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今早譽王從王妃藺月彤的口里聽說,昨日顧府那個小丫頭居然寫了拜帖過來,當然這件事不知為何沒有告訴小世子藺紹安。 藺月彤怕只派去幾個丫鬟婆子顯得不夠鄭重,她母親既有心想接外孫女來瞧瞧,趁還在京中,她便想滿足一下母親的愿望。經過譽王的同意,才撥了一點護衛一道去了顧府。如今日頭漸漸高照了,也不知道顧府那邊的情形還順不順利。 藺紹安在門口收拾即要帶走的包袱,原本是打算傍晚再走,但晚上的路途比起白天要兇險,且離下個驛站需得駿馬奔馳半日才能抵達。再三權衡下,藺紹安還是決定早一點離開京城較好。他已逗留了太多時日了。 望向通往顧府的方向,他的思緒漸漸平靜下來,怕再多逗留幾日,是更不想走了。 不告訴小丫頭走的日子,是最好的打算。藺紹安其實也很想在離京之前再看一眼顧云瑤,叫她送一程,總歸能讓他開心。但是想到晚霞在天邊燒得絢爛的樣子,她突然腫著眼睛出現,絞著兩只小手柔弱可憐地喊他“表哥”,就會不忍心。 藺紹安習慣了生離死別,戰場上兩方戰士相互廝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早就習慣了那個場面。顧云瑤不一樣。藺紹安的嘴角扯出一抹淡笑,萬一她是真哭了怎么辦。 府內的小廝遞來幾個包袱,不遠處的門邊站著他的祖母,譽王和他的小伯母。一群丫頭婆子還有下人們都沉默著,看到他,都有些激動,又不敢多說。 藺紹安把包袱一個個安置到馬側身,小廝有點不舍,世子爺才回來多久,這又要趕著回邊關上戰場,雖說最近蠻子們動靜小了一點,可他此去,不會一走又是三年吧? 藺紹安拍拍他的肩膀,一笑說道:“我這一去,又不是不回來了,你哭什么?!?/br> 小廝是真的哭了,拿袖子抹抹眼淚,還是淚如決堤一般模糊了視線:“世子爺,我自小就跟在您身邊長大,按說我應該也隨您去邊關,去照顧您才是,可我找人幫忙代寫請書了幾次,侯爺都不讓我去,我舍不得你一個人去受苦啊?!?/br> 藺紹安看他如此,沒想到反而要由他這個即將要走的人來安慰送別的人,笑說道:“就你這小身子板,我父親不讓你去是對的,你還是再練練吧,你去了,只會拖大部隊的后腿?!?/br> 小廝知道,他是在很溫柔地勸解他,其實是為了他的性命在著想。 藺月彤立在譽王的身邊,在糾結要不要告訴侄子,他的表妹還在趕來的路上。 譽王卻擺手制止了,引得藺月彤轉臉看他,譽王眉目很平靜地說道:“你真的以為,紹安他會不知道他的表妹想來送行?” 侯府里面將昨日顧府里小丫頭寫來拜帖的事傳得人盡皆知,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譽王看著藺紹安的背影,眉目有些深沉,怕是知道了,才會選這么早的時候出發,他們這些血戰沙場的男兒,對牽掛,對男女情長這種事,應該看得比一般人淡一些才是?,F任在位的侯爺不也是嗎?常年在邊關,身邊沒有一個能伺候的女人,倒也不是不熱衷男女間的房事,怕是牽腸掛肚了,就會動搖。在戰場上廝殺時會產生別樣的心緒,會漸漸變得貪生怕死,和害怕經歷傷痛恐懼。 藺月彤欲言又止,藺紹安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準備來同他們一一道別。趁他來前,譽王低聲與藺月彤說道:“那小丫頭能不能趕上,也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了?!?/br> 第49章 為防止馬車太快, 過于顛簸, 王mama趁云瑤睡著的時候,特地囑咐馬夫一定要再慢一些,慢一些。 馬蹄聲噠噠地來到侯府門口, 馬夫終于“吁——”的一聲喊停了, 顧云瑤才被王mama輕輕地搖醒。