何?” 墨遠立刻退后半步,垂眸恢復從容之色:“可以?!?/br> 連慕楓笑起來:“我剛剛說什么了?” 墨遠一時語塞,面對他揶揄的眼神,干脆把心一橫,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左手手腕上,抬眼看著他道:“少堡主可要再探探我這只手?我有內力嗎?” 連慕楓愣了一下,干笑著抽出手道:“王爺說你不懂武功,你怎么會有內力?” 墨遠笑了笑,轉身往外走,淡然道:“你沒看錯,我確實練過武,只不過后來被廢了?!?/br> 連慕楓愕然,一時不知道該接什么話,只好抬腳跟在他身后。 墨遠頭也不回道:“煩請少堡主把燈熄了?!?/br> 連慕楓立刻抬掌,墻上的油燈無聲熄滅,只剩手中那一盞在漆黑的暗室中照亮方寸之地,他舉起油燈,跟著墨遠走入密道,好奇問道:“你的武功因何被廢?” 墨遠停下腳步。 連慕楓一時不察,胸膛與他后背相撞,還沒來得及退開就見他轉身看過來,微微仰起的臉在燈下蒙著一層熒光,美得不似真人。 連慕楓看著他,莫名覺得手腳有些僵硬。 墨遠卻突然笑了一下,回過頭繼續往前走:“沒想到我能有幸與少堡主交淺言深?!?/br> 連慕楓頓時尷尬,有些懊惱地皺了皺眉,歉然道:“莫公子見笑,我總覺得我們似乎在哪里見過,覺得有些親切,所以一時好奇多嘴了,并無他意,唐突了?!?/br> 墨遠愣住,停下腳步。 連慕楓再次與他撞上,手中的油燈晃了晃,晃得自己莫名心慌,心想功夫都學到娘肚子里去了,差點想給自己一拳。 墨遠完全沒發現身后的尷尬,兀自揣摩了一番,覺得連慕楓失憶重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大概是自己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態度讓對方覺得親切了,這么一想,便又釋然,就重新抬腳往外走。 連慕楓與他拉開兩步距離,微微松了口氣。 走出密道,墨遠將暗門關上,隨口說道:“告訴你也無妨,我年幼時曾被月影教抓走,在那里偷學了點功夫,后來被發現了,就被他們廢了武功,再后來月影教覆滅,我受到波及,身受重傷落入海中,機緣巧合之下被王爺所救,為了報恩,便跟著王爺來到京城?!?/br> 連慕楓每聽他說一句,劍眉就往上揚起一分:“月影教?你說的是江湖上曾經令人聞風喪膽的那個邪教?后來被教內左護法以一人之力剿滅的月影教?” 墨遠點頭,對自己瞎編的謊話不露絲毫愧色。 連慕楓眉梢落回,神色微斂,放下手中油燈,沉聲道:“莫公子,恕我再交淺言深一句:這番話,萬不能再對別人說起。你可知道,江湖上有多少人期盼找到那座神秘的月影島?那左護法憑借一人之力就能將萬余教眾鏟除殆盡,這等本事該惹得多少人垂涎?你若是站出去說一聲自己出自月影教,怕是立馬就會成為被無數人覬覦的肥rou?!?/br> 墨遠低頭笑起來:“那我的身家性命可就拜托你了,你可千萬別說出去?!?/br> 連慕楓怔了怔,忽然覺得喉嚨有些發緊,忙偏過頭看向一邊:“你怎么……什么話都敢往外說?還有宣王偷偷離京出海,這么要命的事,在本朝可是等同于謀逆?!?/br> “我也只對少堡主說而已?!蹦h俯身將油燈吹滅,露出白皙修長的脖頸。 連慕楓看過去一眼,又移開目光。 “少堡主都看到這么多兵器了,我再掩耳盜鈴說王爺沒有謀逆之心,你信嗎?”墨遠笑了笑,“更何況,你們連家堡走鏢一向都是不多看、不多聽、不多說,更立下規矩遠離朝堂紛爭,創堡至今數百年從未出過岔子。放眼整個江湖,怕是沒有比你們口風更緊的了,也沒有誰比你們更讓人放心?!?/br> 連慕楓訝然笑道:“莫公子對我們連家堡知之甚深啊,看來提前打探了不少消息?!?/br> 墨遠抬眼看他,笑吟吟道:“彼此彼此,少堡主來之前必定也打探過王爺,知道他沒別的嗜好,就是愛男色?!?/br> 連慕楓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作者有話要說: 少堡主:說好的給我留面子呢?qaq 墨遠:咳…… ———— 謝容禛=墨遠=云二=莫遙 沒錯!主角是他!重生的也是他! 第5章 【毒】要親一下么? 落日西沉,宣王府漸漸被夜色籠罩。 掌燈小太監將長廊上的燈籠一盞接一盞點亮,遠遠瞥見陰影中走過來一個人,只看那人寬大的衣擺與從容不迫的腳步,就能猜出對方的身份,忙從梯子上下來,垂首站到一邊,恭敬道:“莫遙公子!” 墨遠停下腳步,眼含笑意:“王爺在么?” “在的?!毙√O遲疑了一下,又道,“蘅澤公子也在?!?/br> 墨遠微挑眉梢,笑著應了一聲,抬腳往前走去,最后停在宣王居室的門口,對守在門外的汪公公頷首致意:“勞煩汪總管通稟一聲,貨已經清點好了?!?/br> 屋內,宣王聽見墨遠的聲音,立刻從床上坐起來,同時抬手推了推身邊赤身裸體的美男子:“快把衣服穿上?!?/br> 美男子嗔道:“有什么話讓他在門外說不就好了!” 宣王笑著捏捏他臉頰:“乖,回你的小院去,我與阿遙有正事要談?!?