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好啊好啊?!倍岁柕奂氏扰闹驼拼饝聛?,叫人搬了個蒲團過來,十分接地氣地擠在了趙太妃身邊。 因為凌妙妙一直與慕聲走在一起,看似不構成威脅,端陽對她的印象一直不錯。她似乎已經走出了噩夢的陰影,興奮的沖佩雨幾個擺擺手,“你們下去吧?!?/br> 佩雨面露憂色,三步一回頭地退了下去。 宮人貼心地掩住門,將聒噪的蟬鳴擋在外頭,格柵外隱約可見綠浪翻滾,是夏日青蔥。 趙太妃仍然有些心事,擺擺手,無聲屏退了打扇的姑姑。 門扉內只剩下幾人,趙太妃低頭抿茶,步搖垂下的多股流蘇輕輕搖晃:“現在可以說了嗎?” “母妃……”端陽有些吃驚。 “你先別說話?!壁w太妃靜靜地看著慕瑤,沒有什么心思再與主角團演戲,“本宮對慕家有些了解,捉妖世家,嫉惡如仇,一旦查案,必然負責到底,不會姑息,對嗎?” 慕瑤上挑的眼睛抬起,那雙眼睛清清明明:“是?!?/br> “本宮用玉牌召你們來的時候,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彼雌鹱旖?,臉色稱不上好看,“你們想要問什么,便問吧?!?/br> 慕瑤在桌上放下一小塊焦黑的香料:“娘娘以為,帝姬的噩夢只是迷幻香的功勞?” 端陽回頭看著母親的臉,目光充滿震驚。 “這樣吧?!蹦铰暫鋈婚_口,漆黑的眸中帶著笑意,“我們今日的閑聊分作兩個部分,帝姬先來,說完請擺駕回宮;后半部分,留給你母妃參與?!?/br> 端陽先時看慕聲,只覺得他模樣俊俏又禮數周正,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公子,萬萬沒想到他說話竟然不顧尊卑,憋紅了一張臉:“你!” 趙太妃卻按住了她的手,沉聲道:“就這樣吧?!?/br> 柳拂衣親手為端陽斟茶,用雙手推到她面前:“我們今日問帝姬的話,都關乎帝姬以后的安全,請帝姬知無不言?!?/br> 果然,端陽的火剎那便被心上人的茶澆熄了,笑著端起來羞澀地抿了一口,“那是自然?!?/br> 凌妙妙悄悄瞥著身旁慕瑤緊繃的嘴角,有樣學樣地做了個同款,眼睛緊緊地盯著柳拂衣,甚至還夸張地握緊了粉拳,夸張地展示了面對情敵時的咬牙切齒。 慕聲望過jiejie,余光又瞥見一臉苦大仇深的凌妙妙,帶著冷意將頭扭向窗外。 柳拂衣耐心地等端陽喝完茶:“得罪了,請帝姬回想那個噩夢的具體內容?!?/br> 端陽的臉色立即變得蒼白,呼吸急促起來,求救般地看著母親,豈料趙太妃強硬地捏住了她的手腕,眼底的神色不容辯駁:“敏敏,好好想?!?/br> “我夢見……我夢見我在興善寺里。有一群人,一群人……叫我‘神女’,說他們等我很久了,要我跟著他們走?!?/br> 聽到“神女”二字,趙太妃眉心一跳,咬緊了牙關,勉力地繃住了情緒。 “然后呢?” 端陽似乎有些頭痛,用手輕輕錘了兩下鬢角:“……我跟著他們一起走,走了很遠,路過了麥田,又回到了興善寺?!?/br> 幾個人相互交換眼色,柳拂衣不動聲色地引導:“你有沒有發現,興善寺有什么變化?” “變化……”端陽點點頭,眼神中充滿疑惑,“興善寺似乎跟我來時有些不大一樣……寺前有許多人,都跪著,說‘神女已至’,要開始什么……儀式?!?/br> 趙太妃的手不易覺察地顫抖起來,鬢邊開始生出冷汗。 “再然后呢?” “再然后……”端陽忽然咬緊牙關,臉色潮紅,眼神閃爍著,恐懼又難以啟齒,“本宮不想說了!” “敏敏……”趙太妃閉了閉眼,握住了女兒纖細的手腕,“此處沒有外人,你說出來?!?/br> 端陽含著眼淚,仿佛這段回憶是奇恥大辱一般,咬牙道:“我進到大殿里面,看見了,看見了許多泥塑的佛像,有男有女,正在,正在……” “正在行歡好之事?”慕瑤聲線清冷,讓人覺得靈臺清靜,生不出一絲一毫的惡念。 