揉了揉眼睛,王mama已經先下馬車了,把車簾子掀得老高,示意她也先下來。 顧云瑤才伸出一只腳,半截身子剛探出馬車, 就看到侯府門口停立了許多丫鬟婆子家仆們。一個個全都面如土灰, 有些還傷心過度, 眼睛都哭紅腫了。 在他們中間站著的是藺老太太,還有譽王妃和譽王幾人。老太太額頭戴了眉勒, 穿了一件紫紅色漳絨襖, 額頭遍布皺紋,看樣子比她的祖母年紀還要大。譽王則是一身圓領袍,玉革帶傍身, 腰間垂了一枚質地極好的玉佩,在光照下泛著瑩白溫潤的光澤。他身邊的女人一看便知是譽王妃了,除了穿著打扮華貴以外,那眉眼竟是與她有幾分相像。 藺老太太也一眼看到馬車里面的人, 頓時驚訝無比。是月柔的孩子, 果然是她的孩子! 顧云瑤一眼認完人以后, 發現這些人根本不是迎接她的樣子,一個個都垂頭喪氣的,其中一個小廝一直偷偷抹淚。 心里頓時起了一股不好的感受。難道還是晚了? 周圍果然不見表哥的蹤影,家仆的樣子分明是送別完以后流露出的不舍。顧云瑤用試探的目光去看王mama,王mama便也看向藺老太太她們,只見譽王妃搖搖頭,有點可惜的樣子。是晚了一步,藺紹安才走不多久,往北城門的方向去了。 顧云瑤后退了一步,只覺得腳底有些發涼。她以為能趕上的,也不用對表哥說太多話,就幾個字就好,感謝他這么多日來的照顧。 那封信當初寄出去,顧云瑤本來想要是能攀到侯府這座高山就好了,能夠幫忙庇佑他們顧府免受將來的劫難。 初衷可能是有點利用的成分,但隨著時日漸長,人心都是rou做的,表哥將心比心對她好了這么多日,她也覺得該將心比心回報他的好才對。 藺老太太見到外孫女來了,有許多話想問她,譬如那天在靜雅堂外面,她是不是真的聽到了那個不該為人所知的談話。 明明有許多話要問。再者顧云瑤是她的外孫女,以往在京中,她因懷著恨意,與顧府之間走動甚少,卻不知道顧云瑤長得和她生母如此相像! 藺老太太甚至有種想把她養在身邊的沖動。 卻突然聽到顧云瑤開口說道:“不能趕上了嗎?” 譽王和藺月彤也是一愣。 王mama離她最近,這個孩子是她一路帶過來的,在路上她因困倦,于馬車里睡了,害怕鬧醒她才讓馬夫趕路時再輕再慢點,卻是忘了這孩子本來就是想來送別她表哥的。 王mama心里一陣陣的愧疚,頓時說不出話來。藺月彤也看到這孩子漸漸紅了眼圈,身子還微微在發顫,忍不住想過去摟住她告訴她:“想哭就哭出來吧??蕹鰜頃檬芤稽c?!?/br> “也不是沒有辦法?!闭f這話的是譽王。 聽他悠悠開出金口,所有人齊齊地面向他。小姑娘極力忍耐克制的模樣,也叫侯府的一眾家仆們受到感染,都想叫她能夠了卻了心愿。藺月彤也是,既然王爺都這么說了,一定能有辦法解決。譽王是一個不喜歡麻煩上身的人,但若是他想管的“麻煩”,必然能夠解決。 他側了側身,讓一直立在門后的一個玄色衣袍的少年走出人群,那少年眼里是無波無瀾的冷,似乎對什么都不感興趣,也沒有想法似的,目光淡淡地來到他的身前。 少年腰側斜掛了一柄寶刀,刀鞘鑲金邊,有瑞獸做紋飾,上面還鋪了寶石做點綴。除了這柄常掛在身上的寶刀看起來值錢以外,他的身上沒有其他的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了。穿著樸素,只一件玄衣,頭發用一根同樣是黑色的發帶束起來,只那雙眼里,雖然全無感情,是點漆如墨的黑,如古井深潭一般,幽幽的吸引著人。 顧云瑤起先沒瞧清楚來人,只聽到譽王吩咐他說:“快馬加鞭帶著顧府的二小姐到北城門,興許還能趕上,送小世子最后一程?!?/br> 轉瞬間的功夫,她的手忽然被牽住了,那人的掌心有些粗糙,也是虎口有繭,習武之人才會如此。然后顧云瑤迎面撞上他的視線,他還是慣常的冷,眼底涼涼的,沒有感情。