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但謝巡也不得不承認,自從有了章哥兒以后,他明顯偏向自己的親生子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以前以為先太太生不出來了,才從外面抱養一個孩子回來,也真的把他當成親生兒子來養過,誰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他還能老來得子。謝巡道:“你先把章哥兒帶下去吧?!?/br> 那婆子點了點頭,把謝章從老爺的懷里接過來,不敢逗留,急急地要帶著孩子下去。 這時候,忽然又有人走過來,是家里的一個管事,正好與婆子還有章哥兒他們擦身而過,見到謝巡以后,規規矩矩地和他說話:“老爺,京城里來了一封信,是專程寄給您的?!闭f著把一封信遞交到他手里。 謝巡起先沒在意,心里火急火燎地想找機會和謝鈺說說話,時隔三年,明年開春又要春闈了,這三年期間,謝鈺哪里也不去,就在家宅里面每天看一些和科考無關的書,四書五經那些他都不撿起來念了,謝巡怎么會不擔心,總不能讓他一直在家里這么荒廢下去。 若是他沒這個能力也就罷了,可他有這個能力。 謝巡瞧瞧里面,謝鈺已經變換了一個姿勢,手指拂在書頁上,發出細微的聲音。仿佛先前他把章哥兒的樣子,分明沒有落入謝鈺的眼里。他還是那個沉默寡言的青年才俊,坐在書房里頭,借著從槅扇上斜斜落進來的光,在看河道水利方面的書。 再怎么看,若是不當官的話,那也是無用!謝巡不耐煩地擺擺手,讓管事先把這封信收下去,放到他書房里,他回頭會去看。 那管事還是規規矩矩地把信遞到他的面前,一副誓要他把信拿在手里之后,才算完成使命的模樣。 管事道:“老爺,這封信是從京城寄來的,送信的人說,這是一封很急的信,您務必要看看?!?/br> 謝巡就覺得有事發生了,把信接過來一看封面,他皺皺眉,不禁念出來:“京城無名氏?” 無名氏不就是匿名信的意思嗎? 這反而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拆開信一看,上面也不過只寫了兩行字罷了,管事站在他的正前方,是看不到信里的內容,但是他能看到謝巡的表情,他開始先怔了一下,而后臉色越變越奇怪,越變越白。 忽然就把這封信給撕了,光撕了還不夠,他又揉了揉,還要帶下去燒了。 “去把那送信的人給我叫過來!”謝巡挑了眉。 管事看他如此,就知道這件事影響勢必嚴重,可那送信的人,之前他也盤查過了,對方并不知情。 管事道:“小人已問過了,他也不知道這寄信的人是誰,只是當時有人給了他一包銀子,給他銀子的那人,也是經由別人之手,拿了銀子再來辦這件事的不知情人。小人都不敢確定到底經過幾個人的手,這封信才能送到您手上。敢先盤問,就是斗膽猜測過,老爺在京城里并沒有故交了,若是大內里寄來的信,也不可能?!?/br> 放眼整個京城,確實沒有他認識的故交了。他原來做過京官,南京的六部相當于養老的地方。他那一批官員,基本該告老還鄉的告老還鄉,被陛下削官為民,或是直接滿門抄斬的也不計其數?;噬先羰窍氚l難一個人,很多理由都可以找。 全國這么大,地方上面,還有包括京城在內的官員,加起來也有數以萬計的人。 能寄出這封信的人,一定是當年的知情者。 可是他暗中派人調查過,謝鈺的生生父親,在京城里一直做官,把和丫鬟一起生下的這個孩子交出去給別人養之后,就再也沒有過問過他的下落,甚至還以為這個當時流落在外的孩子已經死了。而那個被調查的男人,就是顧府二爺顧德珉。如今他兒女雙全,也有了一個叫文哥兒的繼承人。生活美滿。 根本不可能知道這個孩子,目前已經轉手由他接收,成了他們謝家的孩子。 謝巡把撕毀的信揉在手心里,不止顧家不知道,他們謝家上下,也都以為謝鈺是他的親生兒子,原本他有想過,若是謝鈺金榜題名,高中了以后,就把他真正的身世告訴他,把原本他的姓還給他,去與留都按照謝鈺自己的意思,若是他想要認祖歸宗,也都隨他的意思。 