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節
好好的大將軍夫人,怎就積郁在心,一場大病差點死了呢? “真是好沒道理,好好一姑娘被害得差點丟了命,竟還不許人改嫁!什么將軍府啊,這別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狼窩吧!” 后方人群里,也不知是誰沒忍住,尖聲諷刺了一句。 人群里的蔡修聽得眼角一抽,幾乎是瞬間就扭頭要去尋那說話之人,可背后人擠擠挨挨,到處都是,哪里又知道是誰說的? 他只聽見這一句之后,眾人都炸了。 這種事向來都是只要有人帶頭,就有人跟風,人云亦云的人多了去了,更何況陸錦惜聽著實在是可憐呢? 只片刻間,鳴不平的、諷刺的、不滿的,甚至是罵出聲來的,一下全都來了。 整個府衙內外,鬧哄哄一片。 陸錦惜的戲,到此也接近了尾聲。 她收斂了自己因回憶這些個舊事而浮動的心緒,再次恭恭敬敬地向鬼手張道了一禮:“多謝張大夫了?!?/br> 鬼手張又是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全場的目光,幾乎都落到了薛況的身上。 薛況卻頭一次有些失神。 他雖一直有安排耳目在京中探聽消息,也知道陸氏曾大病一場的消息,可從不知竟然如此兇險。 或者說…… 他目光一轉,已然是落在了陸錦惜的身上。 此時此刻站在這府衙之上,用看似柔弱實則針鋒相對的姿態與他斗智斗勇的女子,心里忽然了然。 ——那一場大病,是真的帶走了陸氏,帶走了那個在將軍府里磋磨了十一年之久的可憐女人,然后帶來了他眼前這個看似相同實則截然相反的陸錦惜。 單單接觸到他的眼神,陸錦惜便相信這個男人已經從這蛛絲馬跡之中推斷出了全部的真相。 只是不知,他心中是否有愧? “薛大人,您口口聲聲說您敬我、愛我,可我因著您這一份遠在天上的敬和愛,被打落在煉獄中受苦。閻王爺沒有收走我的性命,卻告誡我珍惜自己。若沒有這一場賜婚,您還是那個威武的大將軍,我也還是閨閣中被父母視若珍寶的掌上明珠?!?/br> “是您‘殞身沙場’六年后,我才移情別戀?!?/br> “整整十一年,誠如您所言,我為您生兒育女,cao持家務,孝順長輩,自問身為將門婦未有一絲一毫的錯處??赡袢?,卻苦苦相逼?!?/br> 說這一番話的時候,她稍稍側轉了自己的身子,以使薛況能看清她的神情,當然也使外面的眾人能窺見那一兩分真假不知的傷懷與落寞。 “您說您是為了那幾個孩子,為了一家的團圓??晌乙巡皇悄募胰?,您如今的所作所為,又要將您無辜的骨rou置于何地?” “他們還小,禍不及子女?!?/br> “幼女稚子,天真愚頑不知世事,尚且不知今日之流言到底為何物。當年我改嫁之事,縱使京中流言遍地也未使其傷他們分毫。您是他們素日敬仰的嚴父、慈父,為什么不多為他們想上一想?” 話雖柔和,可指責之意已再明顯不過! 縱使你薛況辯稱自己一開始并未想得這么深,也并未想過要將這幾個孩子推上風口浪尖,但如今她都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了,他還能置若罔聞、視而不見嗎? 若真如此,怕要被世人戳斷脊梁骨! 從頭到尾,這都是一場掌控在她手中且布局周密嚴謹的陷阱: 妝容服飾,修正的是人對陸氏的固有印象,讓人無法以他們舊有的認知來判斷她說的每一句話; 質問感情做開頭,則是為后面張目,也截斷了薛況所有的后路; 傳證數人,則是好事者喜聞樂見的苦情戲,賺人眼淚,博人同情,鬼手張的證言更是一場蒙太奇原理下的錯覺; 而方才提出的為孩子著想…… 無疑,是一場完美的、毫無破綻的道德綁架! 最后,陸錦惜為自己、也為陸氏做出了最終的陳詞:“大將軍,您若真如您所言,敬我、愛我,便請您高抬貴手,放過我吧?!?/br> ☆、第191章 第191章 反將一軍 人心是什么東西? 在陸錦惜看來,這是天底下最禁不起考驗的玩意兒。 今天你可能因為南征北戰、功勛卓著, 而為世人敬仰;明日或許就要因為些許小事、三兩讒言, 而被萬民唾罵。 青樓里迎來送往的妓子,怕都要比這個詞來得干凈。 這是一種聰明人誰都可以玩弄而愚昧者總被困囿其中的東西,會因真相而改, 也會因流言而變。 說的與看的, 都不一定是真的。 所謂的cao縱人心, 說得更簡單明了一些, 不過是cao縱輿論。 話說得固然漂亮, 可實際上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薛況作為被賜婚的另一方, 在這一場悲劇里所要背負的責任并沒有她推到他頭上的這么多。 甚至, 薛況也不過是個受害者。 