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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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御使道破了心結,又逐漸恢復了理智。隨即他長舒口氣,道:“如此說來,這狗賊逃到廣平隱居期間,想必更是在此作威作福,欺男霸女,這對狗賊來說已屬稀松平常,只是可憐了廣平的馮生一家慘遭毒手。宋狗賊遭遇滅門,真是天道循環!” 我沉重地點點頭,道:“如此說來,想是被害得家破人亡的馮生,雇兇殺了宋平云一家?” 蒲先生卻搖了搖頭:“事有蹊蹺,這宋平云平日定有家仆相護,普通人怎能輕易得手?否則怨恨宋平云的人家眾多,但凡有不惜命的,揣著匕首在街角偷襲,這狗賊早一命嗚呼了!更不提真兇至今未明,此人定是高手,馮生一介終日守家苦讀的秀才,又從哪里認得這樣的高人?我更不提他那時身無分文,沒有給刺客的酬金了?!?/br> 我聽了忙道:“但若以此而論,殺死宋平云狗賊一家的老練刺客,究竟是什么身份?莫非當真有行俠仗義、浪跡天涯的游俠?” 槐兄卻聽我半開玩笑的話驚叫起來:“諸位,有人曾聽說過‘霹靂火’的傳聞么?” 王御使一挑眉:“秦明?” 蒲先生頓時啞然失笑:“王御使果然好《水滸》。只是魏槐兄所提及,恐怕是在江湖間廣為流傳的殺手團‘霹靂火’吧?” 槐兄連連點頭,而我和王御使卻依舊一頭霧水,完全不知所云。 蒲先生見狀道:“想是王御使平日忙于業務,飛在衙門府并未經常與江湖人等打交道的緣故吧!事實上,我也是四處收集奇談的時候聽人提起。據說自從旗人入中原燒殺搶掠起,有一伙武藝高強的飛賊組成殺手團,自稱‘霹靂火’,他們四海為家,伺機襲殺旗人派遣至各地的官員,以及無惡不作的土豪惡霸。魏槐兄難道認為……” 槐兄賠笑著擺擺手:“并不。當前‘霹靂火’僅僅是江湖中的傳聞,我從沒見過其中任何一員。剛才只是偶然想到,隨口一說而已?!?/br> 蒲先生點了點頭:“的確,一貧如洗的馮生無從雇兇殺人,卻有天降奇兵為他報仇雪恨。這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舉動,正是俠士所為。曾聽得‘霹靂火’名號的,難免有所聯想。但未經排查前,我們還是應當保持謹慎態度,審視李如松縣令遇刺之事。何況馮相如雖有證詞證明并無行兇可能,但他卻在案發當晚在南山被捕,很有聽到風聲逃跑的意思,不可不慎重對待!” 槐兄聽蒲先生一番話,連連點頭稱是。 蒲先生又道:“首先,我們當先行了解宋平云與馮相如兩家之間,究竟發生了怎樣的過結。既有殺父之仇也有奪妻之恨,想必馮相如曾前來衙門府報案。魏槐兄,可否取來當年的卷宗一閱?” 槐兄微微點頭,轉身利落地撥過書架上的冊子,挑出一本,刷刷翻過幾頁,便遞給蒲先生。蒲先生道了謝,接過冊子瀏覽起來。 半晌,蒲先生茫然地抬起頭,只見他滿眼悲傷,木然道:“這狀子,是馮相如告宋家派了家仆,強行搶了他妻子,惹了沖突。其間,馮相如的父親身受重傷,第二天不治而死?!毖粤T,蒲先生重重嘆了口氣,隨后嘴角露出了一絲嘲諷的苦笑,自言自語道:“可各位請猜李縣令對訴狀的批注是什么?