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給了賞又如何?”陶熒猛地打斷,半轉過身來,死死盯著柳拂衣,“我們陶氏小門小戶,從不敢攀此等恩澤,只想過自己的小日子,卻連說‘不’的資格都沒有?!?/br> “陶虞氏守寡,兒女壯年早夭,一生辛勞,幾個子孫,全靠她一雙手帶大,因常年忙于制香,雙目熏出頑疾,還落下了頭暈的毛病。她熬了那么多年,家里才過上了好日子,本來,本來不用再如此拼命……” 他走近幾步,欺近了柳拂衣,身上的黑氣不住地被九玄收妖塔吸進去,卻似乎毫無察覺,“你知道她被強迫制香時多大年紀了嗎?六十五歲,足足六十五歲,若生在富貴人家,早該頤享天年,可是她卻被趙沁茹的親信,強行抓來趕制香篆……她的身體每況愈下,大慶前一晚的那個夜里,她昏倒在制香房里,不慎碰落了燭臺……” 柳拂衣閉了閉眼,感到一陣眩暈:“陶虞氏可是死于意外?” 怨靈發出一陣尖利的笑聲:“大火燒了一天一夜,燒死了她,燒盡了陶虞氏辛辛苦苦攢下的基業……” 他的聲音有些變調了,仿佛沾了濕漉漉的潮氣:“第二日,我拉著哭哭啼啼的小六去興善寺討一副棺材,卻發現那里熱熱鬧鬧辦著大慶,侍衛將我們暴打一頓,扔進寺外,說沒有趕出香篆,趙妃失了面子,沒有追責已是幸運,還敢來討要賞錢……” 柳拂衣雙目澄明,定定地望著他:“所以,你花了多年假造身份,改頭換面,想方設法混進宮里,讓趙沁茹的女兒受烈火焚燒之痛,也想讓她嘗嘗痛失所愛的滋味?” 妙妙醒來時,發覺自己被綁在高高的架子上。不遠處即是熟悉的供桌和佛像,她現在不需抬頭,就能跟佛祖面對面。 抬眼望去,頭頂一朵巨大的十瓣蓮花彩繪,花瓣赤紅如血,層層疊疊鋪開,背景幽藍,深沉莫測。 下面堆滿了一捆一捆的柴火,老頭和一眾其他的怨靈聚在一起商議些什么,發出切切察察的聲音。 她現在就像是架子上的熟鴨子,看著廚師們扎堆討論下一步該用木果烤還是碳火燒。 她掙扎了幾下,雙手被牢牢反綁著,腰上也纏了好幾圈手腕粗的繩子,要多結實有多結實,根本不是鬧著玩。 凌妙妙額頭上沁出一層薄汗來。 “陶熒師父還沒來嗎……”幾個小鬼偷眼看她,見她醒過來了,惴惴不安,“師父不是說如果這個時辰還等不到他,就……” 另一個小鬼也忍不住了,回頭悄悄地看著老頭:“就先一步開始儀式?!?/br> 老頭佝僂著背,摸了摸胡子,又踱了幾個圈,拿不定主意,思來想去,終于下定了決心,他手一揮:“儀式開始!” 那個被端陽帝姬描繪了無數次的神秘儀式,就在這樣倉促的條件下,毫無征兆、毫無準備地再一次開始,在場所有怨靈紛紛跪伏下來。 “神女——” “神女——” 一時間山呼海嘯,嘈雜聲淹沒了整個大殿。 “喔——”幾個看起來只有七八歲的小鬼爭先恐后地跑出來,“神女!神女!”有一個還激動地絆了一跤,手上的打火石摔出三米遠。 凌妙妙:“……” 怎么著,一說要點火,你們還挺興奮。 “噼啪——”打火石碰撞了一下,一星紅點落在了木柴上,隨即烈火“轟”地一下瞬間向上涌來,一股熱浪如同暴風直撲妙妙的臉。 她死死閉住眼睛,咬緊牙關。 火舌向上舔舐她鞋底的瞬間,她身上忽然閃爍出一星藍光,一道藍色烈焰在火焰吞沒她的瞬間“倏”地包裹了她全身,下一秒,本來燒得很旺的火焰如同瞬間被冰凍三尺,猛地熄滅了。 正在歡呼的小鬼:“……” 妙妙樂了:“不好意思啊,本宮今天像跟濕掉的柴火棍,點不著。要不咱歇歇,明天再試?” 她敢來以身犯險,就是仗著這神奇的護體藍焰,傷她性命之物,片刻便死,這火刑自然也奈何不了她。 老頭和幾個小鬼對視一眼,商量了半天,回身朝她一福,笑出了一口豁了的牙:“神女,既然如此,咱們暫且跳過這火刑,先舉行第二項?!?/br> 等會……第二項?書里怎么沒寫? 凌妙妙有些懵了。 