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老太爺與老太太也沒瞧出什么端倪,輕信了他們兒子的話。 于是顧二爺開始偷偷地在外面養起了人。 不過數月,那名丫鬟已經顯懷得厲害,顧二爺再不是個東西,也不敢真的拿親生骨rou怎么樣,找了一個守住嘴的大夫,經常去瞧瞧她。 那丫鬟總是提心吊膽的,生怕顧二爺往后拋棄他們母子二人,腹中的骨rou受到時時食不下咽的她的影響,不足十月便作為早產兒誕下。 那皺皺巴巴的小人兒,剛出生時模樣生得極丑,把尚且十幾歲的顧二爺嚇了一大跳。 孩子不日后便被送走了。 至于那丫鬟,也是個命薄的主,生了孩子后不久,還是沒有挨過來,就那么死了。 其實這件事情是要說的那件風流諢事的前菜。 許是被嚇著了,怕被人發現告他一個草菅人命,在偷偷用不少銀兩打點好丫鬟鄉下的親人們,顧二爺自此以后收斂了性子,開始奮發讀書,果然頗有成效。 大孟朝興詩詞歌賦,更重文章風采,其中以八股文為最。所謂八股文,是破題、承題、起講、入題、起股、出題、中股、后股、束股、收結一共八部分組成,其中有四個部分非常重要,須用到排比對偶的文字。因為是從四書五經里取題,發揮時對考生有很大的局限性,不少人為了模仿出先一輩的風采,只能死讀書,往八股文的句式里死套文字,久而久之,變成了雙目木然無光的呆頭鵝。 然而八股文也非沒有文辭優美之作,顧二爺便是其中科考的佼佼者,在限制如此之深的情況下,還能作出一篇有水準的好文章來,引得當時的主考官頻頻稱贊。 后來在殿試上雖然沒有中一甲前三,因他青年風采,生得也是豐神俊朗,給先帝以及不少官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成功成為庶吉士,顧老太爺還是喜上眉梢的,相比之下,大爺就沒有那么好運,與二爺一同參加科舉,卻只落得個三甲進士。 好在大爺為人處世比較踏實穩健,一步步按部就班地往上爬,也混到了之后的官職。沒有大成,卻也不用愁下半輩子的生計。 顧老太爺和老太太一走,這顧府遲早得分家。 有一口氣在,顧老太爺就為兩個兒子張羅親事,大爺容易一些,兩位長輩為他相中了戶科都給事中的女兒,也就是那位大太太,雖然戶科都給事中才只是正七品的小官,六科給事中可以稽察六部百司之事,屬于官小權力大的那類。 論門當戶對,也正好適合他們家大爺。 顧老太爺與老太太商量兩個兒子的親事時,沒有想過與什么侯府、伯爵府攀上親事,那些王公貴族都是世襲罔替的,許多已有了百年家業,顧府自然風光,也是在他這時候興起,何況有些家大業大的公侯伯府已經沒有了往日的繁榮,正逐漸走向衰敗。商議的結果是,一來顧老太爺不想高攀了人家,只想兩個兒子過上安穩的日子;二來大爺的未來老丈人官不大,卻是可以幫襯著他們家一些。起碼也沒人敢得罪。 二爺那邊,他們也想了幾門親事,有國子監祭酒的孫女,也有兵部郎中家的小姐,還有御史中丞的meimei。 誰想到,本以為收了性子的二爺,有一天竟說與一位侯爺家的二小姐互定了終生。 顧老太爺千叮嚀萬囑咐,叫他在外面稍微給家里長點臉,少生事端,偏偏又惹出了這等諢事,如何叫人不氣? 可是這次顧二爺似乎鐵了心非那位侯府千金小姐不娶,顧老太爺使出了渾身伎倆,將他關了禁閉,作了一個棒打鴛鴦的舉動。 以往的顧老太太憐惜兒子,向老太爺求了不少情,如今只想表示,打得好! 當初為什么沒有支持老太爺到底? 前有倔脾氣誓不肯認錯的二爺,后有老太太求情,沒奈何,顧老太爺只好應下了這件事,找了一個良辰吉日,親自到侯爺府里登門拜訪,去與他說這門親事。 侯府那邊也是奇怪,他們家二姑娘只不過去山上的寺廟里求佛燒香了一會兒,居然就被某個白眼狼惦記上了。 這位忠順侯府家的千金,正是顧云瑤的親生母親——藺氏。 藺氏與二爺斷了書信聯系之后,也終日茶不思飯不想。 