/br> 美男子登時如臨大敵:“天都黑了還能談什么正事?有什么事不能明早再說的?我看他就是假正經!” 宣王冷下臉來,沉聲道:“要本王說幾遍你才聽得懂人話?” 美男子一怔,俏臉瞬間煞白,雙唇輕顫,再不多話,頂著一張泫然欲泣的臉迅速穿好衣服從床上爬下去,打開門沖出去的時候在墨遠肩上狠狠撞了一下,又瞪他一眼,“嚶嚶”哭著跑遠了。 墨遠:“……” 宣王穿戴整齊,將墨遠叫了進去,臉上的神情有些不自在:“阿遙,用過晚飯了嗎?” 墨遠神色如常:“用過了,多謝王爺掛懷?!?/br> 宣王頓了頓,道:“連少堡主的誤會你不要放在心上,你為我出謀劃策、盡心盡力,是我最得力的臂膀,我從未想過輕待與你,更不會生那些不該有的心思?!?/br> 墨遠笑起來:“王爺多慮了?!?/br> 宣王神色似有欣慰,感慨嘆道:“當初救你一命不過是順手為之,想不到你卻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你為我做了那么多,我卻沒什么好給你的,這次又要讓你深入南疆險境,實在心中有愧!只是……此事關系重大,交給別人我也不放心……” 墨遠正色道:“王爺言重了,您救了我一條命,豈止是滴水之恩?若沒有王爺,就沒有今日的莫遙,為王爺分憂是莫遙該做的。更何況南疆雖然形勢不明、兇險萬分,可這一路都有連家堡的鏢師隨行保護,莫遙必能平安歸來?!?/br> “嗯,連家堡走鏢的確從無失手?!毙觞c點頭,沉吟片刻,又問,“今日去那里,連少堡主可曾說什么?” “沒有,王爺放心,連家堡遠離朝堂紛爭,一向都是拿錢辦事,絕不會泄露風聲?!蹦h頓了頓,又道,“連少堡主已經清點過箱子,等他擬一份契約,我會拿過來給王爺過目,雙方簽字畫押后,隨時可以動身?!?/br> “好,江湖人就是爽快?!毙踉谙ド吓牧伺?,笑著起身繞過屏風,再出來時手里便多了一套弓箭,“既然你箭術還在,就把這套弓箭帶著路上防身用吧?!?/br> 墨遠起身雙手接過:“多謝王爺!那行刺太子一事……” 宣王沉吟片刻:“在你離京前,我會想法子讓太子出宮,給你制造機會。對了,你如今箭術如何?” 墨遠笑了笑:“王爺放心,您要他左眼,我絕不會傷及他右眼半分?!?/br> 宣王面露喜色:“好!我一向都是相信你的!” 墨遠收起弓箭,躬身道:“那莫遙告退了?!?/br> 宣王看著墨遠離開,臉上的溫和之色緩緩收起,半晌后微微瞇眼:“汪忠?!?/br> 汪公公立刻上前:“奴婢在?!?/br> 宣王從袖中掏出一張信箋,緩緩展開,只見上面寫著“謝容禛敬上”五個凌厲大字,赫然是曾出現在皇帝案頭的三張信箋中的一張,他盯著信箋看了許久,緩緩道:“你還記得謝桓的模樣么?” 汪忠對他突然提起謝桓有些詫異,愣了一下才道:“記得?!?/br> “那你看……阿遙長得像不像謝桓?” 汪忠一驚,凝神思索片刻,竟有了幾分遲疑:“這……王爺一說,奴婢還真覺得有那么點相似之處,可再細細比較,又覺得并不如何相像?!?/br> 宣王沉默片刻,又問:“廢太子妃小顏氏呢?” 汪忠又一驚,再思索片刻,小心咽了咽口水:“廢太子妃奴婢只見過一兩次,倒是印象不深了?!?/br> 宣王閉目不語,手指在桌上輕叩。 汪忠此時已嚇出一頭冷汗,磕磕巴巴道:“王爺的意思是……莫遙公子他……他……” 宣王揉爛手中信箋,沉聲道:“宮里遞出來的消息,最近裝神弄鬼的竊鉤大盜根本不是普通賊匪,是謝容禛,謝桓的兒子?!?/br> 汪忠想到當年謝桓夫婦的慘死,瞬間腿軟,白著臉顫聲道:“不能吧?那竊鉤大盜有著飛天遁地的本事,更是精通用毒之術,可莫遙公子早就廢了武功,當年王爺救他的時候,他只剩一口氣在了,更不要說他對毒藥一竅不通……這,哪一點都不像??!” 宣王沉默片刻,道:“確實不像,字跡也不像,可我方才眼皮子跳得厲害,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就覺得他那模樣與謝桓夫婦有幾分神似?!?/br> 汪忠想了想,道:“怕是巧合,別的能裝,這內力有還是沒有,行家一看便知,錯不了。再說,當年廢太子被囚,王爺您還求過情偷偷照拂過呢,就算他真是廢皇孫,對您也只有感激的份兒?!?/br> 宣王重新坐下,仰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神色不明地“嗯”了一聲,過了好一會兒,低聲道:“阿遙今日頂著酷熱出城,怕是累到了,去給他送一碗綠豆湯?!?/br> 汪忠看看外面早已涼下來的夜色,心中一跳,唇動了動,躬身應道:“是?!?/br> * 客院廂房,屏風后面熱氣蒸騰。 墨遠坐在白霧繚繞的木桶中,愜意地歪靠在桶壁上,目光則穿過霧氣直直盯著墻上新掛的弓箭,半晌后輕笑一聲,目光轉冷。 宣王口中說要將太子射瞎,暗地里卻將箭矢上全部淬了劇毒,還真是時刻不忘假仁假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