端陽目光怔忪,半晌,輕輕點了點頭。 第36章 帝姬的煩惱(十一) 大殿內忽然變得很安靜,端陽帝姬的臉通紅,眼里泛著水光,不敢看柳拂衣的臉。 趙太妃的神情有些古怪,左手和右手交握,尖尖的護甲扎在手背上,也似乎全無知覺。 許久,慕聲打破了沉默:“然后呢?” 他的聲音很冷靜,甚至冷漠,似乎全然游離在帝姬羞憤委屈的情緒之外,不受任何干擾,也不帶任何憐惜,慕瑤有些吃驚地抬起了頭。 端陽眼中的委屈和憤怒更甚,氣得直抖:“你大膽!” 凌妙妙暗中碰了碰慕聲的手臂,想讓他收一收那不合時宜的微笑,“殿下別怪慕公子唐突,他是心急,我們要知道實情,才能保護你啊?!?/br> 柳拂衣頷首,身子前傾:“妙妙說得對。殿下不要有顧慮,這里沒有外人?!?/br> 端陽這才被安撫下來,有些委屈地一咬牙,痛苦地回憶道:“然后……然后他們將本宮綁在柱子上,當著……當著那些些菩薩的面,掐住我的脖子……” 噩夢的結局,是潑天的紅云。在陰暗空曠的大殿中,火龍沿著每一道梁、每一只立柱快速蔓延,濃煙滾滾,剎那間便籠罩了視野,紅云吞沒了地上姿態各異的菩薩,泥塑像上的表情泛著詭異的紅光,所有的人聲化作喋喋怪笑,夾雜著哭喊,帶著濃烈焦味的熱氣,將大殿變作巨大的蒸籠。 而她,就是蒸籠中的祭品。 帶著火星的橫梁猛地掉落下來,在窒息的痛苦中,從腳上的炙熱開始,一寸一寸皮開rou綻。 眼前扼住她脖子的人已經化作一團火,身體不住地發出可怕的“噼啪”聲,他的聲音聽起來和鬼叫差不了多少:“神女,我們為眾生獻祭?!?/br> “就是這樣?!倍岁栆浑p大眼睛賭氣似的瞪著慕聲,肩膀卻因為記憶中的恐懼而微微發抖,“你滿意了?” “多謝殿下的配合?!蹦铰曃⑽⒁恍?,笑渦中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天真,仿佛這些世俗常情,他一點兒也不曾懂得,“現在你可以回去了?!?/br> 端陽的臉色氣得發紫,回頭急切地想讓母親給自己主持公道,卻意外地發現趙太妃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慕聲的表現,她維持著左右手交握的姿勢,神情復雜地瞪著桌面,鬢邊竟然生出了許多冷汗。 “母妃!”她嗔怪著推一下她的手臂,不料趙太妃猛地抬起頭來,眼睛直直地看著幕后:“來人,送帝姬回宮!” 從頭到尾,母親連看她一眼都沒顧上,端陽心里突然有些惶恐:“母妃……” 趙太妃幾乎是架著她的手臂將她用力往外推,聲音很低,“敏敏,你先回去,這件事情,母妃會替你解決好?!?/br> “可是我……” “還不快去?”她瞪著尚宮姑姑,驟然提高了聲音,尾音尖利得有些變調。似乎是覺得這樣還不夠,她將頭扭向柳拂衣,近乎以命令的語氣囑咐他,“煩勞柳方士送帝姬一趟?!?/br> 殿門輕輕掩上。圓形格柵窗前有張深棕色的小案臺,斜放一塊造型別致的太湖石香爐,兩股細細的煙氣從中盤旋升起。 趙太妃端起了茶杯,裊裊的白霧擋住了面上表情:“慕方士方才說,此事并不只是迷幻香的緣故,本宮想知道,各位的依據是什么?” 慕聲半垂著眸子,指端玩弄著白瓷托盤,并不作答,像是沒聽到一樣。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 慕瑤隱約感覺到弟弟入皇宮后的表現有些奇怪,以為他是耍小孩子脾氣,無心去問,淡淡補充道:“我們沒有什么依據,只憑經驗來說,迷幻香之流比起冤魂作祟,不過是小伎倆?!?/br> 趙太妃的臉色徹底變了。 慕瑤的神色平板無波,眼角下的淚痣顯出與她莊嚴神色不相襯的嬌艷:“娘娘,按殿下所說,她夢中第二次返回的興善寺,是……” “這件事的確跟本宮有關?!?/br> 慕瑤的試探被趙太妃強硬的語調打斷,她不動聲色地閉了嘴。 “敏敏說的那個’神女’,十年前本宮就曾聽說過?!