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糧食酒也煮得熱熱的,散發著陣陣香味。 二花牽著許果的手,唱起歌來,這樣一個瘦小的身體,平時說話也糯糯的,歌聲卻嘹亮而悠揚。 “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哥啊/哥啊/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情歌從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嘴里唱出來,顯得過于稚嫩,聽不出情.欲的味道,愈加的純凈。 許果用袖子裹著guntang的玉米,對著那排黑乎乎的玉米粒一下一下地吹著氣。 月亮上了樹梢,孩子們陸續被大人們領回家去,火堆燒得越來越旺,圍著的人卻漸漸少了。 除了許果,他們大多都喝了不少酒,酒力不支,半睜著朦朧的醉眼互相依偎著。還有幾個,干脆躺在了地上,呼呼大睡。 小方大著舌頭跟村長劃拳,嘴里含糊不清:“都是兄弟,都是兄弟……”又一口酒下肚,他揉了揉腦門兒,邊問著“廁所在哪兒”,邊跌跌撞撞起了身,胡亂地朝著一個方向走過去。 許果眼前一空,身邊少了個人,視線忽地變得敞亮。 她機械地用手指掰下玉米棒上的谷粒,正要往嘴里丟,肩膀一沉。 一個人的腦袋倚在她的身上,伴隨著淡淡的酒味,她手指揪緊:“沈先生?” 四下看去,眾人都已經東倒西歪,沒一個是清醒著的,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們倆此刻的親密。 她編起的發辮被握了一簇在他的掌心,無意識地把玩。 沈星柏抵著她的肩頭,微醺中低語:“就一會兒?!?/br> 呼吸在耳畔一聲平穩過一聲,變得安詳。 許果從不自然到慢慢放松。 小方去廁所吐完后,哼哼唧唧、昏昏沉沉地走回來,眼睛瞇著,似在夢游。 路走到一半,不經意睜開眼,看到倚在一起的兩個人,腳步一頓,表情憨憨地沖著他們笑了,一臉滑稽的醉態。 這酒是有多醉人呢?酒量如沈星柏,也會神志不清。 許果拿起地上散落的瓷碗,倒了淺淺的半碗,捧到唇邊嘗了一口。 又苦又辣,一入口,舌頭就和喉嚨一起燃燒起來。她抬手擦了擦唇瓣,克制地小聲咳嗽,生怕吵醒了在場的任何一個人。 這時,一只手伸過來,拿過了她手里的碗。 “沈星柏?!痹S果呆呆地轉頭。 然后,看著他倚在自己肩上,仰起頭,就著她喝過的地方,一飲而盡。 “別喝了……”許果垂下眼皮,幽幽地提醒。 這個時候,歪倒在地上的村長,動了動,她心一慌,推開了男人。 村長咂了咂嘴,嘟囔著:“怎么睡著了……”坐了起身,抬頭一看,“沈先生,還喝嗎?” “不了?!鄙蛐前匾押驮S果拉開了距離,他伸手去扯起了坐到地上的小方。 “您酒量真好?!贝彘L吃驚地贊嘆了一下,然后去叫醒其他人,“時候不早,大家是該回去了?!?/br> “許小姐我送您啊?!毙》绞值踉谏蛐前氐募缟?,自己都應接不暇,還要自告奮勇。 “不用了,”許果回頭笑笑,“有路燈,你擔心什么?” 從這里到她住的地方,一路都亮著溫柔的燈火。 許果回到家中時,二花還沒睡,屋里屋外都一片亮堂。 她走到門前,發現滿是縫隙的舊木門被換過了,新的門板結實而堅固,刷著薄薄的一層桐油,推動時不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幾扇窗戶也都換了一遍,掛上了素凈的窗簾。 “老師?!倍ㄆ诖乜粗?,從她眼中找著驚喜。 許果抬起頭,看到屋梁上掉下的絡子,吊著一串又一串的香包,散發著淡淡的藥味。 “這是什么?”她問。 “防蟲用的,蟲子聞到這個味道,再也不敢進來了?!倍ǔ删透袧M滿地說,似乎在討她的表揚。 許果再次左左右右環視了一遍,天花板上的邊邊角角也不見了陳年的蜘蛛網。 “告訴老師,這些都是你做的嗎?”她又問。 “……嗯?!倍c了兩下頭,又有些猶豫,再看向許果時,把腦袋搖了搖,“不是啦。其實是……沈哥哥跟我說不用告訴你?!?/br> 許果手摸上她的馬尾辮:“知道了?!?/br> 從進門起就猜到了,能夠做到這樣無微不至的,還有誰呢? 人人都覺得沈星柏是個性子淡漠的人,在靜安時的那些女生,心里渴望著他,卻也惱著他,嫌他太不近人情,好像一朵,高嶺之花。 其實他的心腸很軟,抓住了這一個弱點,許果不知不覺,霸占了他這么多年。 “老師,你是不是不高興?”