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云氏又道:“今日已經晚了,你且回去好好歇息,等明日,我帶你過去西府見一見老夫人?!?/br> 沈瑜的手下意識地收緊了些。 按理說,她一個妾室,壓根不用去那邊府邸拜見老夫人。更何況云氏向來跟西府不和,躲著還來不及,如今卻要帶著她過去,豈非是給自己添堵? 宋予璇遲疑道:“娘,您的身體……” “不妨事的,”云氏搖了搖頭,又道,“我得帶著你去過了明路,以免她們看輕了你。不管太后的懿旨如何說,又因何將你降成如夫人,你都是平遠看重的人。如今你既然來了,我便不能虧待了你。旁人怎么說,我管不了,但我的態度得放在那?!?/br> 她這話是毫無遮掩的偏袒,沈瑜動容之余,卻又有些驚訝。 先前花嬤嬤曾經告訴過她,這云氏是個嬌弱的女人,平素里也不怎么露面,先前宣威將軍在的時候,依仗著丈夫,后來又依仗著兒子,著實不是個有心機手段的人。 可如今看著,她明明很拎得清。 再者,聽著云氏這話勁兒,應當也是以為她與宋予奪是真感情深厚,所以才會愛屋及烏,一見面便待她這么好。 沈瑜這次是真有些心虛了:“我……” 她巧舌如簧,可面對著云氏這模樣,卻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當初我曾勸過平遠,說是不要為了試婚宮女,得罪皇室?!痹剖系穆曇艉茌p,搭在沈瑜手腕上的手指微微收緊,“可他還是這么做了,甚至離京之時還惦記著你。所以我想……他至少應該是在乎你的?!?/br> 沈瑜眼皮一跳,突然意識到,這位看起來嬌弱的美人,分明是清楚的。 第31章 沈瑜的心態很微妙。 在見到云氏之前,她一直以為這是個嬌弱的美人燈,風吹一吹就壞了。所以提早想了該怎么試探,從云氏手中要來管家的權利,也好方便行事。 結果一見面,她才剛報上來名姓,什么都沒來得及說,云氏就將掌家權毫無保留地給了她,甚至沒提半點要求,輕飄飄地一句話就定了下來。 就好像她交出來的不是偌大一個將軍府,而是燙手的山芋。 而最讓沈瑜驚訝的,是云氏這個人,從她的相貌到她的性格,都在沈瑜的意料之外。 在此之前,無論是宋予璇給她的印象,還是花嬤嬤所提到的事情,沈瑜都不認為這位宋夫人會是個厲害的人物??扇缃翊蛄私坏篮?,雖還不能下定論,但云氏絕不是什么嬌弱的菟絲子。 只不過云氏的身子是真不大好,也不是宋予奪之死對她的打擊太大,還是沉疴宿疾,才撐著說了沒幾句話,她原本就蒼白如紙的臉色便愈發地差了。 “娘,你先休息吧,”宋予璇扶著她躺下,小聲說,“我陪阿瑜去安置?!?/br> 云氏垂著眼,動了動唇:“去吧?!?/br> 在離開這房間之前,沈瑜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云氏一眼。 大多數人在病中的模樣都不怎么好看,可云氏并不一樣,病態只會讓她看起來愈發楚楚可憐??伤@個人,就像是折下來放在瓶中供著的名花,沒了根系,這美也持續不了多長時間了。 宋予璇并沒注意到她的反常,領著她向宋予奪的院子走去:“娘親先前說,讓你在大哥的院子里隨意挑個房間來住。若是覺著住不慣,這后院里任一處住所,你都可以隨便挑?!?/br> “好?!?/br> 沈瑜應了一聲,但卻并沒有提出要換地方住。 她過來宋家,打著的名義可是同宋予奪兩情相悅,故來守節,若是另挑一處院落,不合常理。她與宋予奪之間并沒感情,自問大約是做不到天、衣無縫的,但也不能在這種簡單的事情上出錯。 宋予奪在家中之時所住的院子叫修齊居,沈瑜覺著,應當是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意。這一處院落并沒有匾額,在院門處有一塊一人高的巨石,其上刻著“修齊”二字。 這兩字鐵畫銀鉤般,仿佛還帶著殺氣。 此外,巨石上還有許多劍痕,縱橫交錯重重疊疊,愈發顯得殺氣濃重。 “這是大哥在家之時練功的地方,”宋予璇見她盯著這巨石看了好幾眼,便解釋道,“大哥素來勤勉,就算是在家休沐之時,也會每日練劍。他總是說,這沙場之上刀劍無眼,是使不得小聰明的,平素里多練一分,將來到了沙場之上,危險也就少了一分……” 沈瑜抬手,指尖撫過那斑駁的劍痕。很奇怪,她跟宋予奪算不上熟悉,可聽了這句話,卻仿佛能想到宋予奪說這話時候的神情語調。 宋予璇說著說著,忽而就落淚了。 自兄長戰死的消息傳來之后,她還未曾痛快地大哭過,云氏病倒臥床不起,她不能再那么不懂事,所以不能在眾人面前失態。便是有眼淚,也得咽下去。 可歸根結底,她也不過是個未嫁人的小姑娘罷了,能撐到現在已經實屬不易,如今沈瑜到來,好似終于讓她放下些。 這姑娘哭起來是什么都顧不得了,模樣并不好看,不像旁的世家貴女,便是哭的時候,那也是楚楚可憐的。 沈瑜有些僵硬地站了會兒,最后嘆了口氣,上前兩步,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別哭了,有我在呢?!?/br> 她對宋予奪的離開雖萬分惋惜,但也沒辦法對宋予璇地痛苦感同身受,流不出淚來,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承許。 她來時天色已晚,及至慢慢安慰了宋予璇,天已經徹底暗了下來。宋予璇慢慢地回過神來,也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紅著臉道了歉之后,先離開了。 沈瑜隨便吃了點東西墊肚子,便睡下了。 既然云氏說了,要讓她明明白白地在宋家站穩,那整治下人立威之事,便盡可以先放一放了。 沈瑜并沒有什么擇床的毛病,可這一夜卻到底沒能睡好。只合眼了兩三個時辰,第二日天剛蒙蒙亮,她便已經披衣起身,自行梳洗了。 她的衣著打扮仍然如昨日來時那邊,素色的衣裙,但卻不是麻布孝服,發上也沒有太多裝飾,只簪了朵米白色的宮花。 就算所有人都默認宋予奪已經死了,可只要皇上一日沒有著令辦喪事,那她就不能擅自“服孝”。 她一早就過去了云氏那邊,一來是為了問安,二來則是為了她昨日提的那樁事。 她到之時,宋予璇已經在外間坐著喝茶了,見了她之后,或許是想起昨夜之事,有些難為情地笑了笑,而后道:“阿瑜,用過飯了嗎?” “還沒?!鄙蜩u了搖頭。 宋予璇道:“那正好,一起吧?!?/br> 說話間,已經擺好了飯,云氏也扶著侍女從里間出來。因著要去西府,她難得的著人梳了正式的發髻,衣裳也不再是臥床之時家常穿的了。 她仍舊是一副弱柳扶風的姿態,若不是有侍女扶著,總讓人疑心下一刻就要跌倒。 沈瑜起身,她這時才發現云氏竟然算得上身量高挑,似乎比她還要高出一些,并不似那些身量嬌小的江南女子。 云氏掃了眼桌上的菜色,嘆道:“今后你們在自己那用飯就是,不用來陪我。我脾胃不好,這里的飯菜也是清淡的很,或以藥膳為主,并不適合你們這年紀?!?/br> 沈瑜倒也沒有推讓,應了下來。 及至用了飯,便要到西府去了,云氏身子不好行不得多少路,便干脆讓人抬了小轎來。 “你也不用怕,”云氏并沒跟她多解釋什么,只是說道,“西府不待見這邊,也是常有的,你別放在心上,任她們怎么說,將來我們也是關起門來過自己的,礙不著什么事?!?/br> 她是在進老侯夫人的院子前同沈瑜說的這話,語調柔柔弱弱的,神情也是風輕云淡的,可說出的內容卻委實算不上恭謹。 原來這位并不是怕了西府,所以戰戰兢兢不敢往來,而是壓根懶得放在心上。西府不喜她,她也懶得費功夫在做小伏低,索性大門一關各過各的,若非必要不再往來。 沈瑜意識到自己以前是想岔了,不過見著云氏這模樣,著實是令人舒心。 也不知是不是云氏事先遣人來傳了消息,正房這里的人到的齊齊整整,她們三人一進門,幾十道目光便都落在了沈瑜身上。 第32章 沈瑜對旁人的情緒很敏感,這么一眼掃過去,便能將這廳中眾人的態度看個差不離。 與她先前所料相差無幾,有高高在上鄙夷的,也有忍不住好奇窺探的,但總得來說,沒幾個是懷著善意的。 