隨后,老頭拍了拍掌,幾個小鬼抬了一個一人高的黑色大盒子來,“咣當”地墩在了地上。 妙妙定睛一瞧,這盒子……好像是……是個棺材。 老頭帶著小鬼們合力將棺材掀開,從里面抬出個人來,放到了地上。隨即,幾個小鬼爬上了高高的架子,七手八腳地解開了她身上的繩索。 四肢都被小鬼架著,飛速地下了地。 底下的老頭指著棺材里抬出的那個“人”,笑瞇瞇地說:“第二項,請神女與圣童同修共好?!?/br> 第51章 魂魄與檀香(十五) 九玄收妖塔感知到陶熒的氣息,更加興奮,金光四射,照得整個大殿燦然生輝。 陶熒在這樣的照射中,身上黑氣飛速消散瓦解著,他一動不動地盯著柳拂衣,不知在想些什么。 收妖塔的威力,道上的妖魔鬼怪心知肚明,一旦柳拂衣放縱這只塔吞噬邪靈,不論是妖是鬼,都在劫難逃。他再負隅頑抗,被消滅也只是時間早晚問題。 豈料柳拂衣伸手一指,收妖塔有些不情愿地后退一步,收斂了光芒。他神情嚴肅:“我讓你把話說完?!?/br> 陶熒的怨靈一頓,笑得簌簌抖動:“柳方士不必假意為我主持公道——” “光明正大的捉妖世家家主慕懷江,竟然以鎮鬼封印幫助皇家掩蓋丑事,現在慕瑤又主動插手陰司之事,想要再次殺滅我們這些冤魂,你們捉妖人,不都是這種貪慕虛榮、恃強凌弱之輩嗎?” 柳拂衣向前一步:“當年之事我不了解,只是慕瑤此次前來,是受趙太妃玉牌所托,別無選擇?!彼粗矍皻埲辈蝗脑轨`,“陶熒,你要為陶虞氏報仇,照理說我不該干涉,可你不該蠱惑這么多教眾自焚,又意圖謀害端陽帝姬,他們都是無辜之人。你既然選擇這么做,我與瑤兒必定要出手對付你?!?/br> 他伸出手,九玄收妖塔飄到了二人頭頂,下一秒就要迸發出強烈的金光,他的手因焦急而有些發抖:“你的仇怨,自有陰司決斷,我現在要你告訴我,瑤兒在哪里?” 陶熒詭秘地望他許久,低低一笑:“我不告訴你。柳拂衣,痛失所愛的滋味,如何?” 話音未落,那個殘缺不全的黑影瞬間化為一團黑氣,向上一竄,直奔塔身而去。 柳拂衣臉色煞白,翻手收塔,可塔身光芒萬丈,已然將自投羅網的怨靈吞吃干凈。 柳拂衣收回九玄收妖塔,慌亂地將變回小木塔的神器抖了半晌,也只是徒勞。 他有些心神不穩地四處張望。 陶熒竟然寧死也不愿意說出慕瑤的下落。 “哥哥……” 佛殿內輕輕一聲響,柳拂衣回過頭,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女孩,披散著一頭黑發,拽著他的衣角,正仰頭看著他。 女孩沒有腳,是個年紀極小的小鬼。 她拽了拽他的袖子,怯怯道:“我知道那個jiejie在哪里,你隨我來?!?/br> 小小的怨靈身著一身嶄新的綾羅綢緞,手腕上帶著層層疊疊的金飾,個頭只到柳拂衣腰際。 柳拂衣跟著她往殿外走:“你也是教眾嗎?” 小鬼回過頭來,臉頰上一雙烏黑的眼睛,“阿娘說,我和帝姬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是天大的福氣,因為我有福氣,趙妃娘娘才選中了我,讓我代帝姬做神女?!?/br> 柳拂衣心里一梗。 端陽是無辜,可眼前這個代她受了火刑而死的民間女孩,又犯了什么錯? 他柔和地牽住了她小小的手:“痛嗎?” 小鬼瑟縮了一下,似乎有些怕,低下頭去想了半晌,只是有些畏懼地接道:“哥哥,我為你帶路,是有條件的?!?/br> 柳拂衣一怔,隨即問道:“你想要什么?” 小鬼說:“你可以出寺去,告訴我阿娘一聲嗎?她丟的那枚繡花針是我藏起來的,藏在褥子底下了,她總是半夜點著燈刺繡,阿爹說多少次她都不聽。我走的那天,她還在找?!?/br> 柳拂衣沒料到是這樣的回答,良久才點頭:“……好,我幫你告訴你阿娘。你還有什么話,我一并帶給她?!?/br> 小鬼又想了想,沖他笑道:“告訴我阿娘,我做了神女啦,在天上住最好的房子,睡最軟的床,還有小丫頭給我掃院子?!?