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節
顧覺非不慌不忙地出列,先躬身一拜,才不緊不慢地開了口:“臣斗膽,倒是有一些想法?!?/br> 眾人的目光頓時落到了他的身上。 那感覺,不像是眾星捧月,倒像是一下成了眾人的眼中釘rou中刺,除了皇帝沒一個待見他的。 這種情況在顧覺非身上可少見。 陸錦惜當然注意到了朝堂上這氣氛的變化,略略一琢磨,也就回過味兒來了:朝堂不必江南士林,所謂的“認識他的人都是他的朋友”這一點,在這里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 即便顧覺非能力通天,也不可能交好所有人。 因為立場不同。 在江南士林,都是文人士子,沒有客觀上的利益沖突,所以以顧覺非的本事,讓大部分人成為他的朋友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但到了這里…… 她只想起了他之前說的一句話,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 此時此刻的顧覺非,顯然已經改變了自己往日的行事風格,那性情之中曾深深隱藏起來的鋒芒也就顯露了出來。 燦爛,驚艷。 讓人佩服他,嫉妒他,甚至恨他,可同時也對他無可奈何。 就像是此時此刻。 完全沒將那些落到他身上比針尖還鋒銳的目光看在眼底,顧覺非平平靜靜地作著自己縝密的推測。 且頭一句,就炸得眾臣目瞪口呆。 “臣以為,使團出事,非我大夏所為,實為匈奴王庭傾軋之禍!” 匈奴王庭? 先前陸錦惜的種種回答,雖讓他們確信山匪與匈奴那邊有一點關系,可一則山匪劫的是陸錦惜,與匈奴使團的聯系就在一個呼延奇的身上,二則即便是這群山匪做的,又怎能聯系到王庭? 不少人覺得他在胡說八道。 上方坐著的蕭徹,似乎也沒想都他竟然說出了這樣駭人聽聞的推測來,眉頭頓時鎖緊,道:“你繼續?!?/br> 顧覺非便續道:“先是匈奴使團遇害,除呼延奇外一個都未能逃生,這證明呼延奇與這一幫動手的人必定有淵源。隨后不久,將軍夫人身為大將軍的孀妻,為那形跡可疑的神秘山匪所劫,呼延奇卻出現在這一群山匪之中,且根據夫人所言,這群山匪怕都曾經上過戰場。也就是說,殺害匈奴使臣的兇手與劫掠將軍夫人的兇手極有可能是同一批人?!?/br> 這一點推測,合情合理。 眾人都沒什么意見。 陸錦惜也好奇顧覺非心里面到底怎么分析這件事,便注視著他站在自己前方一些的側影,靜靜聽了下去。 “皇上與諸位同僚,或許有所不知。如今這呼延奇在匈奴,乃是冒稚老單于掌上明珠蘭渠公主跟前的寵臣,頗得蘭渠公主信任。但在投奔蘭渠公主之前,他本是三王子伊顯的幕僚?!?/br> 說到這里時,顧覺非已經微微笑了起來。 “伊顯王子主戰,蘭渠公主主和,使團血案既非我大夏所挑釁,自是匈奴這邊有人圖謀了?!?/br> 這個呼延奇,往日并不起眼。 他是什么身份,有什么過往,眾人也不是很清楚。但聽聞過一些的總歸是有的,更不用說顧覺非說得如此篤定,必定有備而來,所言非虛。 眾人聽著,都隱隱明白了其中的關竅。 能站在朝堂上的哪個不是人精? 甚至可以說,但凡曾在匈奴王庭之中的陰謀詭計,每一個都曾在這大夏的朝堂上出現過。 無一例外! 顧覺非養了半個月的傷,好歹能行動自如了,只是在這朝堂上久站,也不是很撐得住。 額上微汗,面有蒼白。 這時便直接長話短說了:“匈奴王庭如今的情況,皇上與諸位同僚都該清楚。諸位王子無能,反倒是蘭渠公主膽略過人,頗有老單于年輕時的風范,所以深得老單于喜歡,在王庭之中可謂一呼百應。伊顯王子等人皆為其壓制,心中不服已久。若能破壞議和,再次挑起兩國戰事,蘭渠公主一介女流,自無法與他們相爭。所以,此次血案,極有可能是匈奴王庭內斗波及?!?/br> “有道理……” “還真是啊?!?/br> “可也有不對的地方啊?!?/br> 他話音一落,給出的答案也有道理,一時引起周遭眾臣一片竊竊私語,只有幾只位高權重的老狐貍一語不發。 方少行剿匪有功,剛回來那陣就擺脫了金吾衛這糟踐人的職位,現換了一身朝服站在武官那一列。 顧覺非前面說話時,他沒什么反應。 只是在聽完所有的分析后,他眉頭卻悄然皺了起來。 顧覺非這一切推測的起點,都在一個呼延奇的身上,可以說不管是情還是理,都沒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可問題是…… 這個呼延奇,分明有些蹊蹺之處。 旁人不清楚,方少行卻是一萬個清楚的。 