可如今……怕是有點懸了。 信里只寫了兩行字:“林泰一直籌謀復出大計,閻鈺山想掌控朝政,勢必掀起龍虎斗,顧府將卷入其內。他回來,不合適?!?/br> 重要的是:“他回來,不合適?!?/br> 這就是在提醒他,甚至在警告他,別把謝鈺真正的身份,說出去。 …… 這幾日陪在藺老太太的身邊,監督著她一定要把該喝的藥都喝完,藺老太太的身子骨漸漸好轉。 本說要來侯府小住兩日,誰想到一住,就是住了長達半月之久。 期間顧云瑤和藺紹安之間保持了一段距離,以往藺紹安可能有點難以接受,半個月下來,也是習慣了如此。 男女之間,本就不能走得太近,以前顧云瑤考慮不周,正好外貌還只是一個孩子,給表哥寫了很多信,他正好也回信了,回的次數不多,字句簡單,卻成了她的寄托。 當時可能是得意了,顧云瑤不停不停地回信,如今卻知道了,那些信根本不是表哥回的,而是紀涼州。 陽光懶懶地穿過枝葉,灑在她的身上,卻是有點冷。 藺老太太身子好了以后,會來院子里曬曬太陽,她不喜歡常年悶在靜雅堂里不出來,特地把顧云瑤和藺紹安一起叫來,一人扶著她一邊,聽說外孫女在顧府里頭引了不少菊花的品種,她干脆也叫人從外面引進不少菊花,什么粉的白的金的,都是晚菊了,一朵朵還開得嬌艷。 藺老太太這么多年來都是一個人孤守侯府,如今孫兒外孫女都在身邊與她作伴,她聲音有點動容,很高興:“你們兩個孩子啊,要是一直能陪在我這個大半個身子都跨入棺材里的老人身邊,就好了?!?/br> 為了安定她的情緒,藺紹安近段日子也決定了一件事:“祖母,孫兒這段日子不回宣府了。一定會多多陪您,只要您高興了?!?/br> 還是頭一次聽說,以前怎么留他都沒用,他心比天高,和他爹一樣,甚至和當年的老太爺一樣,就想為報效祖國出一份力。邊關殘酷,他那么小的時候就跟著侯爺父親走了,一點都不害怕。藺老太太聽后更加高興了,拍著藺紹安的手,拍著拍著,顧云瑤的手居然也被她給交到藺紹安的手里。 兩個人同時一晃神,顧云瑤默默然把手心抽回來,想轉移一下話題,才說道:“外祖母您瞧,這些菊花開得正是時候……”她已經有意把手收回來了,隨后還是被藺紹安牢牢逮住,握進手里。 他低眉一看,那手心里的溫軟,手背上面原來的幾個小窩已經隨著年紀漸長,如今不見了。 顧云瑤有意掙了掙,被他握得更緊??磥砟翘斓氖抡f完以后,藺紹安沒有打算放棄。 藺老太太看出什么情況來,兩只手也覆到兩個孩子的手背上,也笑了笑:“看著你們表兄表妹兩個之間感情好,我就好了?!边@相當于是在給他們兩個人臺階下。 只是片刻以后,從年邁的那雙手里,顧云瑤終于把手收了回來。 藺老太太嘴角微微一扯,想要笑的,但最后還是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從他們二人的情態中,發現了一點端倪。雖然不知道外孫女是怎么和她的孫兒交代的,又或是下了什么決定,這侯府里面當真平靜安逸了許久。有兩個孩子在身邊作陪,藺老太太是越來越開心了,但同時也暗藏著憂愁。 定南侯家的事情,總不能一直拖著。 藺紹安回京的事情,又不是什么大秘密,定南侯府那邊早就知道了。 藺老太太還擔心什么時候,定南侯小侯爺還要來府中做回客,或是把他們請到家里坐坐。 到時候就難辦了。 顧云瑤陪他們走了一會兒,想起來老太太今日的藥還沒喝,這幾日都是她親力親為,不止服侍在老人的身邊,還盡可能自己去煎藥。便想下去一下:“外祖母,那爐子上的藥還沒有煎,我去瞧瞧,您今日該吃藥了?!逼綍r能待在老人身邊的日子確實不多了,敬一份孝心也好。 藺老太太聽說她的意思以后,讓她下去了。 其實這種事情下人做就可以了,司琴和墨畫已經守在耳房這里,看到姑娘今日也如期而至了,司琴還有點感嘆:“姐兒您其實交代給我們做就行了,這種事情,小心也傷了您的手。您是金貴的身子,將來還得嫁人……” 說到這里,司琴更加感慨良多。