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真是……    什么稀罕事都出來了。    顧覺非的目光,從潘全兒的身上轉開,面上則帶著溫文的微笑。    他所思所想,半點都沒顯露出來,只走到近前來,對紀五味道:“攪擾了你們一夜了,這會兒也該回去。不過我看你師父那邊正為人號脈,倒不好上去打擾。還勞你一會兒幫我告辭,便說我過不久再帶酒來,告今日不辭而別之過?!?/br>    紀五味有些驚訝。    不過想想也是,一夜沒回,太師大人肯定會擔心啊。    他連忙笑起來:“那您路上小心,我一會兒便跟師父說去?!?/br>    顧覺非點點頭,便直接出了回生堂。    回頭一看,那一副楹聯還掛著——但愿世間人無恙,何愁架上藥沾塵?    “何愁架上藥沾塵……”    他念了一聲,忍不住笑起來,轉眼卻想起了薛況,又想起了自己的前路,竟有些迷茫起來。    所幸眼下閑著也沒事做,要回太師府,也不差這么一時半會兒。    顧覺非琢磨了一會兒,便順著街道走下去,入了內城門,直接往長公主府去了。    永寧長公主的宅邸,乃是先帝爺賜下,當時還是“公主府”。    后來嫁給了將軍府二房的薛還,便擴建了一番;待得蕭徹登基,又改了“長公主府”,再次擴建了一番。    如今,已算得上京城數一數二的府邸了。    顧覺非與永寧長公主乃是熟識,昔年也曾到訪。所以,門口的下人,直接就引了他入內。    六年不見,他只覺得長公主府又富麗了一層。    假山林立,亭臺如畫。長廊上掛著各色的鳥雀,下頭栽著的海棠,已經有不少開了,更顯得一派鮮妍。    人一進來,就有幾個已經得了信兒的侍女因他往暖閣里坐,又端來了茶點。    “大公子可也有好久不見了,奴婢們都還念叨您什么時候會來呢,不成想禁不得念。不過您今兒來得不趕巧,長公主昨夜喝得多了些,還沒起身呢?!?/br>    喝得多了些?    顧覺非一聽,想起昨日筵席上與永寧長公主眉來眼去的那一位,頓時一哂:“是我太久沒來,竟忘了。我坐等一會兒,無妨的?!?/br>    侍女們聽出他話里的意思來,便都捂嘴一笑。    因為伺候在永寧長公主身邊多年,也知道這一位與長公主交好的公子是什么脾性,所以她們也不多話,無聲退到了一旁去。    紅木雕漆小方幾上,茶盞點心都已經放好。    不過,也有幾本閑書放著,更有一冊嶄新的藍皮簿子放在上面,也沒標注什么字。    顧覺非看見了,卻沒去翻,只端了茶來吃。    就這么等了差不多有兩刻多近三刻,永寧長公主才打外面走進來,臉上帶著幾分懨懨,即便是有精致的妝容,也掩之不住。    一見了顧覺非,她便沒忍住,扯著嘴角,笑了一聲:“你顧覺非這般的不解風情,不曉風月,上山當和尚,倒是頂頂合適。這二十九年找不到媳婦兒,難保不是活該呢!”    顧覺非頓時無言。    男女之事,他平素克制,自是不知詩中所言的“*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到底是個什么感覺。    永寧長公主開口這一句,夾槍帶棒的,他怎么聽不出來?    只是實在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罷了。    見他不說話,永寧長公主這才輕哼了一聲,解了幾分氣。    侍女們已又端了新茶上來,她接了,喝了一口,醒了醒神,才向顧覺非道:“這一大早的,你不在太師府里陪老太師,卻來了我這兒。身上酒氣雖淡,卻不大蓋得住。這是一夜沒回?”    永寧長公主浸yin朝堂多年,從來都是精明人,很少有事情能瞞過她。    顧覺非也不問她到底是自己看出來的,還是聽了下面耳目傳的消息,只拿了一塊蓮蓉糕,咬了一小口。    “我跟他是什么光景,你也知道,犯不著再問我?!?/br>    “老太師還是不信你?”    永寧長公主瞧了他一眼。    這時候,顧覺非已將一只胳膊,支在了旁邊玫瑰紫的金錢蟒大引枕上,換了個比較懶散的坐姿。    聽她這問,他便忍不住搖頭:都說了,犯不著再問。    顧覺非笑起來,竟問道:“那長公主信我嗎?”    永寧長公主一時無話。    