顧云瑤卻是一驚,渾身開始發冷,寒氣從腳底一直竄到脊背。 紀涼州還牽住她的手,想以此機會帶她下馬車,那小姑娘卻像是看到了至惡之人,微潤的唇見到他時,不知是激動,還是恐懼,又或者是其他什么情緒,小姑娘的唇以他rou眼可見在發抖。 顧云瑤記得這雙眼睛,甚至記得這個人的五官,和若干年之后他的面貌變化區別不大,一個清貴公子的樣子。 腦海里突然蹦出來他殺她時的情景,她躺在地上,身上只有一點皮rou傷,四周都是血腥味道,桃枝死了,祖母死了,父親他們也都死了。叫梁世帆的那個廠公似乎想帶她回去繼續折磨她,至于怎么折磨,她隱約有點明白。 東廠的人嗜血殘酷,東廠廠公是太監里的二把手,被凈了子孫根的男人多少有點變態,對那方面的需求也是有的。雖然做不了,可以借助其他的工具還有外力。 這位未來連東廠都不懼怕的錦衣衛都指揮使大人,在給她臨刀一死之際,聲音低低地開口:“留著她的活口,給你糟蹋么?” 她是該感謝他呢,還是該恨他? 雖然是皇命在身,他們兩人之間在此之前并無冤無仇,他帶錦衣衛們殺了她的全家,同時也殺了她。 紀涼州發現這個小姑娘臉上的表情變化很豐富多彩,似乎從羞憤交加,到瞬間的了然,又到懷恨在心的樣子,他只是牽住她的手,想讓她下馬車。顧云瑤卻突然“啪”地甩開他的手。這是第一次,紀涼州在執行任務的時候被人拒絕。 藺月彤也不知道這里發生什么事了,看到小姑娘有點抗拒的表情,隨即顧云瑤就跳下馬車,向譽王請示:“謝姨父助瑤兒一臂之力,還懇請姨父能換一個人陪瑤兒一同前往?!?/br> 譽王愣了一愣。這丫頭有點意思,立即就知道他是她的姨父了,都出聲如此懇求了,他哪里能不答應。只不過他很想知道,為什么非得換一個人不可。觀表情,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伤麄儍蓚€人,明明不相識。 譽王說道:“你是對姨父身邊的這位義弟,有不滿嗎?” 居然還是譽王的義弟!難怪若干年后,年紀輕輕就能平步青云做到錦衣衛都指揮使如此高的官職。 顧云瑤不敢表現出太抗拒的樣子了,怕他們多疑,她剛才的表情一定很可怕,看其他人的反應便明白了。 突然看到殺她的人出現在面前,她嚇了一跳,能保持鎮定已是不容易了。顧云瑤克制住往昔不斷翻涌在腦海里的畫面,因緣際會,緣由種種,她得學會處變不驚。 顧云瑤很快甜甜笑了笑:“瑤兒看他年紀輕輕,怕是不能擔任起此次的重責?!?/br> “非也?!弊u王竟是被小小年紀的她逗笑了,這孩子是真的很有意思,他還是頭一遭聽到紀涼州的能力被人否定。 譽王說道:“就讓他陪你去吧。讓他帶路,本王反而安心。你瞧著他年紀不大,他卻是本王身邊虎頭十牙這等高身段的護衛都比不了的人物?!?/br> 藺月彤也知曉紀涼州的實力,交給他放心。 顧云瑤知道虎頭十牙,是一個精英小隊的統稱,一共有十個人,每個人按牙為序。 傳聞每個王爺都會養一些精英護衛在身邊,虎頭十牙在上輩子算是她聽聞過的很厲害的一群人物了。 她也知道紀涼州厲害,只是他這么小的年紀,好像和表哥差不多大,都要比譽王身邊的虎頭十牙還要厲害了? 以防遭遇不測,再推拒下去也沒什么用,本來就是求人所托,幫是情分,不幫也是本分。而且先追上表哥才是要緊事。 很快一匹棕色駿馬被帶了出來,顧云瑤身量小,自然是跨不上去。紀涼州立刻走了過來,攔腰從她的后面抱住她,他第一次接觸女孩子,竟是比男人要柔軟得多。 顧云瑤被他抱在懷里,那份觸目驚心的回憶涌了上來,喉頭一哽,她突然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這個人曾經親自提刀殺了她…… 所觸之處,是她身體微微發顫的感覺,小姑娘依然抱有抗拒的情緒,紀涼州并不明白她因何而抗拒,王爺的命令要緊。他干脆把她打橫抱起來。 