如果顧云瑤能嫁進侯府里面做世子夫人就好了,知根知底,對她們從來不端著架子,還有孝心。擱在許多大家族的小姐身上,巴不得把這個事情交給下人來做。 顧云瑤卻說:“還是我來吧?!彼膊皇窍牍室庾鰳幼咏o誰看,一個人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沒必要為了刻意討好侯府而這么做。藺老太太是她的外祖母,是生下她的母親的母親,就這么簡單。 墨畫本來已經準備替她煎藥了,這種事她很拿手,看著顧云瑤要堅持,就站在她的旁邊,有時候替她扇扇扇子什么的。 很快藥煎好以后,顧云瑤穿過北園重重的抄手游廊,此刻也端了藥經過這里。 那天和紀涼州說完話以后,他就離開了,沒有交代去留,顧云瑤發現他身上背的包袱,知道他很有可能被趕出顧府了,但是具體原因還不清楚,派了人回顧府一趟,回信里頭是她父親的筆跡,勒令她以后最好都不要與紀涼州有來往。 顧德珉很敬重紀廣,畢竟是救國救世的大英雄。敬重歸敬重,肖氏還有顧老太太她們的擔憂也不全無道理,若是真的被皇帝陛下知道他們顧府收留了一個被定叛國罪的兒子,而且這個孩子,本應該在滅門者的名單上面,應該是一個必須死去的人,他卻好好活著,若是被隆寶帝知道了,就是欺君罪! 算紀涼州運氣好,告訴的是當時親自去了結紀家性命的閻鈺山,閻鈺山不可能告訴隆寶帝,也不可能告訴第三個人。至于當日跟隨他的手下們,知情了以后會得到什么樣的懲罰,那就不得而知了。 顧云瑤雖然不知道究竟怎么一回事,也被這封信給驚到,倒是藺紹安像是知道了什么,抄手游廊的盡頭,他在和一個人說話。 顧云瑤沒打算偷聽,她是不小心撞見的,此刻想走也已經來不及了,乖乖站在原地,手里還端著藥,她在一堵墻的后面,聽到藺紹安在問話,藺老太太應該是已經回房休息去了。 藺紹安道:“我父親他有說什么時候回來?” 第112章 回答他話的, 也是一個擁有很年輕聲音的人:“侯爺說, 他還得先向陛下請示,這邊關重鎮,一天都離不得守衛的將領, 侯爺他先撥了一批人馬, 準備把留在新城池里鎮守的副總兵先調回來。宣大總督那里也請示過了,希望他那邊能替侯爺向皇帝說幾句話?!?/br> 藺紹安點了點頭,父親是該回來了,五年期間,每當過年的時候, 就是蠻子軍們進犯最狠的時候。大孟朝的百姓要過年, 那些蠻子們也要過年。他們的生產力只在于牛羊之類, 邊關之外氣候條件使然,加上他們的技術有限, 造不出紡織品、絲綢、茶葉、瓷器等需求品, 光靠著牛羊過日子也不是個事兒,于是在幾年前提出了互市互利的事情。 這是個好想法,說不定能解下多年之間兩方的仇怨。 宣大總督把這個意思傳達給了陛下, 朝廷里面又分為了兩派,首輔陶維認為這件事情可以做,蠻子們把牛羊馬匹帶過來,我們再把他們需要的東西交換給他們, 兩邊都能獲得利益。但是清流一派的官員認為不可做, 蠻子軍們一向蠻橫無理, 喜歡以搶劫為生,不用指望他們會兌現曾經的承諾。 閻鈺山自然支持陶維,那些清流派的官員里面,誰不知道閻鈺山暗中收取了蠻子頭領大筆的好處?這是想把整個大孟朝都往死里整垮。 皇帝很寵信閻鈺山,當然聽了他,以及陶維的話。同意互市的行為。 事實證明確實不可為,原先倒是嘗試了一年互市的政策,這些蠻子們直接拉著大量的牛羊馬匹過來,看上去是要好好做生意。后面直接要求強賣,哪怕大孟朝已經不缺那些牛羊了,他們還繼續拉著大量的牲畜過來。 賣的過程里,還要帶上打家劫舍的勾當。他們想要錢,還是覺得搶過來更快,還沒有成本問題。 陶維因這個政策的失誤,背了鍋。閻鈺山倒是好好的沒有任何問題。 從互市失敗之后,這每一年,邊關九大重鎮就看得更嚴了。害得無數士兵將領們留在邊關,想走不能走,過年期間也得守著,苦不堪言。 若是他的祖母病情再告急一些,侯爺必須要回來,再有個萬一,藺老太太要是走了,宣府總兵的位置就得換人來當。藺偵仲得回家丁憂三年。 