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節
幾乎是下意識地,他出去的時候看了一眼。 那陸錦惜新進提拔的潘全兒就站在院子外面,手中還捧著一冊簇新的詩文集子。一眼晃過去也看不見著書者誰,可平白地,他腦海中就冒出了一個名字來—— 季恒。 先前他在書房門外,聽陸錦惜吩咐青雀時提到的。 潘全兒見他出來,連忙躬身給他行禮,喊了一聲“見過大公子”。 薛廷之慢慢點了點頭,便走了過去,只是心里面已經將季恒這名字和這一本詩文集的名字暗暗記在了心底。 不多時,他的背影便消失了。 潘全兒莫名覺得身上有些發冷。 這一位庶出的大公子他鮮少接觸,可今日一見,只覺得他身上凝著一股氣,一雙桃花眼底藏著幾許幽暗的神光,竟讓人有些心顫。 到底是曾被大將軍親自教過的,果真與一般人不同。 “叫潘全兒進來說話?!?/br> 屋里面傳來了陸錦惜的聲音。 門口候著的青雀聽見,便向潘全兒擺手示意,讓他進去回話。 “是,小的拜見夫人,給夫人請安了?!?/br> 潘全兒機靈,湊上來往里走,但只在外面垂著的珠簾前面就停下了,俯身一拜,給陸錦惜請了安。 陸錦惜也不廢話,只問:“那季恒從江南回來的事情,可屬實?最近兩天還有別的情況嗎?” “回稟夫人,千真萬確!” 潘全兒早聽青雀之前說過陸錦惜看中了這個季恒的事,此刻只將手中那詩文集雙手舉過頭頂。 “此人不僅要回京城,且據說現在船已經到了通州,明日他就能回京城。家中親友一個也無,且沒了右臂,只能寫一手左手字。小的料想,除了您,就算有人愿意請他,可身份地位都沒辦法跟咱們將軍府比。這是小的特意帶來的詩文集,乃是他在江南時所作,特呈給您一看?!?/br> “給我?!?/br> 陸錦惜感了興趣,只叫人將詩文集給自己拿上來。竟然是頗厚的一本,翻開來隨便一首都是才華橫溢,可再喜悅的文字之間都藏著一股郁郁不得志的壓抑之氣。 “自古雄才多磨難,也是夠多舛了。是個有真材實料的?!?/br> “那咱們就請他?” 潘全兒趕緊問了一聲。 陸錦惜一抬眼,卻是氣笑了:“有風骨的文人,豈是那么容易請的?別看這人似乎潦倒到混跡在青樓勾欄,可詩文里傲意不減,絕不是你想請就能請得到的。他既是明天到,你便提早帶著人打聽一下人家的住處,若沒個住處,你就好生招待,在京城里找一處不好不壞的宅邸,給人先住著。然后再打聽打聽,可別叫人登門來訪將軍府,他若松松口風兒,我親去拜訪他?!?/br> “這……” 這未免也太看重了吧? 潘全兒只聽得有些詫異,可反應過來之后,才一下明白過來,這有自己什么事兒???夫人決定好的,豈是他能置喙? 于是連忙改口:“成,那小的這便帶人去打聽,務必將此事辦好?!?/br> 陸錦惜也不多話,點點頭,擺擺手,便讓他去了。 手中那詩文集又翻了一陣,對這個季恒的興趣卻是又大增了一截。 不多時,外面天色已經見黑。 直到白鷺進來掌燈,她被明亮的光線一晃,才一下回過神來,忽然問了一句:“都這個時辰了,遲哥兒去太師府那邊上學,還沒回來?” “奴婢正要跟您稟這個呢?!?/br> 白鷺用銀簪子將燈芯挑了一挑,讓它看上去更明亮一些,才笑著回頭,將先前收到的消息回稟給陸錦惜。 “方才大公子那邊來人說,公事繁忙,索性帶了咱們小公子,去了陸老大人府上。說是既能與老大人一道料理理蕃堂的公事,也能抽空教教哥兒?!?/br> “去了陸府?!” 陸錦惜一聽,簡直三魂嚇沒了七魄,手跟著那眼皮一抖,差點沒撕了剛翻著的一頁詩文! 黃鼠狼給雞拜年! 顧覺非竟然帶著她便宜兒子,假借公事之名,去見了陸氏的父親、薛遲的外公?分明沒安好心??! 她一顆心,瞬間就涼透了。 要完。 這回,怕是真的要完…… ☆、第104章 第104章 咬鉤 將軍府陸錦惜那邊, 是忽然就愁云慘霧。 可禮部尚書陸九齡府上,那叫一個賓主盡歡,好不高興愜意。 布置得井然、雅致的書房里面, 薛遲睜大了眼睛看著眼前的書本,陸九齡念一句,他跟著念一句, 清脆的聲音里還有點小孩子的軟糯,說不出的好聽。 