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顧云瑤才開始觀望眼前的忠順侯府,先是牌匾,好像是先皇親自賜的筆跡,蒼勁有力。從影壁轉進去,里面處處透露了熟悉的感覺。侯府委實大。她前世也來過,在藺紹安大婚的時候,此次見也不覺得有什么稀奇了。 藺紹安卻以為她是第一次來,帶她從影壁一路走到藺老太太的居所,靜雅堂。 忠順侯府分了三個園子,里面的陳設,包括那些個藺老太太精心收藏的,在冬日里也能傲雪挺立的盆景,一草一木的位置她全有印象。她的舅舅和她的表哥住在西園里面,她的母親和姨母原先住在東園,靜雅堂則坐落在北園里。 外祖母一個人住偌大的北園,兩個兒子常年在外征戰,一個女兒走了,還有一個女兒嫁去了江西做王妃??傆X得她的祖母很孤獨,到晚年沒有兒孫繞膝,反而落得個冷清。她的祖母還有她能陪,父親不疼愛她,起碼對祖母孝順。 還沒見到藺老太太,顧云瑤的心里居然有了別樣的滋味。 和藺紹安兩個人走在雕梁畫棟的回廊里,路上有幾個小丫鬟看到世子爺回來了,屈身向他行禮。 藺紹安不想驚動旁人,這次他帶顧云瑤回來,是臨時之舉,想給祖母和姑母一個驚喜。 免了小丫鬟的行禮,兩個人在回廊里走了許久,終于能看到門楣上面掛著的“靜雅堂”的匾額。 可能是近鄉情怯,顧云瑤的腳步反而放慢了一些,門口有幾個丫鬟守著,看到世子爺來了,統統要行禮。他笑著“噓”了一下,丫鬟們都比較機靈,不說話了。 雅堂里傳來藺老太太和藺月彤的說話聲。 顧云瑤杵在堂外的角落里立定一會兒,她們居然在說她母親和當年被她母親悔婚的那個王爺之間的事。 第38章 藺老太太道:“若是月柔那孩子, 當真能嫁進靖王府內, 也許在我有生之年,還能見到她?!?/br> 藺老太太的目光一黯。會說這樣的話,也是因為看到最小的女兒藺月彤嫁入譽王府之后, 被好生待著。六年來滑胎兩次, 至今仍無所出,譽王的身邊,有人提議讓他抬個把小妾上來,先保證子嗣延綿再說,被譽王當即否定了。 譽王府只認一個嫡妃, 就是他明媒正娶回來的藺月彤。 想到他們侯府人與皇族的因緣關系, 這么多年來都緊密不斷, 而那個靖王也是個癡情種,至今未封王妃, 藺老太太只知道二女藺月柔是病死的, 至于怎么生病的,她不關心,說來說去都是顧府那邊沒照料好。 藺月彤道:“母親, 往事就不要再提了,當年是jiejie的選擇,若是jiejie覺得有過一時的心滿意足,也算成全了她曾許諾的矢志不渝?!?/br> 她摸了摸老母親的手, 想換一個話茬子說話, 藺老太太的手指略微一緊, 露出痛色:“我如何能原諒,如何能不提往事?你們兩個孩子,都是我腹中骨rou。出自我的身上,失了誰,都叫我心中剜了rou。我何曾不想你們還在我的身邊,像往年那樣,吟詩作對。這么多年了,我還是恨,恨當年沒能阻止他們的婚事?!?/br> 藺月彤明白老母親心里的哀傷,她也很想念自己的jiejie,當年顧府一句人病死了,也不給其他的交代。他們侯府的人想過去開棺驗尸,被顧德珉大力制止了,這事情還鬧得皇上那里知道了,甚至連靖王也從千里迢迢的四川趕回來。 顧云瑤聽著聽著,臉色變壞了,手垂在身側,不禁掐了掐大腿,以防自己聽錯話。 藺老太太正在說道:“他們顧府連月柔死后,她的尸體都保不住,大晚上的就給黑衣人劫走了,現在月柔的棺材里,不過填了一點衣物。