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起初她還會巴巴地跟過來,眼睛哭得紅腫的,聲音透了害怕,也要跟在后面。久而久之,倒是不跟了,因為她害病了。 病得很嚴重。 顧鈞祁去見過她幾次,人小小的縮在床上,受到病痛的折磨,雙眼死死緊閉,有點沒有依靠的樣子。那一瞬間他突然明白了肖氏的話,為什么要多多照顧一下這位二房的meimei,她和他們不一樣,他們有父親疼,有母親愛,她沒有。 顧云瑤想要找人幫忙寫信封上的名字,其實找老太太就可以了,但是這件事冥冥中她又不想麻煩老太太,和那家人的關系,自從母親走了以后漸漸有些疏遠了。顧云瑤何曾不知道,祖母是如何自責的?還將她母親走了的事歸結為家門不幸,前世到她十幾歲時才漸漸了解到,顧老太太始終有份心結,無顏面對那家人。 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了她想要寫信寄出去,估計不會同意,還不如先斬后奏。 大房里的兩位哥哥早已經進了學,讓他們來幫個忙最為合適。本想找顧鈞書來解決,顧云瑤跑到他的身邊想和他說說話,他是一個不安分的,抓了一把土嬉皮笑臉地讓她等著。顧云瑤有點絕望了。 哪有一點世家公子的樣子。 又看到顧鈞祁獨立在院子中央,明月高懸,他負手而立,觀側顏,小小年紀已有了大展宏圖的英氣,好像隨時能乘風歸去。 第21章 顧云瑤和他一起站了半天,也學著和他一樣仰起頭來,一輪明月鑲嵌在沉沉深空內,除了明月,天空黑壓壓的,一眼望不到頭,已分不出天與地的連接點。 前有古人格竹子,現在又來一個格月亮的么? 顧云瑤努力地仰著小腦袋,后頸一陣陣的酸麻,沒看出天空里有什么門道來,才放棄了。卻見到一側的顧鈞祁忍不住提唇笑了。 “二meimei有點意思?!?/br> 顧云瑤說不出話來,有點意思是什么意思? 難道說,他覺得她的模樣有趣,故意保持了半日站著不動的姿勢,就是想瞧瞧她的反應? 果然大房那邊的兩位哥哥,從小到大沒有改掉喜歡欺負她的壞習慣…… “格了半天月亮”的顧鈞祁見這位meimei有點惱了,也不逗弄她了,想到她曾經躺在床上時候忍受病痛折磨的樣子,一張臉慘白,渾身發僵發冷,無所依的情狀,心頭涌來一陣陣的憐惜。語聲也溫柔了一些:“瑤兒meimei找我有什么事?!?/br> 和顧鈞書一樣,改稱她為“瑤兒meimei”了。顧云瑤聽了以后,面上不作聲色,心里卻暖融融的,微微一動。 前一世對兩位大房的哥哥,印象極差,誰叫他們總是時常欺負她?她稍大一些的時候,也想過與兩位哥哥重歸于好,時局不利,趕上皇上發難顧府,顧府兩房從此相隔甚遠,竟然再也沒有什么機會相見了。 到前世死前,她對他們的印象還停留在稍小些的時候。 如今有了機會從頭開始,感受倒是不一樣了。 如果顧府沒有遭到小人惦記,皇帝也沒有因為對父親的不滿而降了他與伯父的官職,貶去京官的職務,那么大房的兩位哥哥會留在顧府內,與她一起成長。 剛才她從側面觀察了一下顧鈞祁,發現他不是一個簡單的人。那份胸有成竹的宏圖大志感,她只從顧崢身上瞧見過,如今又從顧鈞祁的身上也瞧見了。上輩子是因為時局不利影響了他開展抱負的手腳,而今可不一定…… 堅強的后盾依然要找,眼下的情況么,顧云瑤不覺有了一個新的小心思,身邊不正好有現成的嗎?培養培養的話,那又是將來的幾座大山。所謂遠水救不了近火,即使那水足有翻天的能力,不若身邊的來得快。 等著她說話的顧鈞祁,突然聽到身邊傳來軟糯軟糯的聲音,鉆進耳朵里煞是好聽。