陸九齡簡直老懷大慰。 誰說他家外孫不學無術, 是個只會找事的小霸王來著?瞎扯! 明明這么聽話可愛,懂禮識義,還喜歡讀書! 看看這專心致志的模樣, 就是往前數個大幾十年, 想想當初年幼時的自己, 也沒這么認真, 沒這么專注啊。 賢師往往愛才,更何況是自己的外孫? 陸九齡是久沒有見過自家外孫, 只因陸氏很少往家里走動,畢竟是出嫁的寡婦, 不好成日里往家里跑, 落在旁人眼底不像樣。 所以,薛遲與這一位外公也不很熟。 但今天顧先生帶著他來,卻可以感覺跟外公很親近, 而且外公認真地教他讀書識字, 讓他很喜歡。 不像是先生…… 讀完那一句“茍不教, 性乃遷”之后,薛遲下意識朝著另一側的書案上看了一眼。 那一位本應該來教自己讀書的顧先生,就老神在在地坐在那書案后面,面上掛著一點說不出是什么感覺的笑意,運筆似行云流水,在紙折上寫些什么。 可以說,半點沒有當人先生的自覺。 而且…… 看著他唇邊那一點笑意,薛遲竟陡然生出一種自己要被人賣掉的錯覺,但只轉念一想便知道荒謬了:他可是將軍府的小霸王,誰敢賣他?嗯,對,就是錯覺! 心里確定地給自己鼓了口氣,薛遲點了點頭,好像是要告訴自己,自己這么想是正確的,接著才重新將注意力移回了書本上。 陸九齡念:“教之道,貴以專?!?/br> 他跟著念:“教之道,貴以專?!?/br> 一老一小,那聲音不大,聽來卻很清晰。 隨同顧覺非一道來了尚書府,幫著顧覺非處理事情的孟濟,忍不住朝那邊看了看,只覺得說不出的詭異。 手剛翻到自家大公子才擬好的法條,他沒忍住低聲問:“大公子,您這么做,合適嗎?” “有什么不合適的?” 顧覺非一臉的氣定神閑,半點沒覺得讓陸九齡去教薛遲,而自己卻坐在這邊料理事情有什么不對。 “老人家難得見到外孫,還不許人親近親近嗎?” “可……” 可這根本不是重點??! 重點是先生是你顧覺非,而且你心里還有點不可告人的齷齪謀算!打得不知什么鬼主意,居然把自己的學生帶來討好老丈人,啊不,是未來的,不不不,這么說也不對…… 心里面忽然就凌亂了一下。 孟濟注視著顧覺非的目光,越發一言難盡起來,一時想起將軍府里那一位不顯山不露水的大將軍夫人,又想起顧覺非這一陣子近乎無法自拔的著迷,只覺得這事態自己是越來越看不懂了。 “孟某是怕大公子一不小心就翻了船……” “那便要勞煩你孟濟,幫我時時刻刻盯著,看著,小心著,警醒著了?!鳖櫽X非提了筆,往硯臺里一蘸,讓筆尖吸夠了墨,又拉回來繼續寫,“要想讓我栽跟頭,要么是薛況從棺材里跳出來了,要么是你在背后捅我刀子?!?/br> “……” 這天是沒法兒聊了。 孟濟也是個謀士,天下的謀士只要不在皇帝身邊的,都不算什么好玩意兒。他當然也不是。跟了顧覺非,就是已經在這里押了注,再脫身是不可能了。 背后捅刀子? 一臣不事二君,一仆不侍二主。 關鍵時刻倒戈看似是明智之選,可下場也不會好到哪里去的,孟濟又不是傻子。 所以,仔細想想顧覺非這話,當真是狂妄到了極點—— 薛況死了已經好幾年,衣冠冢都涼了不知多久,死人還能掀了棺材板爬起來嗎?明擺著不能啊。 他孟濟可能背后捅刀子嗎?他也不是這種人。 那按顧覺非這話,船能翻嗎?分明是有自信到了極點,深信這船不會翻啊。 孟濟是半句話也不想說了,更不想提醒顧覺非那一天醉酒的事情:這船,哪里是不會翻?分明是已經翻了。 他算了薛況,算了自己,可漏掉了一位。 將軍府的大將軍夫人,能笑吟吟把他灌醉,讓他趴在桌上人事不省的那位。 死鴨子,嘴硬吧! 孟濟不動聲色地將那些法條重新拿起來看,同時提筆在一旁空白的宣紙上記下點什么,以備一會兒與顧覺非、陸九齡兩人討論。 顧覺非則專心下筆。 另一頭的陸老大人,則一直沉浸在天倫之樂中。 整個書房里,其樂融融。 誰也不知道這個時辰,一輛馬車,已經載著被這消息驚了一把由此沉了臉的陸錦惜,朝尚書府馳來。 天色已經不算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