侯府里除了她之外還有一個三姑娘,可老侯爺到底見不得自家女兒受累受苦。也便同意了婚事。 婚禮辦得不可謂不風光。紅妝十里,侯爺嫁女,合城縉紳都來賀喜。 顧老太太后來才明白,為什么自家的二爺非娶那女子不可。 藺氏生了一副弱柳扶風之姿,最是款款動人的眼里,仿佛說著江南春雨綿綿的故事。說話時也是嬌聲軟語的,全然沒有身為侯爺千金的那般架勢。 顧二爺在外遠負盛名,京中驕子一名,自打顧老太太見到藺氏以后,才知道什么叫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且不說這丫頭是如何看中她家兒子的,或者二爺又是用什么樣的花言巧語哄騙她互定終身,婚事就這般定了,藺氏真真是個妙人兒,不僅面容絕麗,進了顧府以后也算“入鄉隨俗”,端沒有在侯府里面那么多的規矩。平時也恪守本分,每日晨昏定省,百般孝敬兩位老人。 諢事就是發生在她過門數年之后,眼見她的小腹始終沒有一個動靜,再如何喜歡這個兒媳婦的老太爺,也開始急了。 想來這件事也沒什么好急的,畢竟在老太爺之前,二爺先替他解決了問題。 對于二爺來說,同一味菜,哪怕味道再好,吃多了也會膩。只是膩得遲與早的問題。 他感憐這么多年藺氏陪伴在他身邊,妥帖細致。還是借著她無所出為由,硬是納了一房小妾。 那房小妾就是現今也得寵著的惠姨娘。 也不知道惠姨娘使了什么手段,竟讓二爺心甘情愿歇在她那處,不愿意挪窩了。 惠姨娘進到顧府不過兩個年,便得到二爺的百般寵愛,肚子也爭氣,當先育有一女。照規矩,嫡妻在世時,凡以妾為妻者,是要被打板子的,像二爺這種在朝為官的人,還會被人參奏一本上至朝廷。 二爺懂得這些個規矩,被顧老太太點撥了一下,終于也經常歇在藺氏那處,讓她害了喜。 僅僅也只是如此。 之后二爺借機稱太太身子骨弱,需要好好調養,身邊不便再有他,沒的擾著太太的休息,又開始沒日沒夜的歇在惠姨娘那里。 顧老太太至今走不出這道坎,倘若那個時候她能早些發現藺氏的怪狀,興許能夠及早的與她開解心結,也不至于到后來,藺氏在誕下唯一一個孩子以后,因大夫說的經年累月的心思郁結,在顧云瑤三歲大的時候便撒手人寰。 可憐這孩子沒享受過多少母愛,離母親去世不過三年,染了惡疾。 顧府前后請來了不少京城名醫,乃至宮中的御醫也托關系尋來了,仍然少有成效,孩子的命危在旦夕,上一名大夫來到顧府中替他們家瑤丫頭看了以后,直搖頭,說是已經回天乏術了。 顧老太太越想越傷心,差點心氣不順,沒緩過來。幸好大太太肖氏及時扶住了她。 不一會兒又指派了兩個丫鬟,一個去打點熱水來,一個去弄來一杯溫潤去心火的茶來。 “命,這都是命??!” 顧老太太嘆息了一聲道。 突然,榻上的那個病懨懨的小人兒,竟是忽的睜開了眼睛。 第3章 顧云瑤死的時候不是很痛苦,被稱作紀大人的指揮使一刀斬下來,正好命中要害,她只覺得心口處火辣辣的一片疼,眼前一黑,很快沒了知覺。 待再有點意識時,眼前便多了一些令人唏噓的景象。 已故的顧老太太正抹著淚,似是喜極而泣。 她身側站著大房太太,也就是她的伯母肖氏,竟然比她最后一次見到她時還要年輕端莊。 身邊有兩名小丫鬟正撲在床前也一個勁地哭,發出嗚嗚的聲音。 和老太太的模樣極為相似,不是悲憤難過,而是喜極而泣。 且顧云瑤認出來了,這兩名伏床而泣的小丫鬟,都是她的貼身大丫頭,其中一個還是臨死前替她擋了沖將過來的錦衣衛的桃枝。 顧云瑤張了張嘴,可能是渴的,喉嚨又腫又痛,發不出聲音。她曾聽聞過一個現象,說是人死前會看到一些過往的曾經,也有個俗稱,就叫走馬燈。走馬燈會一幕幕、也一遍遍放著人最懷念的事情,顧府被不明原因地滅族,上下一百多口人頃刻之間便都沒了聲息,想來也是她思念家人心切,所以在臨走前又能見到一遍家中長輩們、以及身邊丫鬟們的容顏。 顧云瑤寬慰地牽出一抹笑容,感天垂憐,最后一刻也算是了卻了她的一個心愿,才閉緊眼,等待去陰曹地府的路上。 