第50章 顧云瑤被打橫抱了起來, 雙腳一懸, 仰臉又對向那個人的雙眼,無波無瀾的清冷,他根本不知道現在的自己在做什么。 藺月彤看到以后, 臉色都有點糟了, 雖說顧云瑤還是個孩子,畢竟是一個大家小姐,紀涼州這么做,會不會太直接了? “你忍著一點?!奔o涼州把她托向馬背,看她坐好了以后才立即翻身上馬, 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回頭望了一眼譽王, 示意他即將要出發的意思。 譽王點了點頭,藺月彤則有點不確信了。她剛才是大力推薦讓紀涼州去, 可看這樣子, 他分明不會照顧人。 藺月彤道:“不然還是乘馬車去吧,快馬加鞭興許也能趕上?!?/br> 紀涼州卻已經抓牢了馬韁,微扯韁繩, 他的眸光略略掃在顧云瑤露出的后頸上,知道她還在緊張,小姑娘拘謹地縮成一團,幾乎要把臉埋在馬頭那里了, 他的雙手扶在她的腰際, 小姑娘的雙肩似乎端不平了, 微微發著顫。 紀涼州還是不懂,她究竟在怕什么。 他剛才翻身上馬的時候,有意撈了一下她的腰間,以防她真的摔下馬背。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吹剿滞芭擦?,有意避開與他的接觸,紀涼州把她一把撈回懷中,冷冷的聲音在顧云瑤的耳后響道:“我不會照顧人,你忍著一點?!?/br> 她不喜歡他不要緊,這是王爺的命令,他會把她安全送到位。 藺紹安一路到北城門,前面有許多人排著隊,男女老少都有,一一受士兵檢查才許出城。京城管制最嚴,在天子的腳下,進出城門都有嚴格的把控。藺紹安的腰際掛了一個侯府的腰牌,守城的將領認得這牌子,在城樓上一眼就望見藺紹安,慌張地下了城樓。 藺紹安被他攔了下來,牽著馬,兩人退到長隊的一邊說話。 守城的將領仰慕侯爺藺偵仲已久,只是藺偵仲有皇命在身,不?;鼐┏橇T了,能看到他的兒子,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將領同他聊了許久。 一直到藺紹安說時候不早了,必須趕路了,這將領才發現自己有多嘮叨,趕緊讓士兵們叫隊伍撥開一條道來,先讓侯府小世子走。 藺紹安牽住馬,前行了兩步,身后的人群卻驚叫了一聲,他忍不住回頭看什么情況,幾個守城的士兵已叉著長矛團團圍住一個玄衣少年。 是譽王身邊的那個沉默寡言的義弟。 他冷著一雙眸光,高坐在馬背上,凜凜威風的樣子竟把士兵們給震懾住。 將領趕緊跑過去,喝他一聲:“什么人!” 紀涼州沒有說話,只靜靜地坐在馬背上,然后藺紹安就聽到一個人在叫他:“表哥?!?/br> 他的腳步頓了頓,本來已經打算要走了,他也舍不得京城這個地方,不是說怕回邊關那個地方吃苦受罪,而是,而是…… 他挺想一直留在顧云瑤身邊,照顧這個惹人心疼的小丫頭。 但是那個地方,他也不得不回去。 顧云瑤看到藺紹安直接避開人群,翻身就要上馬,他速度很快,一磕馬肚子就是一聲“駕——”。 他明明聽到了聲音,卻裝成聽不見。冬日的晨光柔和地灑在城門下,還是懶洋洋的樣子。顧云瑤的身上有點發冷,又叫了一聲:“紹安表哥!”她有點慌張,萬一藺紹安是真的沒聽見怎么辦?她本來坐在馬背上,因為紀涼州鬧了點動靜,顧云瑤從他的懷里松了松。 紀涼州的眼底下,顧云瑤居然親自攀住韁繩溜下馬背! 這是個很危險的動作,周遭人多,十分的慌亂。顧云瑤已經邁著步子往前跑了,守城的士兵們只顧在這里逮他,疏忽了小姑娘那里。 顧云瑤跑了沒多久,已經出了城門,她短腿小腳的,肯定跑不過藺紹安的馬快。還倔強地往前沖。遠遠的還能看到藺紹安的馬在視野范圍內。她的身影卻快要消失在紀涼州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