側過身來一看,顧云瑤一雙翦水秋瞳烏亮亮的,正揚著腦袋天真無邪地和他說話:“二哥哥能不能幫幫瑤兒,幫瑤兒寫幾個字?!?/br> 她還揪著他的衣袖,顧鈞祁有些發怔,看向她軟萌可愛的像是粉面團子捏出的手。在月光下瑩白如雪。 一時忍不住,顧鈞祁鬼使神差地伸手,撫在她的頭頂,微笑道:“好,你想要我寫什么字?” 她生得這樣可愛,和他撒嬌,他根本拒絕不了。 …… 薛mama算是料事如神,顧云瑤的外貌即是她的優點。兩只眼睛楚楚可憐地瞧人的時候,聲音甜軟,稍微撒個嬌,任誰心里都和摻了蜜糖一樣,柔化了。 拉著顧鈞祁到了西次間里,顧云瑤把她封好的信封交到他手上。 打開支摘窗,外面月亮的周圍,暈出了朦朧的影子。 顧云瑤趕緊掌了一盞燈,亮瑩瑩的眼睛還盯著他。說是寫信封,當真是寫信封。 顧鈞祁有些哭笑不得,用墨汁潤了潤筆,也不多言,只問她:“這封信,要寄給什么人?” 肖氏剛才來領人,找到了不成氣候的顧鈞書,也看到了站在院子中央的顧鈞祁,同時還看到了他被二房那個鬼靈精拉到次房里的情形。 想知道兩個孩子去次房里做什么,不覺跟了過去。 合窗正開著,里面點亮了一盞燈,照在兩個孩子的容顏上,一個俊俏,一個冰雪可愛。四周極靜。 兩個孩子沒發現她走近,肖氏聽到了兩個孩子的對話。 顧鈞祁在問:“這封信,要寄給什么人?” 肖氏倒是不知道他們兩個人要寄什么信。不小心又聽了一會兒。 半天后,傳來顧云瑤軟糯的聲音:“想寄給邊關的舅舅?!?/br> 顧鈞祁不再說話了。 肖氏愣了一下,顧云瑤口中所謂的在邊關的舅舅,讓她只想到了一個人。原二太太藺氏出生侯府,是侯府家的千金小姐,上頭有一個哥哥,就是顧云瑤的大舅,現任忠順侯府的侯爺。忠順侯府來頭不小,是大孟朝的一個百年大家,來源要追溯到高祖皇帝時期。聽說侯府家的第一任侯爺當年為高祖皇帝擋過刀,還在高祖皇帝中了埋伏,被敵方兵力圍剿時,以一人之力護他左右,力斬了敵方大將,硬是從千人之中突破重圍。 所以他們家,當得起忠順侯這個封號。 幾年前邊關告急,有外邦的蠻子入侵,國土因此差點失了幾座城池。鎮守邊關的將領拿那些蠻子們沒有辦法,大孟朝歷經百年,能打的老將們幾乎不存在了,剩下的一些后人,也都安于現狀,管他祖輩有多么驍勇善戰,硬是被太平盛世養成了草包。 忠順侯就是唯一剩下的還能打的將士。被皇上任命為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去往邊關要地之一,家中一干女眷們被留在了京中,忠順侯只帶走了自己最大的兒子,也是目前的世子——藺紹安,去邊關要地見見世面。 讓外邦蠻子們聞風喪膽,只有三千兵力的藺家軍,也是從這時候培養起來的。 顧云瑤口中所說的舅舅,指的便是這位正在侯位的藺偵仲。 只是肖氏不明白,從她弟妹藺氏嫁入府內以后,忠順侯那邊就與這邊走得不那么勤快了。顧云瑤往常也與他們不親,也不能怪她不親娘家那邊的人,實在是往來太少。好端端的,顧云瑤也不可能會提起舅舅的事。 肖氏有點奇怪,可也想不出門道來,從合窗外可看到屋內的她,一副天真無邪的面孔。肖氏心里又有點隱隱作痛了,可能是她害病害得厲害,病中發了不少噩夢,想外家那邊的人了吧…… 顧鈞祁很快完成了任務,信封上面的字跡,清秀雋永,顧云瑤看了以后十分滿意,又仔細小心地捏在手心中,看了半天。 亮晶晶的眼睛再度迎上他的目光。 顧鈞祁從她的眼里讀到了欣喜之情,竟也被她表情中毫不掩飾的夸贊給弄得紅了耳根。 好在晚上天黑看不清楚。 顧鈞祁放下筆墨,手指修長干凈,顧云瑤注意到,他很愛惜羽毛,對待文房四寶的動作是輕柔極了。 顧云瑤還是忍不住夸贊道:“想不到二哥哥寫字這么漂亮?!?