‘此案不足以證明是宋家刻意授意仆人所為,不予受理?!?/br> 我頓時氣憤地喊道:“證據不足?被搶走的妻子、被打死的父親,況且馮相如被強搶走的妻子,除了宋家還會在哪里?宋平云至少當有管教不嚴之責,那些惡仆自當被捉拿歸案償命!” 王御使冷笑一聲,道:“前幾次案中,李如松有酷愛先緝拿被告,再審理辦案的習慣,在此卻不適用了?哼,真是死有余辜?!?/br> 聽王御使對逝者如此刻薄,我頗想勸他“死者為大”,但想到李如松的種種可鄙行為,我卻冷冷想到,如此之人怎值得為他求情? 蒲先生卻并未繼續落井下石,而是問道:“魏槐兄,為何此處只有一次馮相如前來投案的記錄?殺父之仇和奪妻之恨,他怎可能輕言放棄?” 槐兄深深嘆了口氣,答道:“正如蒲先生所言,馮相如一次次抱著孩子前來衙門伸冤無果,但李縣令堅持不肯受理。后來他的鄰居隨行壯勢,來衙門擂鼓喊冤。卻無奈那李如松縣令依舊不予以理會,心煩了,竟催我們將馮相如和他的鄰居趕走。我于心不忍,好心勸他們廣平衙門不是出路,上告方是良策?!?/br> “魏槐兄所言有理,馮相如可曾采納上告?”蒲先生問道。 “有過,但答復依舊是證據不足,不予受理?!被毙謸u了搖頭,道,“我聽人說,馮相如將狀子告到了省督撫,卻依然不得出路。不僅如此,幾番進城還花去了僅存的積蓄。畢竟馮相如尚有年幼的兒子養活,便只得作罷。這馮相如甚是可憐,年幼喪母,本與父親兩人相依為命。娶妻生子已是難得,卻被歹人奪妻殺父,只剩自己和年幼的兒子?!?/br> 王御使頓時義憤填膺,喊道:“我倒要查查,是何人就任當初的省督撫,非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蒲先生也無奈地嘆口氣,便重提正事,問道:“馮相如的親家是哪里人?女兒被歹人搶走,怎可能會無動于衷?” 槐兄默默答道:“不只被搶,據說他妻子在宋家大鬧兩日,絕食而死。既然馮相如的妻子肯投奔家境并不寬裕的馮相如,容我冒昧猜測,可能自己已是走投無路、舉目無親之人吧!” 蒲先生點點頭,猛然起身,說道:“既如此,不如我們四人親身去馮相如府上拜訪如何?”槐兄答道:“那不如先行拜訪馮家的鄰居樂家。這兩家人世代相熟,當年幫助馮家壯聲勢鬧衙門的便是他們。若我等托詞為了替馮家沉冤昭雪,樂家想必傾囊相告?!?/br> 王御使早等不及起身,一拱手,嚴正道:“魏名捕不必提‘托詞’二字,我正有為馮家討個公道的意思!” 于是,我們四人邁開大步出了衙門府,直奔馮相如鄰居樂家而去。沿途,槐兄將他所知樂家與馮家的淵源,與我們三人略略道來:樂家在廣平世代為農,與秀才世家的馮家世代為鄰。每一代樂家的子弟,兒時都會送去鄰家,與馮家的孩童一同讀書長大,這讓兩家人世代交好。當年馮相如與孤兒相守空房,四處伸冤的時候,多虧了樂家全力接濟,才得以勉強度日。而樂家為了接濟馮相如,據傳自家曾被逼到挖草根為食。至于馮相如日后發跡,果然不忘舊恩。他送給樂家幾片良田,隨后干脆將田間事務悉數托付。此事在廣平作為投桃報李的美談,被人們廣為傳頌。 槐兄說著,我忽見一座氣派的府邸,只見灰色的圍墻約莫有兩人的高度,正門口的兩扇大門紅得發亮,上邊雕著金色的獅子作為裝飾,很是氣派。想必這便是本縣大戶,舉人馮相如的宅邸。想到四年前馮相如還窮得揭不開鍋,如今肥田連片,家財萬貫,住進如此氣派的豪宅,我不由贊嘆狐仙紅玉,竟有手段發家致富到這個程度,實在令人嘆服。