只是今時今日, 此情此情, 縱使他有一百張嘴, 一千條舌頭, 也無法再為自己辯駁半句了。 這就是人心。 得來不易,失去簡單。 在這種情況下, 但凡有任何推卸責任或者為自己辯駁的言語, 落在旁人眼底都成了話柄, 都印證著他對陸氏其實不敬也不愛,更無意為自己的親生骨rou著想。 人總是會憐憫弱者。 今天這府衙中的陸錦惜, 或者說昔日的陸氏, 無疑就是一個合適的弱者。 一切一切的言語, 看似嚴絲合縫,可其實無論哪一句深究下來都沒有任何一名普通訟師的嚴謹與細密。 因為從頭到尾她就沒準備與薛況講道理。 若真要講道理,甚至**理,自有顧覺非這種啃透了律例的人能辯得薛況啞口無言,那又能如何呢? 她致力于玩弄的,不過是人心。 這是薛況想要的,也是他今日站在這公堂上所不愿失去的,同時更是顧覺非最忌憚、也最痛恨他的一點。 既然如此,搶過來有什么不好? 在說出那最后的一句話之后,陸錦惜便已經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經立于不敗之地。 而她也清楚,薛況最終將做出怎樣的選擇: 負隅頑抗,他會輸得一敗涂地;假裝大方地放手,或許還能賺一點同情。 腳步輕緩,她低眉垂眼地經過了薛況的身邊,略略地駐足,落在旁人眼中像是溫文地對他欠身失禮。 可只有薛況才清楚—— 她是在他身側停步,然后抬起了在旁人眼中無辜又令人生憐的面龐,一雙眼底浸潤著全然的冷漠與嘲諷。 “薛大人,我這一軍,反將得如何?” 輕飄飄的聲音,壓得極低,可就在薛況的耳旁響起,清晰極了,也近極了,甚至還能聞到那一縷隱隱的幽香。 但轉瞬,香息便散盡了。 說完這一句話的陸錦惜仿佛沒事人一樣,又站回了堂下,不卑不亢地對京兆府尹趙明德道:“原委情由,悉已完述,還請大人秉公裁決?!?/br> 不必說。 一如外面站著的蔡修所料,這一場是他們輸了。 薛況最后唯一能做的,不過是當著所有人的面坦言自己放手,還不得不祝愿他昔日的發妻能得安寧和樂,一別兩寬,各自生歡。 趙明德看了好一場大戲,只覺得眼睛和腦子都不夠用了,幸好旁邊師爺暗示得及時,讓他做出了明判:“既然如此,一切誤會恩怨都已開解,本官便判陸氏改嫁不逾情理、不違律例,從此與一字并肩王薛況恩義兩清,依舊為大學士顧覺非發妻!只是一女二嫁,實有不妥。若要全依律例,還得夫人與王爺走個章程,約定和離,立字為據,好聚好散為佳?!?/br> “這個容易?!?/br> 幾乎全程隱形的顧覺非總算是有出來說話的機會了,他面相生得本就極佳,此刻笑起來更有一種春風拂面之感,顯然是對今日的結果滿意至極。 “既是‘一別兩寬’便請王爺與拙荊補個和離書吧,想來王爺敬她、愛她,該不會拒絕?” 這話說得是真真刻??! 好歹也是一場官司贏了人家的老婆,現在還說什么“敬她”“愛她”,用心何其歹毒! 便是薛況這般能忍的,聽后也是眼皮一跳。 只是他還真不能不忍。 輸是真的輸了,一紙和離書其實也無傷大雅了。 他也不多為自己辯駁,只微微一垂眸,拱手道:“些許小事,自不勞顧大學士為此煩憂。今日印信并未隨身,只管請夫人明日來將軍府,一了恩義,和離書契自將雙手奉上?!?/br>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事情算徹底了了。 薛況也是鐵骨錚錚八尺男兒,當眾說出來的話沒有人懷疑他會反悔,所以趙明德終于松了一口氣,忙不迭地一聲高喊,宣布了退堂。 慶安十七年這開年第一案,就此暫落帷幕。 從府衙里出去后,一側是陸錦惜、顧覺非、孟濟,一側是薛況、蔡修。 陸錦惜人站在臺階上,正想要往下走,斜后方便傳來一道帶著笑意的聲音:“反將這一軍,很漂亮?!?/br> 哦? 這算是遲來的認輸嗎? 陸錦惜也笑了起來,停下腳步,回首看去,便見薛況一身墨藍的長袍長身立于臺階的左側,一臉興味地看著她。 那是一種她很熟悉的目光,獵捕的、感興趣的目光。 只可惜,她對對方毫無興趣,所以只悠悠然道:“當初你敢劫我、害我,用我來當誘餌算計旁人,就該想到任何一個受害者都有復仇的權力。敢害人,就要有今日為人所害、受人報復的自覺。不是嗎?” 薛況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那一雙鷹隼般鋒銳的眼底驟然閃過了很多,最終竟然道:“你說得很對?!?/br> 他竟認同了她所言。 可接著便灑然地邁步往下走去,直從她身旁走過,留下一句:“明日未時,薛某在府中恭候夫人?!?/br> 陸錦惜頓時微怔。 顧覺非從頭到尾都沒能插上一句話,聽見這一句,再看看薛況那絲毫沒將今日敗績放在心上的表情,直覺出了幾分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