那人與藺紹安簡短說了侯爺的近況以后,顧云瑤了解到,舅舅也在籌備回來的事情,好在藺老太太沒什么大礙,若是當真有個什么閃失,舅舅沒能陪在身邊,估計會放在心里,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 他們兩個人又說到譽王府那邊,藺紹安也派人去江西給他姑母送了信。那邊回信比邊關要快,藺月彤的意思是,很快就能重回京城。大概這次譽王也會和她一起回來。 兩個人聊著聊著,說到一個熟悉的名字。也是藺紹安十分關注的事情:“可有紀景善的消息?” 顧云瑤聽到這個名字時,心里還有點打鼓。顧德珉不許她與紀涼州再有往來,也不知道紀大人究竟做了什么事情,惹得顧府上下都要與他避嫌。 那下屬道:“屬下已經派人跟蹤了,那位紀公子如今還停留在京城內未走,同時屬下派出的人還發現,東廠那邊好像也有了動靜?!闭f到這里,他貼著耳朵和藺紹安低語幾句。 說的什么,顧云瑤已經聽不清了,她很想找個機會努力聽聽情況,一只手從拐角處伸過來,掐在她的手腕上。 顧云瑤收緊指尖,盡量把托盤給端穩了。同時一聲質問的“誰在這里——”已經傳過來。 她烏黑的眼瞳只好轉過來,藺紹安就看到一身艷色的顧云瑤,端著托盤靜靜站在角落里。 好像重回到她兒時的樣子,一雙眼睛直視他的時候,烏亮亮的,睫毛纖長,在眼下淡淡地投出一圈光影。 斜里從回廊的檐角投下一束光,在這個拐角的地方,還趣味橫生地掛著一個銅腳鈴鐺,風一拂面吹來,就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 藺紹安望得有點出神,片刻后發現她手里還端著托盤,上面擱著藥碗,笑了起來:“這些天辛苦你了,但煎藥的事交給司琴墨畫她們去做就可以了?!?/br> 說著還要把她端著的托盤和碗都拿來,指尖拂過衣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觸指一片溫熱,顧云瑤不動聲色地收回了指心。那動作很渾然天成,叫人不易察覺她是故意這么做的,倒是避開了兩個人肢體上的直接接觸。 藺紹安也知道她那天說的話是認真的,就是想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然而有些事,并非保持就能夠結束。 顧云瑤肯定不知道,當他知道她有給他寫過信時,還寫過那么多封信,他有多么高興。 正因如此,藺紹安才決定了,有些事不能逼得太緊。 “你這么怕我做什么,我又不會吃了你?!碧A紹安輕輕笑著,還是把藥碗執意拿過去,走在她的身側,好像回到五年前那樣,看著她時,就單單是看一個還沒長大的孩子。只有這樣做,她才不會刻意顯得與他生分了。 …… 夜色濃重,文軒閣里面亮了一盞燈,林明惠把平常服侍在她身邊的錦屏和珠翠兩個丫頭全都支走,這些日子以來,方嬤嬤都會在某個時辰過來找她,多是在晚上。 顧德珉已經許久不曾來文軒閣內瞧過她,反正兒子不在她的身邊,趙姨娘就和當年的她一樣,總有各種理由把顧德珉叫到她那邊。 最近更是為了劃一個獨立的院子給文哥兒住而發愁。事態發展如何,都是在一個后宅里生活,林明惠多少能聽到一點消息。 方嬤嬤看到她幾年期間,為了文哥兒的事情,傷心到面目憔悴,這心里頭也和被刀子剜了一般疼。 前陣子和她商議的事情,林明惠終于下定決心要去實行,可她又覺得這樣很荒唐,現在的兵部尚書,也就是原來的兩廣總督姚宗平,會答應這種事情? 方嬤嬤聽后覺得林明惠變了,她以前的忍耐還有傲氣,可能是在顧府里待得太久,居然被磨平了大半。 方嬤嬤說道:“這朝廷的事情,當年小姐您也說過,本就是如此,今日不是他風光,明日就是你風光,認對了主子,做對了事情,就憑有些人的那張嘴,一個馬屁一拍,他還就真能飛黃騰達了?!?/br> 林明惠還是覺得不妥當,她原來是林泰的女兒不假,可是嫁到顧府以后,也只是一個姨娘,這人的身份不會因為你原來是誰,如今就還認你是誰,否則也不會有那么一句“虎落平陽被犬欺”的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