月柔這孩子怎么這么命苦,連死了以后都不能落地歸根……” 顧云瑤被徹底驚到了,也就是說,葬著她母親的墳堆,現在不過是一個徒有虛名的衣冠冢? 這件事情屬于絕密,估計沒幾個人知道,哪怕在顧府,也沒有幾個人能知道。她又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很疼,頭腦卻越來越清醒。 也就是說,侯府這么多年來對顧府帶有的仇恨與敵意,不僅僅是她母親毀了和靖王的婚事,硬要嫁給她爹? 手指有點發麻。顧云瑤有點難過,前幾天她才拜過母親的靈牌,求母親在天之靈多多保佑,希望能與侯府的外祖母、舅舅他們再親密一些。原來母親根本不葬在身邊! 甚至在不在京城,也引人懷疑! 而她的父親,顧德珉只字不提,顧老太太應是也沒什么辦法了,顧府里面但凡有知情者,不敢明著告訴她。 她心里掀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滋味。手心里任由指甲亂掐。 再看眼下,她總覺得想與侯府交好的這個策略失誤了。 藺老太太還沒從哀傷與憤恨中走出來,換做是她,也不可能原諒他們顧府。她娘尸骨無存,那個劫走尸體的黑衣人,還不知道會怎么糟蹋她娘。 顧云瑤閉了閉眼,盡量壓制住心頭的震撼。今日來侯府前,從表哥口里聽來的消息,以為外祖母會很想念她,前世她沒有太多機會接觸這位老人,在顧德珉被貶到地方做官不久后,藺老太太就死了,如果藺老太太真心喜歡她,前世就該多找機會同她見面。 之前她有點得意忘形了,沒有細想過其中的糾葛,顧府在京中,侯府也在京中,抬一頂轎子就能相見的事,藺老太太卻當沒有過她這個外孫女,表哥大婚當日,也不與她親近。 雅堂里面,老太太的對話也處處表露,云瑤的母親若是沒有嫁給顧府就好了,絕口不提還遺落在顧府的她的事。是在間接地否定她的存在。 身邊小小的身影靜默了片刻,藺紹安也沒想到帶表妹回侯府一趟,聽到這么震撼的消息。藺老太太藏得極深,這件事情連至親骨血的他也不知道。 藺老太太把想念二女兒的話時常掛在嘴邊,給藺紹安造成了一種觀念上的錯誤。 他也以為偷偷帶顧云瑤回來,會給藺老太太還有藺月彤等人驚喜,眼下看來,驚是有的,喜好像還得容人懷疑一下…… 顧云瑤深吸了一口氣,守門的幾個小丫鬟在他們來時,便離遠一些,此刻都一副不該聽的絕對不聽、表情嚴睦的樣子。 她突然想起來,這里還是侯府。藺老太太和藺月彤都不知道她來過。 抬眸看了看藺紹安,一雙眉輕輕蹙了,眼底有淡淡的哀傷,她忍了忍,什么也沒有說。藺紹安卻被她這副要哭,但是忍著不哭的樣子傷到。心仿佛被針一扎。 顧云瑤低頭匆匆地離開,藺紹安想拉住她,居然沒勾住她的手。 小丫頭身量小,走路卻很快,步伐穩健,藺紹安又回頭看了一眼雅堂內,尚不知道他們來過的祖母與姑母兩人,還在說著什么。原本愛笑的面孔,扯出一個陰郁的表情,藺紹安想也不想拔足追了出去。 雅堂里面,藺老太太好像聽到了什么動靜,抬臉問堂外。 有小丫鬟趕緊走進來,藺月彤也在旁邊問道:“剛才外面來人了嗎?” 小丫鬟不敢作偽,都實話實說地交代了:“是世子爺回來了?!?/br> 藺老太太奇怪:“即是回來了,怎么也不進來問聲安?” 小丫鬟低眉,不敢說話。 藺月彤笑了,說道:“紹安這孩子,大白天的,凈是往外頭鉆,怕不是有了什么心儀的姑娘了吧?” 藺老太太知道她是在說笑,大戶人家的小姐豈是說見便能見到的?她也相信孫兒的人品,不會跑到煙花柳巷去糟踐自己。說來確實可以給他謀婚事了。 