畢竟這宋家,長房本就與西府這邊不和,更別說她還只不過是個如夫人罷了。 若不是太后親下懿旨,又著人將她送興慶宮送過來,只怕這廳中許多人的目光還敢更不加掩飾些。 云氏松開侍女的手,柔柔弱弱地開口,向老夫人問了安。 這位威遠候夫人,已過耳順之年,鬢發皆白。 她身穿靛藍色的直領對襟緙絲褙子,戴著五蝠圖樣嵌翡翠的抹額,腕上掛了串白玉佛珠,明黃色的流蘇墜子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晃動著。 或許是因著經常皺眉的緣故,眉心有兩道深紋,故而顯得面相不大善。 及至云氏行禮問了安,侯夫人下意識地擰起眉頭來,這兩道深紋便愈發地重了。她的目光在沈瑜身上一觸即收,而后便不肯再看,只冷著臉問云氏:“你帶她來做什么?” “這是沈瑜,太后親下懿旨許婚,昨日將她從興慶宮送來了將軍府?!痹剖现貜娬{了懿旨與興慶宮,咬字的力度比平常要重上不少,她頓了頓,又道,“如今她已是平遠的如夫人,我帶著她來見見諸位?!?/br> 她身體不適,說話間,身形微晃,沈瑜上前兩步,輕輕地扶了她一把。 聽了云氏這話,廳中之人面色各異,雖有想質疑的,可當著云氏的面也難開這個口。畢竟兩府之間的嫌隙雖在,可卻鮮有當面撕破臉的時候,東府如今又遭逢禍事,她們也不好在這當口去駁斥云氏。 再者她這身體狀況,若是萬一昏了過去,那傳出去可就是西府苛待人家。 宋予奪才戰死西域不久,皇上與太后對長房頗多照拂,沒人敢在這關頭不長眼色地撞上去。 最后還是侯夫人冷聲道:“她不過是個妾?!?/br> “可平遠沒有夫人,”云氏扶著沈瑜,半倚在她身上,聲音很輕,“將來也不會再有?!?/br> 云氏這話一出,廳中一片死寂。 連侯夫人都愣了愣,半晌沒能說出話來,狠狠地抿了抿嘴唇。她雖不喜云氏,可對宋予奪這個長孫卻是沒什么意見的。 母子之間哪有深仇大恨,縱然侯夫人當初因著長子執意要娶云氏,生出些嫌隙,可隨著長子戰死沙場,便也煙消云散了。 這些年來宋予奪一直恭謹又孝敬,所闖下的功績,也足以光耀門楣。長孫的死訊傳來時,她也曾失態大哭過,原本就不大好的眼睛都險些犯了舊疾。 侯夫人看著云氏蒼白如紙的臉色,羸弱的身體,突然有些說不出話來了。 她是痛失過長子的人,如今云氏不也是嗎?她有三個兒子,可云氏卻只有一個,如今什么都沒有了。 侯夫人對云氏的怨恨,更像是經年累月積攢下來的,到如今已經成了習慣。直到如今,她沒了長子長孫,云氏沒了丈夫獨子,她才終于能冷靜下來,意識到這一點。 只不過習慣并非是一朝一夕能改的,她也沒有什么再去改的理由,不刁難便已經是好的了。 “罷了,”侯夫人合上眼,搖了搖頭,“這是你那邊的事,你自己決定就是?!?/br> 云氏應了聲,而后道:“予璇那日在太后宮中,她說,太后原是想給阿瑜正妻的位分,只是出于旁的考慮,最終給了如夫人的位分??刹还茉趺凑f,平遠都只有她一人,我已將管家的事宜盡數交付給她,故而今日帶她來讓諸位看看,也算讓她認認人?!?/br> 侯夫人也沒想到云氏居然這么快就給了沈瑜管事權,張了張嘴,可卻到底也什么都沒說出來,最后擺了擺手:“就這樣吧?!?/br> 東府那邊的管家權在云氏手上時,也是形同虛設,云氏幾乎不露面,連世家之間的宴飲都不出席。久而久之,眾人也都是意意思思地遞過去個請柬,背后卻少不得要詬病她小門小戶出來的人。 如今想怎么樣便怎么樣吧。 她是真倦了,一點都不想再跟云氏耗。 侯夫人都松了口,眾人就更不會說什么了,再看向沈瑜之時,神情眼神便都好了些。 在來之前,沈瑜還曾經擔心過,怕云氏會應對不好這樣的局面,猶豫著要不要開口幫忙??杉爸恋搅诉@里,才發現壓根沒有她插手的余地,云氏看起來嬌嬌弱弱的,可對于該怎么說該怎么做,卻是一清二楚的。 沈瑜聽著云氏向她介紹廳中的眾人,一一含笑問了安,心中卻忍不住有些疑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