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她永遠無法忘記,二花抓著只芒果,說“我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時的眼神。 許果漸漸冷靜,聳動的肩膀平復下來。 “那就好好修?!北涞脑~語像砂石一樣堅硬,從齒間迸出,她轉過身,拐進了廚房。 再回到堂屋,桌上的人已在談笑風生,小方提著酒壺踏入門中,許果隨后進來,朝前走了兩步,站定,發現自己的位置已經坐了人。 “許老師到這邊來坐吧?!贝彘L起身招呼她,很自然地指了指沈星柏身邊的空位。 那人也很自然地吃著碗里的東西,沒有朝她看,仿佛這些都跟他沒有關系。 許果應了一聲,過去抽開了凳子,坐下。對方紳士地側身讓了讓,除此之外,兩個人沒有任何交流,就像真的初次見面。 無論沈星柏心里存了什么想法,起碼在明面上,他做得不留一絲痕跡,全然就是一個來這里出公差的商人。 杯子落在手邊,透明的米漿注入,碰撞著杯壁,發出清脆的聲音。小方提著酒壺,殷勤地給她倒滿糖酒。 “方特助快坐下吧。沈先生,我一定再敬您一杯?!贝彘L雙手舉杯,眼睛中有水光閃爍,“真的特別謝謝您,我替白水村所有人謝謝您?!?/br> 看來,在這里修建公路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村長說話時有些哽咽,他的淚光里不知道承載了多少希望。 許果復雜的心情得以稍稍緩和,變為純粹的苦澀。 “言重了?!鄙蛐前氐恍?,舉起杯子迎上,“我也只是受家母所托?!?/br> 村長欣慰地抹了抹眼角,順便就道:“許老師,你也一起,敬一敬沈先生吧?!?/br> 她今天是陪客,做這樣的事是順理成章。 許果沒有扭捏,把剛倒好的酒拿起:“沈先生,敬你?!边@樣冷淡,不像個接待客人的樣子,想了想,她添了一句,“謝謝你能來?!币呀洷M了最大的努力。 “不必客氣?!鄙蛐前剡@句話,是看著村長說的,手中的杯子卻碰向了許果的,輕輕地一挨。他的杯口溫柔地往下降了降,低出許果半截。 許果提前離了席。 酒過三巡,眾人都有了醉意,她是女孩子,村長爽快地讓她路上小心。 許果走出遠門,沿著路往回走,小方搖搖晃晃地跟了出來,開著手機的閃光,遠遠在后面幫她照亮。 “你回去吧?!痹S果擺了擺手,“就在前面不遠?!?/br> 他像受了鼓勵一樣,反倒快了幾步,追上來,把一只帶著天線的黑盒子往她懷里揣:“許小姐您拿著這個,山里沒有信號,但是可以用無線電,有事可以聯絡我?!?/br> 許果低頭看著那只對講機:“聯絡你?” “您畢竟是個女孩子,一個人住在那個地方很危險,沈先生很擔心。您如果不愿意跟他說話,有什么事就聯系我小方好了,沒有別的意思?!毙》浇裉煸捥貏e多,大著舌頭,“許小姐,我親姐,體諒體諒沈先生吧?這些年他也很不容易,他做的一切,全都是為了你……” “你喝多了,小方?!痹S果面無表情地拿著他給的東西,往前走,“早點回去睡覺,我沒事?!?/br> 小方聽她的話,絮絮叨叨地嘟囔著,走了。 “全都是為了你”。 回屋洗漱過后,許果還在回想小方的話。她點著燈,抱著被子坐在床上。 因為她,沈星柏確實失去了很多。 失去了他的月光,以及……也許正是如此,他才對她愛不起來吧。于他而言,她更像是一種責任,不是嗎? 二花的敲門聲打斷了思緒,許果下床穿鞋,出去給她開。 “老師,今天作業好難,我寫了很久,所以來晚啦?!倍ù蛑?,聲音略帶疲憊。 “不晚?!痹S果忽然看到了什么,提起燈,靠近她的臉,吃驚地道,“二花?” 小女孩鼻梁到兩邊臉頰起了一片紅點,對著許果一臉無辜地笑:“怎么啦?” “你過敏了?!痹S果捉起她瘦楞楞的小手,握在手里,“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她這個癥狀,跟沈星柏有過的,一模一樣。 沈星柏對芒果過敏。知道這件事,還是有一次,她在外面吃了芒果班戟回到家,和他接了吻后才知道的。 看著沈星柏漂亮的臉孔上浮起的紅疹,她擔心得好幾天都沒有睡好,生怕他會毀容。從那次以后,她就再沒碰過芒果。 “我?沒有?!倍ㄕf著,下意識地把手伸向臉,“就是有點兒癢……” “別撓?!痹S果一把抓住她。 “噢?!倍ú恢氲卮粽局?,“老師,什么是過敏呀?” 許果正要回答,一束手電的燈光從遠處射過來,打在了她的臉上,她本能地用手擋住,瞇起眼睛往那邊看。 “許老師,看見我們家小偉了嗎?”來人走近,是個面色焦急的中年男人,她學生的家長,“吃過飯就跑出去玩了,到現在還沒回家?!?/br> 這深山里沒有監控覆蓋,也沒有及時聯絡的工具,丟了孩子,也只能挨家挨戶地問一問。 “別急,我也出去找找?!痹S果不假思索,回屋換了鞋。 她披上件外套,走到院口,剛想開口讓二花留在這里等她回來,孩子猶猶豫豫地上前,牽住了她的手。 “老師,我知道他在哪?!?/br> 許果被學生帶著,深一腳淺一腳,上了山頂。這里不知何時被鏟平了草地,壓實拓寬,做成簡易的停機坪。一座瓦房坐落在停機坪一側,燈火通明。 坐在門前玩耍的孩子,可不就是她那個走失的學生?她眼睛一亮,松手跑了過去:“小偉?!?/br> “許老師?!蹦泻⒖吹剿?,驚喜地站了起來。 許果摸到他的肩膀,握住,仿佛就是把他握在了手里,安了心。 “你怎么在這里,還不回家?”她沒有苛責孩子,而是在他面前蹲下身,擰著眉毛問著,“家人都擔心了?!?/br> “我在這里跟沈哥哥玩,他有好多好東西?!毙タ鞓返鼗剡^了頭,許果一呆,就看見換過衣服的沈星柏從屋子里走出來。 在酒桌上接了那么多的酒,此刻他也只是微醺而已,雙眼下氳著一點紅色,眼睛卻仍然清亮,夜色中灼灼生輝。 “是你的學生?”沈星柏看見許果,表情淡漠,并沒有多驚訝。 聽著聲音,小方也隨后走了出來,看到她,喜道:“哎?許小姐?!?/br> 許果緩緩站起了身。二花也從后面走到了身邊,她伸手牽住,一手一個。 “沈先生,雖然這里治安不好。但你知道,誘拐兒童……”她站得筆直,面色嚴肅,說到一半,被小方趕忙打斷。 “許小姐說的哪里話?”小方滿腹委屈和牢sao,“這個小家伙跑到我們屋子里搞破壞,被我們逮到,也沒怪他什么,好吃好喝的招待著,正準備送他回去呢。哎……”他忽然一指二花,“噢,是你吧,還有你這個小丫頭,跟他一起的,沒捉住,被你跑掉了?!?/br> 二花往許果身后一縮,只露出一雙怯生生的眼睛。 許果回頭看看她,聽到一句解釋:“老、老師,我們只是上來找,找飛機?!?/br> 許果又回頭看看沈星柏,他似笑非笑,唇邊掛著不易察覺的戲謔。 “實在對不起?!痹S果朝著兩個人鞠了一躬,順手按著兩個小孩的腦袋,讓她們一起彎下了腰。 沈星柏笑了笑,雙手插著口袋,他說:“沒關系,以后還想來玩,就過來吧?!笔执蠖?,與許果剛才惡意揣測他人的小氣樣子,形成鮮明對比。 她并不是不知道他的為人,只是看著自己的學生在他這里玩得開心,總覺得他是有意借著機會讓她找過來的。說那樣的話,不過是想給他一個別抱希望的警告。 今天發生的一切,都讓她太不知所措了。 許果還在沮喪,小偉的聲音歡快起來:“真的嗎?你的飛機也可以借我玩嗎?” “小偉!”她愁眉苦臉地去制止,沈星柏卻又笑了。 他到底沒有變,笑起來的樣子,一如她最初遇見的那個明亮的少年:“當然。好好學習,聽許老師的話,我教你開飛機?!?/br> 第6章 出走 孩子高興得一蹦三尺高。許果的思緒中斷了幾秒,心里五味雜陳地拉回他:“來,我們回家了?!?/br> 她抬頭就要向兩人告別,身邊的另一個孩子又小心翼翼地探出了腦袋,鼓起了渾身的勇氣:“大哥哥,那、那我也可以嗎?” 許果意外之余,嘆了一口氣。 沈星柏朝她們走近幾步。 修長的身軀在瘦小的女孩面前蹲下,他與她視線齊平。 “當然可以。你叫二花,對嗎?” 她紅著臉點點頭,語氣中帶著膽怯的試探:“可是,我是個女孩子,也可以嗎?” “這有什么關系?”沈星柏微微笑著問她。 二花在她出生那年差點夭折。 她生在寒冬臘月的雪天,一落地就被丟在了農田里自生自滅,母親哭哭啼啼地把她撿回來,送去了娘家。她只有名字,沒有姓,更沒有戶口。 這里確實民風淳樸,人性有最原始的善,也有最原始的惡。男尊女卑的思想根深蒂固。 她聽了沈星柏的話,欲言又止,眉毛一點一點舒展開,彎了彎,變作羞澀的笑。 小方看著這一幕,也笑得欣慰:“天不早,我送你們回去吧?!?/br> 沈星柏拍拍兩個孩子的頭,正要回屋,衣角被一只小手牽住。小偉抓住了他,奶聲奶氣:“要沈哥哥送?!?/br> 二花雖然不出聲,但小小的嘴巴抿著,一雙圓圓的眼睛里,也滿懷了期望。 小方瞪了瞪眼,瞄著沈星柏臉上的表情,又暗搓搓地看了一眼許果的。他只能打著圓場:“沈先生要休息了呀?!?/br> “不打緊?!鄙蛐前厮撇唤浺獍阏f著,那目光終于也是落在了許果身上。 許果沒有說一個字,拿起二花手里的提燈,轉了身。 兩個小孩子爭先恐后地追上。 沈星柏定了一會兒,跟在最后。 小方兩眼笑瞇瞇的,站那兒看了很久,這才心滿意足地回了屋。 路上沒什么話,四個人各自有心事,都很安靜。 腳踩在地上,踏著青青的小草,發出聲音,“沙沙,沙沙……” 遠處的燈光匆匆地朝他們走來,小偉看清來人,嘴里叫著“爸爸”跑過去,腦門上結結實實挨了兩下。 “跑哪兒去了?狗東西!哎——許老師?!蹦腥宿D向許果,一個勁兒地哈腰,拍著兒子的頭,“快點,快謝謝許老師?!?/br> 小偉被接走,朝著另一個方向的路回家了。剩下三個人繼續往回走。 許果手心一熱,是二花的小手指勾了她,把她的手牽了起來。她沒在意,提著燈,繼續往前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