想到這般光輝的成就,我不免心生狐疑:紅玉當真如蒲先生推測,不是狐仙嗎? 槐兄停下腳步,對我們指了指身后與馮相如家正對著的大門,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樂家與馮家隔道相望,真不愧是世代交好的鄰里。 槐兄上前輕叩幾下,一位憨笑的中年人便打開了門。見得槐兄,他抱拳道:“魏名捕,多謝歷來的照顧!這幾位是?”話音剛落,蒲先生搶先道:“我等四人,是為馮家與宋家當年殺父奪妻的官司而來。這位御史王索,是朝廷派遣的命官,只愿徹查此事,為馮家討個公道,以告慰馮舉人父親、妻子的在天之靈?!睒芳耶敿衣牭?,頓時連連拱手,不停說著蒼天有眼,隨即彬彬有禮地引著我們四人進了屋。 落座畢,樂當家喊來仆人,為我們沏來淺淺飄香的茶水。我們四人紛紛道了謝,蒲先生便請樂當家將當年一切的始末娓娓道來。 第五章 狐女傳說 樂當家清清嗓子,鄭重道:“馮驁,馮相如的父親,與我自小相識。當年我們兩人師從驁的父親,在他的教導下長大?!被貞浧甬斈甑拿篮?,樂當家露出了溫馨的表情,“先生非常嚴格,這點被驁一絲不差地繼承了下來。小時起,他便是個嚴厲又教條之人。待我有了孩子,與相如一同在驁的門下讀書,更覺驁的嚴格與鉆牛角尖絲毫不遜于先生。然而驁又傳承了先生的另一點,雖在教學禮儀上嚴格,對學生卻是無微不至的關懷。 “想我還在先生門下讀書的時候,一次身體不適,忍不住在他講課時呻吟了兩聲。先生連忙丟下了書本上前,我原以為他要責備,而他卻看了看情況,親自找來郎中問診。隨后,又親自替我熬藥,生怕其他人出了半點差池誤事?;謴椭?,先生責備我身體有恙應早早說明,免得父母老師擔心。見我緊張不語,他輕輕地撫著我的頭,稱遇到困難尋親近之人相訴,也是對朋友和親屬表達信任的方式。后來,那天受了先生相請的周郎中,問診中聽我講明來龍去脈后大為感動,也送兒子來到先生門下。經先生的悉心調教,那喜歡惡作劇捉弄人,不學無術,只顧調皮搗蛋的周家兒子,很快被教導得服服帖帖。當今,他正是廣平縣的第一名醫周彥寧。 “至于先生的世家,向來因禮數周到,知書達理,在本縣廣受好評??上壬x世后,驁的妻子不幸病倒,也撒手人寰。讓全部家務落到了驁的肩頭,他日夜cao勞間,還需兼顧讀書科考,再沒有時間設學堂教導,很是可惜!”樂當家滿懷感慨地說道。 忽然,他拱手連聲道歉:“各位此行本是為相如之事,幾乎忘了!害諸位聽我這老骨頭閑話了不少年輕往事,失禮,失禮!” 接著,樂當家嘆了氣,道:“言歸正傳,五年前的一天,我聽對門的馮家門前吵吵鬧鬧。出門查看,原來是宋家一群仆人在嚷嚷。他們敲開馮家大門,稱有事相談。相如剛剛開門,便被這一群人亂哄哄擁進了門。不一時,就聽到驁震天響的罵聲?!?/br> 蒲先生點點頭,問道:“宋家的仆人去馮家何干?” “宋yin賊,還能何干?”樂當家滿面厭惡地說道。隨即他意識到失態,連稱抱歉,又道:“他看上了相如的媳婦,那天派去一群痞子家仆,要買走那媳婦給自己做妾。這豈不該罵?驁罵走了那些潑皮,便氣哼哼地敲開門,對我講起此事。誰承想,第二天宋yin賊竟又派出一群惡仆,不由分說砸開了馮家的門,闖進去,把爺倆一頓毒打。那天我在家中聽到馮家傳來喊聲,急忙跑出門查看。