孩子小心地問她。 她沒有說話,瞧著屋外的微光,默默地想,那是燈光還是月光? “老師你不要不高興?!倍ㄓ智忧拥卣f,“我覺得,沈哥哥是喜歡你?!?/br> 第11章 出走 “好了?!痹S果捏著她小小的肩膀,翻轉過去,推她去床上早睡。 孩子被塞進了被窩,一雙天然無害的小鹿眼眨巴、眨巴:“你不相信我嗎?” 許果笑了笑,心里面有什么東西在悄無聲息地瓦解,消融。 “傻瓜你還小?!彼嫠春帽唤?,發現被子曬過了,蓬松而柔軟,她的心也一樣柔軟,“知道什么是喜歡???” 她說話的時候,手掌不經意地按到了床頭的桌子,突然亮起的燈光把她嚇了一跳。 許果偏過頭,凝神去看那盞自動感應的夜燈。 橘色的暖光籠罩著一方小小的角落。 “什么是喜歡,許老師?”這會兒的二花,雙眼彎成了新月。 “老師……老師也說不好?!钡浆F在也都說不好。許果匆匆說完那句話,悵然若失地走了出去。 多年以前,放學后的教室,許果叼著筆桿,歪著腦袋,一臉茫然地拼出筆記本上的那個單詞:“crush……” “crush,鎮壓,擠碎的意思,還有一種隱喻?!毕娜盏奈绾箫L平浪靜,坐在對面的少年,目光有一絲微妙的波動,“短暫,又強烈的愛?!?/br> 許果抬起了頭,筆桿還被她咬在嘴里,呆滯的表情,映襯得她的門牙小巧又可愛。 沈星柏眼睛下有痣,他垂著睫毛的時候,有一種快要掉下眼淚的深情款款,十分的迷人。 為什么有一種被電到的感覺?許果想。 正經一點,他是在講解單詞,并不是在說情話呀。許果想。 許果滿臉通紅地把腦袋埋進了書本:“噢……” 喜歡,還是不喜歡,日子都是照樣在過。 許果從村長家的電視上,看到了新聞。那臺村里唯一的電視機,只能接收到零星的幾個電視臺,白水村的公路項目,上了央視的新聞聯播。 “著名女演員阮棠日前為貧困村捐贈盤山公路,村長流淚致信道謝……” 熒幕上還貼出了網友的評價,滿滿都是贊許。 鏡頭里,氣質優雅的女藝人面對記者的話筒,官方而得體地回應捐款事件,稱自己做的只是小事,不足為道。 村里的大媽大嬸圍在堂屋里,不時地用手絹擦眼:“這么多年過去,她一點兒也沒老啊,眼睛還是那么好看?!?/br> 能作為正面形象上央視的新聞,是何其風光的事,阮女士看向鏡頭,沒有想當然的意氣風發,反倒能從眼神里找到一點點惆悵。 作為母親,她應該是舍不得兒子到這偏遠的山村做這費力不討好的項目吧? 她應該也有在心里面,靜悄悄地埋怨許果吧? 她五歲走紅,二十歲拿影后,二十二歲開了巡回演唱會,三十歲和青梅竹馬結婚,如此順風順水的人生。唯一的缺憾,可能就是她這個總是不快樂的兒子。 大伙兒看完了電視新聞,有說有笑地議論著女明星以前的電視劇,走出了村長家。 許果跟在人群中,慢慢地走。幾縷夾雜著沙粒的風,迎面刮到臉上,她瞇了眼睛。 “刮東風了,要下雨啦?!贝謇锬觊L的婦人看著天道。 許果也抬頭望天,厚厚的云層遮蔽了日頭,白水村迎來了雨季。 大雨是從半夜開始下的。清晨醒來的時候,耳邊充斥著“噼里啪啦”的雨聲,許果睡眼惺忪地披著衣服爬起來,拉開窗簾看外面,到處都是汪洋的河流。 她和二花共撐著一把傘,攙著她的小手,踩著泥濘的土路走向學校,繞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水坑。好不容易到了教室,原本就不多的座位,空了好些。 這么多學生都沒來。 許果點起其中一個空位旁的孩子:“鄭航,你meimei呢?”一家的兩個孩子,來了一個,另一個卻不在。 “老師,芬芬去幫阿媽給地里搭棚子了,不然大雨要淹掉那些果樹,今年就沒收成了?!毙∧猩卮?。 許果腦海里浮起那個小女生的模樣,這里的女孩都是體型瘦小,豆芽菜似的。 這么大的雨。 她問:“你怎么沒去幫忙?” “阿媽說不能耽誤學習?!边@孩子回答得理直氣壯。 許果環視了一遍班里缺席的情況,若有所思,沒繼續往下問。 “坐下吧?!彼D身開始板書。 雨下得沒有消停,傍晚放學時,河流匯聚成了海。 雖然是在山上,學校地勢卻屬于低洼處,許果舉著傘和學生們走到校門前,外面已被一條長長的水溝淹沒,和不遠處的池塘融成一體。 “今年的雨比往年下得都大?!倍ㄕ驹谒疁锨?,感嘆了一聲,彎腰挽起了褲腳,露出纖細的小腿。 許果拉住她躍躍欲試往前趟的腳步:“別去,危險?!?/br> “淹成這樣了?!毙iL也撐傘走過來看了看,一陣不知所措。 驟急的雨點打在水面,濺出朵朵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