耳邊不斷有說話聲音傳來。聽得出十分緊張。 “瑤丫頭怎么又睡了過去?”是祖母。 “老太太別急,我去使個門子叫郎中來?!笔遣?。 “二姑娘,您可千萬別有什么事啊……”是桃枝。 …… 顧云瑤霍地又將眼睛睜了開來,眼前分明還站著這幾個人,一瞧見她再次睜開雙眼,全都喜不自禁。 她有些迷茫地看了一眼眾人,原以為是一場黃粱美夢,可也太逼真了一些。 想抬起手,四肢是綿軟無力的,顧老太太與肖氏不明白她想做什么,只瞧見榻上小小的人兒,因有些費力地想要舉起手來,本是慘淡蒼白的臉上,終于紅撲撲的有了一些血色。當著眾人的面,顧云瑤往自個兒小臉上狠狠掐了一把,才發現—— 疼,真的好疼! 顧老太太啞然無語了半天,終于被她這副可憐又可愛的舉動逗得有了歡顏。 顧老太太捂嘴樂了。 居然還被笑話了。印象中,祖母明明是一個不茍言笑、恪守家風的大人物,以前顧云瑤看見她,只敢夾著尾巴做人,都不敢太越了規矩,也不敢太親近這位老人,那么現在這個因為她又哭又笑的普通老人,真的是印象中的祖母? 顧云瑤覺得奇怪得很。 肖氏也沒忍住,也隨著顧老太太笑了兩聲,一會兒后喜憂參半地道:“這瑤丫頭,也不知道跟誰學來的,醒了以后也要先掐掐臉,看看是不是在做夢呢?!?/br> 說罷也不忘了正事,寬慰顧老太太道:“既然瑤丫頭還有力氣掐自個兒的臉,應是沒有什么大礙了,我叫門子去請的郎中,想必也要到了,老太太大可以放心了?!?/br> 顧老太太搖搖頭,面色有些凝重:“瑤丫頭只是醒了,剩下的,還是先瞧瞧郎中怎么說罷?!?/br> 說著便握緊了云瑤的手。 布滿皺紋、已老態龍鐘,卻是眉目慈祥的顧老太太,手上的溫度源源不斷傳到云瑤的心窩窩處。 不僅是眼前的景象真實,連觸感也如此真實。 如果是夢的話…… 怎么可能再是夢? …… 半日后,肖氏派門子去請來的郎中便到了。 這名郎中正是前一日剛替她診過脈,說她性命危在旦夕、已經回天乏術的人,不想僅過了短短一天的時日,重新搭脈問診,竟是多了一些變卦。 這名郎中趕緊賀喜道:“恭喜老太太,恭喜大太太?!?/br> 顧老太太因焦急,先打斷了他的話:“此話怎講?” 因為就在她的身邊,顧云瑤將郎中與老太太她們說的話一個字不落地聽進耳邊,無非是一些遇到了奇跡,怕是連老天爺都在相幫之類的話,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這名郎中從醫多年,經驗豐富,卻頭一次遇到顧云瑤的這種情況。 顧云瑤也開始慢慢接受眼前的事實。 不管原因為何,首先她確實重活了,不僅重活了,回到的還是在距離顧府被滅族之前十余年的時候,也就是說,她現在才只是一個稚童,尚不過六歲大,未來還有十余年之久,也許,說不定,她能通過對將來發生的一切率先避免一些對顧府不利的因素。 可她上輩子死得太快,也死得不明不白,只聞得桃枝說她的哥哥顧崢在上朝時,與將來的新帝產生嫌隙,雖然當時的顧崢官拜吏部尚書這樣的高品階官員,到底不是一個言官,可能在上朝的時候,說了什么皇帝不愛聽的話,又或者政見產生了分歧,總之讓皇帝陛下勃然大怒,廷杖不夠,還要死杖。死杖不夠,還要抄家。 執行命令的起先只有一個。姓紀的指揮使。 后來增加一個來肅清門戶,監督稽查錦衣衛們工作的宦官,那個被閹割了,涂了一臉粉的變態。是東廠的督主。 顧云瑤只知道東廠督主的名字,名叫梁世帆。 不是他名字好記,而是他的派頭實在大。初入宮中,他只是一名小小的典簿,年紀也不大,懂得倒不少,跟著主子鞍前馬后地侍候,話不多,又會做人,因他生得極端貌美,少時有幸讀過一點書,認得幾個字,很得一位主子的賞識。 恰好那位主子,是后來的新皇上景旭帝的親生母親,陳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