見那yin賊的奴仆撒野,我上去便打,卻不想被那群歹徒包圍一頓打,抬起來丟出門外。 “我趴在地上,心想定是地痞們昨天遭了訓斥懷恨在心,前來報仇發泄。誰承想竟是前來強取豪奪,搶走相如媳婦的!我就直挺挺躺在門外,眼睜睜看著他們抬著披頭散發、拼命掙扎的相如媳婦揚長而去。真是一群飛揚跋扈、無惡不作之徒!唉!這必定是宋yin賊指使的!”聽樂當家講起當年所見,我暗自攥緊了拳頭,只恨不能沖進當年的馮家,將這些宋家的惡仆一人一槍統統戳個血窟窿。但,這卻只是我荒謬的設想罷了。 “過了小半個時辰,媳婦見我遲遲不回,急忙出門尋找。她剛出門,便見我躺在街上,哭著上前問我怎么樣。我逐漸緩過來,對她講大事不好,扶著她掙扎起身,一瘸一拐往馮家走。剛進門,我便聽到馮家孩子的哭聲。我喊媳婦攙著我到床邊,卻看相如滿臉是血、倒在地上呻吟。我坐在床上,求媳婦把相如扶起,讓他別躺在地上。相如臉上滿是鼻涕、眼淚和血污,他求我媳婦去看驁和他兒子福兒。媳婦先去內室抱來福兒,交給躺在床上的相如。相如失聲痛哭,卻努力安慰起福兒來。而見到倒在門口的驁,媳婦嚇得叫喊起來,我驚問她怎樣。她說驁的手腕被惡賊整個掰斷,白花花的骨頭露了出來。相如聽到頓時哭了出來,福兒也跟著大哭。我安慰了相如兩句,咬牙起身前去查看。果然驁的右手腕皮開rou綻,他全身的衣服幾乎盡數被歹徒撕了個粉碎,身上布滿大片大片的瘀青,嘴里含糊說著什么。 “我見情況不妙,連忙叫媳婦去請彥寧醫生。很快,她帶著彥寧匆匆趕來,彥寧看到驁的慘狀大為震驚,他簡單替驁包扎之后,抱著他放在床上,便匆匆跑回家喊了幫手,幾個人一同救助身受重傷的驁和相如爺倆。 “我四下巡視屋內的狀況,只見器具家具,盡數被砸得粉碎。我喊媳婦好生照顧相如的獨子福兒,自己咬著牙下地,取來掃帚收拾地上一片狼藉。到晚上,彥寧為我簡單處理后,要我回家休息,相如虛弱地求我媳婦代為照顧福兒一晚。我則吩咐彥寧在馮家留下了人手,才和媳婦帶著福兒回了家。 “第二天我一睜眼,便翻身下床,趕去馮家查看情況。相如支著拐杖為我開了門。我進門見彥寧和幾名幫手依舊在手忙腳亂打點著驁。彥寧見到我,拉我到一旁,說相如的情況不必擔心,過一個月便能痊愈,也不會落下殘疾。而說到驁,彥寧口氣沉重,說驁九死一生,不但受了內傷,即使僥幸得以活命,右手也將就此落下終身殘疾。我想馮家的家務原本由驁一手把持,若是落下了殘疾,可如何是好。而彥寧早轉身繼續為驁處理傷勢了。 “我看看時候不早,連忙回家,要媳婦準備了驁父子兩人以及彥寧和他助手們的伙食。接著我和媳婦將伙食統統搬去了馮家。相如看見,流著淚連聲稱謝。彥寧勉強一笑,稱了謝,便繼續處理驁的傷勢去了。過了半個時辰,驁躺在床上漸漸恢復了意識,他睜眼看到彥寧,對他微微頷首致謝,喉嚨里發著干啞的聲音。我此生從沒見過驁那時流露出的凄慘眼神。 “相如跪在驁的床邊,問驁可要飯食。驁睜著眼睛微微點頭,相如便丟去了拐,盛起飯,顫抖地用勺子往驁的嘴邊送。驁勉強地扭過頭,張口吃了米飯,費力嚼了幾口。忽然……”樂當家忽然住了嘴,他雙目緊閉,淚水簌簌而落,右手緊緊捂著嘴不肯開口。 我、槐兄、蒲先生、王御使四人,緊皺著眉頭,悲痛地看著樂當家。 “驁……驁他……”樂當家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