又看向那個小丫鬟,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繼續問道:“還有其他人在?” 小丫鬟只好細聲細語地說道:“世子爺還帶回了一個這般大的孩子,不知是哪位府里的小姐,穿著很華貴?!?/br> 藺月彤一聽就知道糟了,她來京城前,藺紹安與她書信交流過,曾提起過云瑤的事。 她霍地站起身,告訴老太太可能是誰,還想到為什么藺紹安半途離開,有可能聽到她們的對話聲。藺老太太臉色也徒然變了,叫人趕緊下去找回來。 …… 在侯府的北園里面,顧云瑤很快被藺紹安追上。偌大的侯府,她走再快,也很難走出去,認出眼下的地方在哪,居然還沒走出藺老太太居住的北園。 藺紹安有點生氣的樣子,揪住她的手不放。 她的手小小的,軟軟的,躺在他的手心里,沒一點力氣。 輕輕一拉,她就被迫停了下來。 顧云瑤第一次看到表哥生氣,而且是生氣成這樣,他都不笑了,一臉嚴肅,很違和。雖然惹他不開心不好,但是總覺得除了顧老太太之外,還有人擔心她,讓她心中安定了一點。 藺紹安站著與她說話不方便,半蹲下來,視線和她相平,揉她的腦瓜說道:“表哥答應過你祖母,要平安把你送回去,你跑得這樣快,走丟了的話,是想叫表哥把命也賠給你祖母嗎?” 他有想過,他把命賠給顧老太太,顧老太太可能還看不上。 顧云瑤在其他人心中的分量,遠比她想象中的要高。 藺紹安又撫了撫她的眉,勾起了一個笑,那張臉在日光的照耀下,很是明艷無雙。藺紹安說道:“皺著眉不好看,還是笑著適合你?!?/br> 顧云瑤愣一愣,忽而就變了臉,也跟著笑起來:“表哥是侯府世子,我才不敢真的跑丟呢?!?/br> 藺紹安聽了以后,就知道她心里已經不計較這些事情了,他也安心了下來。還是孩子的心性好,一時難過,過后也就想不起究竟為的什么難過。往常他沒有哄孩子的經驗,也不知道這么照料對不對。站起身,是真的怕她走丟了,拉住她的手居然不放。 低眉看看她,她也由他牽住手,不再亂跑了,很是乖巧。 一雙眼睛直視他的時候,烏亮亮的,和初生的小鹿一樣,側臉睫毛纖長,在眼下投下扇形的影子。 藺紹安揉著她的小手心,望得出神。一開始他和侯爺收到來自京城的信,出自云瑤之手,還覺得有些稀奇,起初只是奉命回來而已,正巧也對表妹有興趣,如今卻真的覺得她不容易。 二姑母不在人世了,身為姑母的女兒,云瑤應是比他這個做侄子的還要難受。幾次去顧府內閑坐,發現她養在顧老太太的身邊,沒有得到顧德珉的喜歡。顧老太太把她捧為掌上明珠,有老太太來護,卻也知道自己護不了幾年,倘若駕鶴仙逝了,又該剩下云瑤一個人在顧府里拼命掙扎。 顧老太太拜托他的事,他當時答應了,現在卻更有了幾分認真在里面。 他會努力陪她到出嫁的那一刻…… 第39章 快近晌午的時候, 譽王乘了一頂轎子回來, 紀涼州以步代馬,胸前抱了一把刀鞘鑲金邊的寶刀,靜默地走在前面, 也不說話。 不少人看到這乘轎輦, 紛紛避讓。雖說譽王已經盡量低調了,前面步行的紀涼州,周身散發的清貴公子的雍容氣度,叫人忍不住感嘆一聲,陪護的小侍衛都能如此不得了了, 轎子中的人會是怎么樣的人中翹楚? 譽王此次回京, 除了要陪王妃看看許久不見的家人以外, 也是因宮中傳來了一點不好的消息。 太后病重,已經重到臥榻不能起來的地步。雖然不是他的生母, 往年同輩的皇子們, 都要尊稱她一聲“母后”。 更重要的是另外一件事——立誰為太子。 