/br> 是真心的夸贊他,才有十歲大,能有如今這番作為,已經很了不起了。相比之下,另外一位哥哥還停留在挖泥巴的階段當中……顧云瑤想著想著,又有些絕望了。 顧鈞祁平日里時常被授課的先生夸贊字寫得漂亮,這些贊美的話語已經聽得不下百遍,無甚影響,只表情淡淡地說道:“你認得這上面的字?” 顧云瑤只搖搖頭,裝作不認得的樣子:“不認得,但是我知道你寫了什么?!?/br> 顧鈞祁揚起嘴角,平日里他是一個有些深沉,不愛說話的孩子,有點像憨厚老實的大伯父,但是繼承了伯母肖氏的聰慧。顧云瑤難得見到他笑,此刻還聽到他說:“你就不怕我寫的是錯的么?” 顧云瑤又瞥了一眼信封,眼巴巴地瞅著上面的字,才抬起頭,說道:“是錯的么?” “騙你的,怎么可能是錯的?!鳖欌x祁瞧她樣子楚楚可憐,不忍心鬧了。 顧云瑤自然知道他是騙她的,因為這上面的字,確實是忠順侯爺藺偵仲收。還加了一行小字,同樣的字跡娟秀——云瑤寄。 第22章 第二天,這封已經署上名字的信鄭重交到了桃枝的手里,桃枝只覺得掌心里燙呼呼的,有些小緊張:“姐兒,您要瞞著老太太把這封信寄了?” 她看不懂上面的名字,只覺得漂亮,也不知道找何人來寫的,姐兒把這封信弄得神神秘秘,最后交到了她的手上,可見有多器重她。 顧云瑤伸出手指,置在唇邊,有仆從在外間灑掃,她“噓”了兩聲:“桃枝,這可是我們兩個人的小秘密,你可千萬不能叫其他人曉得了?!?/br> 桃枝訥訥地點頭,接過信封前她還有些猶豫,要不要瞞著老太太去寄信。從九歲大的時候,她就配到了顧云瑤的身邊,一直看著姐兒長大,以往姐兒只是一個愛哭鼻子的小姑娘,誰見了都很憐惜她,如今居然開始有了大家小姐的樣子,前兩日在百味樓里桃枝被嚇得不輕,也是顧云瑤臨時出了主意,在字帖里特特把一個“木”字挑出來寫給她瞧。 “木”這個字比較好寫,橫豎撇捺一會兒功夫就寫好了,也不用寫得多好看。然后顧云瑤把寫了兩個“木”字的宣紙交到她手里,告訴她,這個字念“林”。 桃枝還記得當時顧云瑤如何和她說的:“桃枝,你的名字里有兩個‘木’字,我現在還不會寫你的名字,但是我知道你名字的意義,所謂雙木成林,郁郁蔥蔥,桃花芳菲,錦繡成園……” 桃枝都不知道自己被賜的名字里還有這么多的含義,心里有點感激。也不猶豫了,無論如何都想替姐兒辦全了事情。將信封收好以后,看到云瑤正在首飾盒里翻找什么,又奇怪道:“姐兒還有什么交代嗎?” 留在她房里的丫頭,基本都比較機靈。 顧云瑤先從里面翻出一個長命鎖,顧老太太說過,這是她剛出生時候,舅舅那里找人給打的。金子制,分量很足,掂在手心里有些沉甸甸的。從一份禮物里,能感受到當年她也受過舅舅的寵愛。只是后來她的父親確實對不起她的母親。暗暗嘆了一口氣,顧云瑤小心翼翼地將長命鎖塞了回去。這個不能典當出去。接著又找到什么玉鐲頭,玉耳墜,若干首飾,看上去價值不菲。桃枝在旁邊看了,解說道:“這樣,這樣,還有這樣,都是太太生前留給姐兒的。姐兒如今還小,等再大些的時候,便能派上用場了?!?/br> 顧云瑤若有所思著,既然是母親的遺物,那就更不能隨便典當,落入別人的手里了。 哪怕是一些別有心思的白眼狼,也別想再使辦法把她母親的東西得到手。 前世的時候,她已經把母親留下的陪嫁品了解透了。大抵有多少嫁妝,有什么樣的嫁妝,顧老太太都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訴她。那是藺氏帶來的財物,不是顧府內本有的家產,顧老太太是個明事理的人,哪怕后來顧府上下被皇帝驅出京城,顧老太太從沒想過,動用藺氏留下的財物。 