當時顧覺非將從后包抄雁翅山的重任交給了他,于是他判斷地形發動了奇襲,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幾乎殺滅了他們所有人。 但這里面并不包括呼延奇。 這小老頭兒是個文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他的人抓到他的時候,并不是在交戰正猛的前山,而是在山后的宅院里。 人縮成一團,慫得不行。 那時候兵荒馬亂的,方少行也沒將這人當一回事,只讓人把他捆了起來,扔到一邊,待回頭再處理。 可誰想到? 在前山戰事終結,他回到那一群“山匪”所盤踞的破舊宅院之中時,下面人竟然來報,說呼延奇死了。 他趕過去查看,只見人躺在破院角落,脖子中箭,已沒了氣。 一個先前已經被捆嚴實了的人,身體也不夠壯實,怎么有本事掙脫束縛跑出來? 而且還這樣蹊蹺地死在角落里。 方少行當即問過了那一群官兵,卻沒一個承認是自己動的手。 最終只能認為是有人失手殺了人,又因為呼延奇乃是匈奴使臣,茲事體大,所以沒人敢認。 或者…… 是那一群山匪之中逃脫的幾個,去而復返,怕呼延奇說出什么,所以殺人滅口。 可以說,這只是個小角色,死了就死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方少行自來喜歡帶兵打仗,也不想將腦子花費在這些人的身上,所以回了京城之后也沒往深了去想。 然而此時此刻,顧覺非這一番推論…… 他也說不清那種隱隱覺得不很對的感覺來自哪里,只是腦海深處,忽然就冒出了一個堪稱可怕的念頭:在當時的雁翅山上,除了他率領的官兵和脫逃的山匪之外,還有誰有那個能力,對呼延奇下手? 眼角微微地一跳,方少行注視著前方顧覺非的目光,一下變得有些晦暗不明起來。 他可記得—— 太師府那些暗衛,個個都是好手。 若不論動機,單純說動手的能力,官兵有可能,逃脫的山匪有可能,顧覺非帶的暗衛當然也有可能。 只不過…… 心底咂摸咂摸,方少行終究還是將這念頭打住了。 畢竟一個呼延奇,能跟顧覺非扯得上什么關系?更何況他已經認了顧覺非這朋友,別說是一個呼延奇,他就是殺了十個,他也不可能出來指認啊。 方少行素來不是什么正常人,也沒有正常人的是非觀,做事全憑自己痛快。 所以他保持了沉默。 目光在百官中逡巡了一圈,又調整了心思,好整以暇地“看戲”了。 至于這呼延奇身上所系的具體真相,那就只有現在滿口謊言的顧覺非自己才清楚了。 他既沒有抖出自己最深的猜測,也沒有將自己牽扯進去。 從頭到尾,都是別人的事,他撇了個干干凈凈。 顯然,在這朝堂上,也沒有人有本事拆穿他的謊言。 蕭徹就更不可能了。 他本來就最信任顧覺非,聽這一番分析,也覺得入情入理,只問:“那依愛卿之見,此事接下來又當如何處置?” “回稟皇上,大夏匈奴苦戰已久,如今大夏國力稍復,可匈奴卻截然相反??v使議和使臣身殞于我大夏境內,想他們暫也無力掀起戰爭?!?/br> 顧覺非依舊沉穩鎮定,甚至沒把眼前的麻煩當成麻煩。 在他開口編出這么一個能讓所有人信服的推測時,他就已經有把握讓這推測也為匈奴王庭所深信了。 唇邊一抹笑意加深,顧覺非眸底的冷意悄然彌漫開來,但又隱匿在了那謙遜儒雅的姿態之中。 “依臣拙見,自當據實已告,再示好于蘭渠公主。若能使匈奴王庭之中勢力平衡,令其爭斗內耗,則我大夏可高枕無憂矣?!?/br> 自古攻城為下,攻心為上。 顧覺非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陸錦惜一聽,便已經在心里面倒吸了一口涼氣,暗道顧覺非這寥寥數言,堪稱是殺人不見血! 蘭渠公主本是公主,一般絕對沒有繼承王位的資格。 可一旦大夏暗中支持,平衡她與其余幾位王子的勢力,一則能維持住匈奴那邊主和派的基本盤,二則能讓匈奴內部分化,甚至主動爭取大夏的支持,哪里還分得出心思來挑起戰爭? 計不可謂不毒! 可若此一條能成,簡直是不費一兵一卒卻有調動千軍萬馬之效,于大夏匈奴兩國的百姓而言,都是大好事。 這一時間,陸錦惜竟覺心潮難平。 她從后方望著顧覺非那背影,五品的白鷴文官補服,看著雖還有些簡單,這一刻卻全然無法蓋住從他身上的令人目眩的光彩。 他有大志,亦有大才。 朝野上下,略一思量,也都感覺出了這計策的可行之處,雖則心里面覺得顧覺非玩陰的未免太嚇人,可面上全都贊同起來。 蕭徹也算松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