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節
季恒倒沒想到她對此一無所覺,有一些驚訝。 只是抬首注視陸錦惜片刻,竟起了身來,對著陸錦惜一揖到底! “季先生!” 陸錦惜有些驚訝,忙讓左右扶他起來。 “我一深宅婦人,哪里當得起您這般大禮?您可是朝廷科舉出身的舉人,前途無量,可莫要折煞我了?!?/br> “夫人當得起的?!奔竞憬K是慢慢地一笑,“單單這科舉改制之事,便是開我朝之先河,前所未有,也讓無數與季某一般身有殘疾之人,得了幾分希望。季某能再參加科舉,都是因為您當日向皇上進言。恩同再造,季某焉能不感念于心?” ……竟是因為這個。 陸錦惜倒是有些沒想到。 她怔然了片刻,才一下笑出聲來:“季先生這可就是謝錯人了,誠如您所見,我不過就是個將軍府的孀婦,從頭到尾也就是對皇上提及此事罷了,又怎當得起你如此大禮?真要謝,一該謝當今圣上英明,二該謝如今的理蕃堂顧覺非顧大人深明大義,力排眾議。跑來謝我,可是南轅北轍了?!?/br> “夫人不必過謙?!?/br> 季恒胸有丘壑,豈能不知道其中的深淺?朝堂上的事情,他雖然已經許久沒關注,可這件事的頭尾卻看得很明白的。 “有因才能有果,夫人在此事中是何作用,您心里比季某清楚。季某今日到來,也不過為向夫人表個謝意。天下如我一般的士子,都該謝您的?!?/br> 有的事情,沒有人提,便不會有人去做。 若沒有陸錦惜為薛廷之先去向皇上提此事,又在武官們的游說上下了功夫,此事如何能成? 他固然要謝皇上,謝顧覺非,可陸錦惜也是該謝的。 話沒有說得很明白,但陸錦惜是能聽懂的。 她只注視了季恒半晌,終于還是慢慢地勾唇一笑:“人都傳季先生當年才名,僅次于顧覺非。若非遭逢大理寺失火一案的變故,當年的探花人選,還未可知。如今一見,到底名不虛傳?!?/br> “夫人這卻是謬贊了?!?/br> 提及顧覺非,季恒的神情卻有了幾分變化,想自己確與顧覺非是同年的舉人,在江南時也認得他,可要說能與他相比,那是癡人說夢。 “顧大公子才名,天下仰慕,季某雖不差,卻也難及他十之一二?!?/br> 得。 敢情又是一個吹顧覺非的。 陸錦惜忽然覺得有些牙疼,生出幾分任性的想法來,一點也不想接這一位解元季恒的話了。 只是季恒對此卻半點沒有察覺。 他甚至恍惚了一下。 想起了顧覺非,也想起了當年那一場燒掉大半條街的大火,更想起了火后的黎明,那一道佇立在大理寺門口,久久沒有動過的身影。 季恒至今都記得。 他守在父母已經冰冷的身體旁邊,渾然感覺不到手臂的痛楚,周圍還有官兵把守,誰也不能出去。 但那個時候,偏有一個人走了進來。 守在大理寺附近的官兵,在這個人來了之后,走自動地散開了道路,像是退開的潮水一般。 大理寺卿李述滿頭的冷汗。 他聽到有人說話:“大公子,失火之事,下官實在不知。那幾個人,那幾個人,都被毒殺……” 然而來人并沒有聽他說話。 他只是沉著臉,一步步踏過了那些焦糊的廢墟,似乎是站不穩就要倒了,可偏偏一步接著一步,一步接著一步,站到了大理寺衙門早已燒得不成樣的門口。 然后抬起頭來,看著里面,也看向這半條街的狼藉。 周圍還有哭聲,叫喊聲。 也有差役的呼喝聲。 還有沒滅去的大火燃燒的聲音,伴著斷壁殘垣倒塌的聲音,冷寂中有一種荒涼的嘈雜,不似人間,反像地獄。 季恒認得,那個人就是顧覺非。 后來大理寺失火一案被斷成了一名錄事不小心打翻了燭臺,導致了火災,事后次日便在家中上吊,畏罪自殺。 大理寺卿李述引咎辭官,再未入朝。 人人都以為這是一場慘烈的意外。 可如今已經過去了差不多六年,季恒每每想起此事,都會想起顧覺非站在那一片焦黑的大理寺衙門前時,隱忍又沉默的背影。 那絕不是一場意外。 ☆、第110章 第110章 拜先生 “季先生, 季先生?” 陸錦惜喊了有好幾聲了。 季恒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在對上陸錦惜那有些疑慮的目光時, 才醒悟過來, 知道自己失禮了:“方才您提到顧大公子,讓季某想起了舊日的一些事情, 所以出神許久,還望夫人莫怪?!?/br> 他的臉上,看上去有些蒼白。 陸錦惜當然不是因為這些許小事就會心生芥蒂的人, 只是心里難免有些納罕:提到顧覺非, 讓他想起一些舊事,該不會是與顧覺非有什么舊仇吧? 她有些好奇, 可畢竟與季恒不熟, 也不好多問。 眼見著季恒回神,她便也順勢將話題拉回了今日之事本身上面:“也正好季先生今天來一趟,想必潘全兒那邊已經跟您說過將軍府這邊的情況了。一應的待遇,不知您有沒有什么不滿意之處?