轎輦忽然搖擺不定一下,譽王悠悠挑開簾子,只露出一道斜縫, 正好能夠看到紀涼州的背影,問道:“發生了什么事?” 紀涼州冷清的雙眼凝視了一下前方,說道:“前面的路口聚集了很多人?!?/br> 聽他說完以后,譽王也將目光投向前方, 轎簾高高撩開, 果然見到前面路口如紀涼州說的那般, 混亂不堪。 街邊還飄著豆花香,有戶酒家舍不得砍院子里的歪脖子樹,樹梢從墻頭探了出來,在冬日,枝椏都枯了。石板路一路往前延伸,還能聽到有些人踩踏石板路時發出的悶悶的聲音。這一處地處繁華中心,侯府就在臨近不遠的一個大胡同里。 譽王是一個不喜麻煩上身的人,宮中的雜事尤多,老一輩的糾糾葛葛已是很麻煩了。他能從宮中的大染缸里逃離出來,不引火燒身,靠的便是不輕易找麻煩上門。 一群明顯穿了東廠服制的人們,正在人堆后面追趕什么人。 路上行人神色慌張,匆匆避讓,有些來不及避讓的,或是在街邊擺些小生意買賣的,都被一帶連鍋端了。 他看著前方,有些出神,最近他的皇兄越來越疑神疑鬼了。自從登基以后,開始重用閹人。聽說京城里面有人散布謠言,瘋狂派人捕捉。老一輩朝中重臣,下場也很慘,被皇兄發落了不少。好一點的情況是告老還鄉,差一點的情況是流放,最慘的直接誅九族。最近朝中的矛頭指向了原福建巡撫的田大人。那是一個為民造福的好官,卻好像是觸犯了閹黨的利益。 皇帝信任閹黨已經信任到著魔的地步。個別為田大人說話的官員,已經得到了相應的懲罰?;蚴橇P俸祿,或是被降職。譽王幫不了什么忙,只能感嘆一聲。 錦衣衛成立之初,搞的就是情報打探工作和偵察群臣們行動的任務。持有駕帖,可以直接逮捕犯人。但后來,又成立了制衡錦衣衛的東廠。如今在閹人的被重用下,東廠的權勢可謂滔天,連錦衣衛都成了他們的走狗。 領頭逮人的就是原屬錦衣衛的緹騎,一個個身材魁梧,持刀而立?;靵y的人群當中,譽王看到了一個熟臉,他本要乘進轎子里,來不及了。 閻鈺山也沒想到這么巧,會在大街上捉人的時候能碰見老熟人。 他看上去不太想要見到他。閻鈺山明白,這位老熟人很害怕麻煩事。閻鈺山與許多人勾結的同時,也有不少人不屑與他為伍,畢竟他主動放棄了一個男人最主要的部分。那代表了一個男人的尊嚴。 倘若用一份尊嚴,可以換取無數人的性命,得到財富,得到權勢,甚至是地位,那是值得,還是不值得?閻鈺山笑了,主動迎上前來,嘴唇輕勾,他白皙的皮膚好似吹彈可破,絲毫不見有歲月的痕跡。某個人越是怕麻煩,他越是期待對方被麻煩的樣子。 譽王本人倒是有點淡淡的,不表露顏色。閻鈺山先開口說話:“王爺此番回京,來的甚是匆忙啊?!?/br> 譽王只是略微笑著:“陪王妃回來探望她的親人,倒是閻大人,很忙的樣子?!笨磥硭鼐┑恼嬲康?,宮中還沒有確切的消息傳出來。 不傳出來才好,那個消息必須封鎖。目前皇帝上朝,已有大臣啟奏陛下,希望能夠早點立太子。 關于太子的人選,也備受爭議?,F今的內閣首輔陶維認為,立太子一事需得遵從祖制,所謂祖制就是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的順序,所以應當是先考慮立皇后所出的嫡子。然這么多年來,皇后只為皇帝添了幾位公主。倒是其他的嬪妃,爭先恐后誕下了皇子。 如今是隆寶九年,皇上最大的皇子也已經十二歲了,尚未出閣讀書,是隆寶帝在嘉歡年間作為太子時期誕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