她把茶盞放下了,挪了幾上放著的那一本藍皮簿子到面前來,便翻開了一頁,慢慢看著。    腦海中,卻是六年前那一場變故。    那時候,蕭徹剛拿到薛況謀反的證據。    里面包括這些年行軍打仗的作戰圖,還有一些邊關商旅往來的書信,當然也有被做過手腳的軍餉賬冊。    除此之外,還有幾個人證。    蕭徹密召幾個心腹大臣入宮,商議除去薛況之事。    只是薛況向來忠心耿耿,自然有人不相信他會做此事,反而懷疑是有人栽贓陷害,矛頭直指顧覺非。    這些人提出,要徹查證據,還薛況一個清白。    可也就是在這一夜,一場離奇的大火,將一切燒滅。    所有紙面上的證據,都化作了灰燼。    就連羈押在天牢的幾個人證,都被人悄無聲息地毒殺!    只有其中一個命大,吃得少一些,毒發也慢一些,竟硬生生撐到了被人發現的時候。    也就是這個人,臨終之前,向著當時去處理此事的太師顧承謙,吐露了“真相”……    “是我顧覺非污蔑薛況,又怕被人查出蛛絲馬跡,所以殺人滅口……”    顧覺非悠閑地喝了一口茶,品著舌尖上化開的那一股清香,聲音里則是漫不經心的味道。    “您說我有這么大能耐,都能悄無聲息滲透天牢,給犯人下毒了,怎么就沒錢備個見血封喉的劇毒呢?”    還吃得少,死得慢!    這是顧覺非二十九年來聽過最好笑的笑話了。    他向來自詡天下第二的聰明人,第一都是為謙遜虛留的。    若他要殺人滅口,必做得比這隱蔽千倍百倍。    怎么可能被人拿住話柄?    還來個“毒不死”,留了一番心不甘情不愿的“臨終真相”!    所以他至今想起來,都覺得又憋屈又好笑。    好笑,是因為對手竟用了這么個侮辱他智謀的伎倆來對付他。    憋屈,則是因為這手段雖簡單,卻干脆又直接,銷毀了證據,還能給他制造麻煩,讓他們從內部土崩瓦解。    “信任他的大臣,暗中燒毀證據的人,還有能滲透天牢去下毒的人。他薛況,能在邊關帶兵打仗,也能在京城擁有這樣深厚的根基……”    顧覺非把玩著茶盞,淺淡的口吻里,已經多了幾分森然。    “六年前這一場爭斗,到底是我,輸了他一籌?!?/br>    “……”    永寧長公主說不出話來。    她注視著顧覺非良久,似乎想要看清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可到頭來,才發現他眼底,好似有淡淡的疲憊。    是啊。    怎么可能不累呢?    薛況到死,也是大夏的大將軍。    顧覺非無法剝下他身上任何一層榮耀,甚至不得不讓他葬身在戰旗黃沙之下,馬革裹尸而還。    到底誰輸,誰贏,難以定論。    永寧長公主心頭亦有幾分復雜,她笑著嘆了一聲:“你輸了,丟的是父子情分;他輸了,一命歸西,無處葬身?!?/br>    一命歸西,無處葬身?    顧覺非聽了,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他薛況有蓋世的計謀,世人到底都小瞧了他……”    這話說得沒頭也沒尾,永寧長公主聽不明白。    她與顧覺非,實在是很熟了。    他也就在她這里,才露出幾分懶散不羈的真性情來,偶爾也說一些很神經的話。    所以,此刻她也不問。    手邊的藍皮簿子才翻了一頁,永寧長公主嘆了一口氣,看得不很滿意,又往后翻了一頁。    顧覺非來的時候就瞧見這東西了,不過沒翻。    這會兒見永寧長公主翻起來,一面看還一面皺眉,他便一笑:“哪個貪官污吏,又孝敬了好東西上來嗎?”    永寧長公主抬頭,氣笑了。    她只把那簿子向顧覺非一推:“若是那等要緊的賬冊,本宮能放在這里不成?只怕一回頭就成了你手里的把柄?!?/br>    顧覺非當然也就是開個玩笑。    他接了這簿子一看,才知道竟然是花名冊:每頁上都留了一張畫像,旁邊標注著姓名籍貫出身性情。    “都是二十五往上的年紀,要么沒娶,要么待續弦……”    大半都是京城人士,這上面每個名字,顧覺非都知道一二。    所以這一翻,臉上神態,便有些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