/br> 柳拂衣怔了許久,點了點頭。 當年那出偷天換日,趙太妃必然斬草除根。十年已過,物是人非,不知滄海變桑田。 女孩停下來,指了指遠處。 眼前是一處極高的架子,上面綁著一個身著抹胸、刺繡短裙、手腕和腳腕套著層層金飾的少女,她著裝暴露,白皙的手臂和大腿露著,長發披散,驟然望去,幾乎像是那妖冶的歡喜佛成了真。 慕瑤如此驕傲的人,被人打扮成這般模樣,懸起展示,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委屈。 柳拂衣回頭望著小鬼:“我不收你,你自行陰司備案,知道嗎?” 小女孩歪頭看了柳拂衣,有些好奇地敲了敲他手中的木塔:“陶熒師父在里面嗎?” 柳拂衣急忙將塔收回袖中:“他的冤屈,自有專人處置,但他有罪過,就要付出代價。我的收妖塔,只收罪有應得之人?!?/br> 他在似懂非懂的小女孩背后貼了一紙引路符,望著她被符紙cao縱而去,嘆息一聲,飛身上了架子。 慕瑤人事不省,嘴角還有未干的血跡。 他將繩索解下來,將她攔腰抱著,落在地上,心急如焚:“瑤兒,瑤兒?” 慕瑤隱約睜開眼睛,瞧見他的臉,還未言語,眸中率先閃過一絲哀意。 柳拂衣捧著她的臉,說話很輕,唯恐嚇著了她:“我來晚了,瑤兒,我來晚了,對不起?!?/br> 慕瑤喉頭一哽,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柳拂衣將她抱在自己懷里,在她背上拍了拍:“別哭,現在沒事了?!?/br> 慕瑤想到自己身上的衣物不妥,偏偏這樣的狼狽和屈辱,都被他看了個全,一時間委屈、羞惱、痛苦全部交雜在一起,掙扎起來,柳拂衣卻將她抱得更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彼浅F届o地說,“你這個樣子很美?!?/br> 二人狼狽地坐在地上,全無神雕俠侶從前那么多年的光鮮和瀟灑,可他們從未感到任何一個時刻,比此刻離得更近。 他放開她,望定她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許久才開了口:“瑤兒,你悉知我的心意,我此生都不會再離開你?!?/br> 慕瑤怔住了,眼淚流過她蒼白的面頰,她看著柳拂衣對著手心里的小木塔道:“我柳拂衣對九玄收妖塔起誓,再也不會讓慕瑤受這種委屈?!?/br> 她看著他宛如盛著驚濤駭浪的眼睛,心內如同被重重擊打了一下,一股強烈的暖意席卷而來。 她徹底放下了心,依在他溫暖的懷里。 如果她是一只漂流的船,那她現在才真正擁有了港灣。 慕聲幾乎是與柳拂衣同時出發,選擇了同樣距離的近路,可是他這一路上卻格外坎坷。 至陰體質,專門吸引妖魔鬼怪,再加上此前兩次放血反寫符,對邪物來說,簡直就像是飄香萬里的火鍋,每走幾步就有怨靈攔路,就連樹林子里的黑蝙蝠都沖著他猛拍翅膀。 三日之內,他已經用過一次反寫符,如果不加節制,極易走火入魔。因此,他只能一路走一路老老實實地斬殺邪靈,幾乎用完了身上所有的符紙,硬生生靠著兩只捉妖柄和炸火花開辟出了一條路。 待他精疲力竭闖入興善寺,寺中只剩一片狼藉,沒有活人的影子。 橫梁斷裂,斜在地上,瓦片墜落四周,供桌上的兩根紅燭燃到了盡頭,沿著桌子流下幾道血紅色的燭淚。 昏黃搖曳的燭光照著滿地泥濘,所有的怨靈已要么神形俱滅,要么四散逃竄,顯然是經歷了一場惡戰。 四周安靜極了。慕聲向前走了幾步,環視四周:來遲了嗎? 遠遠地有個長發的小鬼飛快地掠過了他,臉上寫著驚惶,讓他伸手一拉,這才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