想當年,侯爺嫁女,那可是在京城中大大風光了一回。主要受益人還是她的父親。被貶為地方官時,二房這邊的幾位姨娘自然也要被帶走?;菀棠飶那笆莻€官家小姐,日子過得也很滋潤,后來家道中落了,惠姨娘的父親被削官為民,永遠不能進京,惠姨娘這才過上了清貧的日子。但是她的父親接手了,將惠姨娘從清貧的苦日子里解脫出來,惠姨娘以前是正經教化過的官家小姐,不僅會行文賦詩,還會扮柔弱,更因體會過日子的艱辛,在顧德珉的眼里,她是一個體貼人,又十分賢惠的女人。 一來二去,顧德珉反而對她產生了愧疚,當初惠姨娘的父親是提點過顧德珉的“恩師”,在惠姨娘父親落魄之際,他只能遠遠看著,而不敢輕易出手,也成為了他對不起惠姨娘的心病。 惠姨娘越是體貼顧德珉,越是懂得什么時候要進退有度,顧德珉越是心生愧疚。 才導致后來顧德珉被貶為地方官,一時間家里過上了清貧的日子,他便以不能叫一家人過得太艱難,文哥兒也要讀書之類為由,惦記上她母親留下的若干嫁妝,填充惠姨娘那邊去了。 “母親留下的嫁妝,只有這么一點么?”顧云瑤抬起臉問。 解答的人不是桃枝,而是聽到她們說話,正走進來的薛mama:“姐兒是不知道,太太當年可是名動京城的貴女,不說老爺,多少王孫貴族的公子,都對太太傾慕有加?!?/br> 和她想的如出一轍……忠順侯府去世的老侯爺,也就是她的外祖父,雖然有兩個女兒,一個是她的母親,還有一個就是后來嫁給譽王的她的姨母,兩個女兒當中,外祖父不單偏寵其中的誰,對她們一般好,她母親嫁進顧府的時候,聽薛mama提過,她的外祖母還將自己的嫁妝,嵌寶石金頭面一套送給了她母親。無論是頂簪、挑心、分心、掩鬢、釵簪還有耳墜,做工都是頂好的,拿出來一瞧,流光金燦,說夸張一些,能亮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上面還嵌了若干紅寶石、藍寶石、貓眼石、綠松石之類…… 只單單這一樣,就是當年的顧府不曾見識過的,還有剩下的一些都沒有算進其內,可見當年她母親的嫁妝有多么豐厚。 薛mama跟著老太太,在顧府里伺候了多年,算是半個顧府人了,她卻一直瞧不慣惠姨娘的做派,還有二爺的所作所為,當年間接地害死了云瑤母親藺氏的人,就是二爺。 薛mama心里微微一動,不禁說多了一些:“只是二太太最后選了二爺,若不然,二太太原定是要許給另外一位王爺的?!?/br> 咦?顧云瑤愣了一下,以前她知道母親毀了一門內定的親事,卻不知道對方還是一個王爺?怎么沒有聽說過這件事。 想讓薛mama多說一些,薛mama卻不多講了。她翻找首飾盒的原因,以及寫信的事,沒有被薛mama發現。 傍晚時分,桃枝借著出府采買一些東西的由頭,把信寄了出去。 過來告訴顧云瑤,顧云瑤還再三詢問,要寄的地方沒有錯吧。 桃枝點點頭,告訴她:“姐兒不要擔心,您交代的事情,我怎敢不辦妥呢。是寄到關口的忠順侯爺那里去,我可交代了那人三次,絕不會弄錯的?!?/br> 顧云瑤才總算松了一口氣,本想著,光寄一封信過去怕是不夠表明心意,要不要再用銀錢打點些什么禮物也一并捎過去? 可是翻找了自己的小金庫半天,也沒見到什么能典當的玩意兒,但凡價值高的物件,又不能往外送出去。還有往年收取的紅包,家中長輩們贈的金錁子,包括母親留下的大部分嫁妝,都被老太太收在庫房里暫且交由她保管。 給祖母保管,讓顧云瑤安心許多,比由現在的她保管強太多。但是日后那種拿她母親的嫁妝來填惠姨娘那邊空洞的行為,父親那邊,還有惠姨娘那邊,就不要肖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