若有,您現在便可提出來, 正好商議商議?!?/br> “能為夫人出上一分力, 已經幸甚,豈敢再說什么待遇?更何況夫人所給之待遇,實在優厚, 季某更無半點意見。只是……” 他頓了一頓, 神情中出現了少見的猶豫。 陸錦惜眉梢不由微微一挑, 面上卻露出寬慰的笑容來:“您若有什么難處, 直說無妨?!?/br> “倒也不算是什么難處,只不過,我雖愿當兩位小姐的教書先生,可兩位小姐不一定愿意請我當先生。夫人常在京城,想必并不知道季某這些年在江南是如何度日??v季某有心來教,也只怕污了兩位小姐閨閣清譽,不敢不據實以告夫人?!?/br> 季恒嘆了一口氣,卻是滿臉的苦笑。 這一下,陸錦惜隱隱猜到幾分。 只是她見季恒的確滿面的誠懇,也就沒有打斷他,依舊聽他說了下去。 “父母在那一場大火中沒了之后,季某也無緣科舉,一路浪蕩回了江南,為求生計,卻都混跡在秦樓楚館,為那些風塵女子寫詞譜曲。此身污名已重,旁人非議已多,只怕非但未將兩位小姐教養得知書達理,更誤了她們前程?!?/br> 季恒半點都沒隱瞞,據實以告。 “是以此事,非季某不愿,實需要夫人三思?!?/br> 果真是這原因。 陸錦惜是半點沒覺得有什么。 一看便知道,季恒是個立身很正之人,談吐之間也頗有風度和見地,曾迫于生計混跡在秦樓楚館又算什么?就是書院里那些先生,去青樓招妓的也有不少。 比起這些道貌岸然的人來,季恒已經算難得。 只不過名聲上不好聽罷了。 她是當即就想開口說“無妨”,只是話將出口時,又猶豫了一下:她自己怎么想是一回事,如今這朝代大環境如何又是另一回事了。 若她擅自做了決定,焉知他日那倆小姑娘會不會恨她? 這一時間,眉頭便已皺了起來。 季恒猜她是在考慮,所以只在一旁正襟危坐,卻并不出聲打擾。 過了有一會兒,陸錦惜才笑起來:“此事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似季先生這等高才之士,即便是請到王公貴族門第中當個西席也是屈才,肯答應來教兩個小姑娘已經她們的幸運。我雖是個做母親的,可此事我說了也不算。不如我叫那兩個小丫頭來,先給先生見禮,再問問她們的意愿。她們若自個兒愿意留下先生,那還請先生紆尊降貴,從此教她們讀書明理了?!?/br> “……如此,也好?!?/br> 她這解決的辦法,實在是出乎了季恒的意料,只覺太不尋常??赊D念一想,又有什么不對呢? 這可是敢向皇上進言的女人。 于是陸錦惜喚來身邊的白鷺,讓她去后院里將薛明璃與薛明瑯兩個小姑娘帶過來,自己則依舊坐在堂中,與季恒說話。 等待的間隙里,季恒沉吟了片刻,又問起另外一件事來:“說起來,科舉改制之事,緣起于貴府大公子。季某斗膽,不知薛大公子,如今可拜了先生?” 陸錦惜眼皮頓時一跳,端著茶的手都頓了一下, 這樣淺顯的臺詞,她哪里能聽不明白? “我們家大公子本準備送去京中稽下書院了,但的確也還差一個先生。季先生乃是當年的解元,才學驚人。若您肯收他為學生,自然再好不過。更不用說待得他日會試,殿試,您必能榜上有名。如此,您若有興趣,我也讓人叫他出來,來拜先生,請您看看?” “夫人言重了,季某確有此意。若貴公子不嫌棄,一并拜季某為先生,也無妨?!?/br> 季恒是真對這薛廷之感興趣。 或者說,這是冥冥中的緣分。 陸錦惜略略一想,也就明白其中的緣由了。只是薛廷之那性子,頗有一點捉摸不透,具體他愿意還是不愿意,她也不敢說。 所以此刻也只喊了人來,去請薛廷之。 不一會兒,薛明璃與薛明瑯姐妹兩個來了。 白鷺早告訴她們是要來看先生,而且預先說過了請她們來看的原因??伤齻儌z都沒怎么在意,一路上都興奮得不行。薛明璃還算安靜,薛明瑯卻巴不得跳起來,一張笑臉興奮得紅撲撲的。 只是到了堂上,又難免拘謹起來。 兩人一道,先向陸錦惜見過了禮。 陸錦惜叫她們起來,又向她們介紹了季先生。 兩個小姑娘都很懂禮,規規矩矩又向季恒行了禮,然后便用那兩雙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注視著季恒。 “聽說先生是江南科舉場上的解元,是真的嗎?” “不錯?!?/br> “哇,那先生也去過很多地方了?” “也不算多,從江南到京城吧?!?/br> “我連京城都沒出過呢,先生能講講外面嗎?我看書上說,江南風光很好,不管是秦淮還是西湖的景致,都是天下聞名,可想去了?!?/br> “江南的風光自然是極佳,尤其是春秋兩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