彼痤^吐出一口氣,表情中有一股狠意,仿佛下定了決心,“慕方士,本宮將自己的秘密全部告訴你們,慕家定會將此事解決,對嗎?” 慕瑤皺了皺眉,隱忍許久,還是好涵養地答道:“是?!?/br> 慕聲的手指停住了,無聲地抬眼,擺出了一個洗耳恭聽的坐姿。長睫烏黑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絲唯恐天下不亂的興趣。 但凡涉及到慕家名聲,他總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凌妙妙心想,趙太妃氣成那樣還沒忘記支開柳拂衣,可見她的縝密心機已經滲入了骨子里?,F在殿中只剩下了慕家人,為什么她還不提曾經請慕懷江和白瑾封印興善寺的事情?慕瑤這個親生女兒,居然也一點風聲也不知道。 確實有些古怪。 “十年前,先皇后病重,本宮從太醫那里打聽到了消息,她能不能捱過那個冬天都很難說。當時宮里唯有本宮最得先帝寵愛,她沒有一兒半女,可我卻兒女雙全,敏敏也已經六歲,身體健康。對于本宮來說……”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言語。 “成敗在此一舉?!蹦铰暡魂幉魂柕靥嫠a全。 慕瑤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收斂些,慕聲沖她露出個溫順又無辜的笑容。 趙太妃臉色很黑,但沒有反駁什么,接著道:“十年前,本宮信佛已久,先帝對本宮多有憐惜,在城郊建立了興善寺,取興國、揚善之意,適逢皇后病重,本宮便自請入寺為其祈福?!?/br> “敢問娘娘,燒香拜佛靈嗎?”慕聲狀似無意地插了一句,這一次慕瑤和妙妙都沒攔他,而是隨著他的發問,一起豎起耳朵聽著趙太妃的回答。 “怎么不靈?當初本宮生敏敏的時候,全靠佛祖庇佑……”她似乎意識到說得有些多了,閉上了嘴。 這就對了。 趙太妃禮佛之心誠,基于她對這種信仰的盲目信任,是出于對自身利益尋求保佑的狂熱。她對佛學的了解其實不多,作為寵妃,她幾乎沒有理解過佛經釋義,行為舉止也浮于表面,實在談不上通禪。她心誠的表現,不過是花大價錢建造一座豪華的皇家寺院,以及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像暴發戶一樣瘋狂捐贈香火。 她在塵世有所求,寄托于佛,并不曾在意自己內心的愿望是否世俗。 這樣一個葉公好龍的趙太妃踏入興善寺,究竟是為皇后祈福,還是祈禱皇后快點死掉以便于自己上位,誰都不知道。 “興善寺建好第三日,天竺國來了一隊教眾,遠渡重洋來講經。十年前,佛教在我朝興盛沒多久,闔宮上下只有本宮因為娘家趙氏的關系對其有所了解,先帝事務繁多,興致缺缺,就讓本宮引那群人如興善寺安頓,順帶聽他們講經?!?/br> “為首的那人姓陶,叫做陶熒,看起來很年輕。他自稱是華國邊陲人,長在天竺國婆羅門,受佛法熏陶,不惜遠赴重洋來普渡眾生,路上遇見許多流民,那些流民受他感召,都自愿成為信徒,于是他們一行人浩浩蕩蕩走到了長安?!?/br> 慕瑤和慕聲對視一眼。 “他們一進來,沐浴焚香,三跪九叩,日夜不眠不休地念經,隨后陶滎對本宮說……說他以金剛之目,看出本宮的命格本刻薄,幸得神女托生于腹中,遂能扭轉乾坤,得了鳳命。他報出來的神女生辰八字,與敏敏分毫不差……講經只是托詞,他們其實都是為膜拜神女而來?!?/br> 凌妙妙有些聽不下去了,扭頭一望,慕瑤和慕聲的臉色也一言難盡。 十年前,佛教剛入華國沒幾年,因為信仰的人不多,規矩、經文都是斷斷續續傳來,教眾良莠不齊,渾水摸魚的不在少數。什么佛教徒,還能帶看面相、算命格的? 帝姬的生辰八字,只要買通宮人就能打聽。只怕是南郭先生碰到了附庸風雅的趙太妃,利用了她急切想要做皇后的心,糊弄了她。 慕瑤并未揭破,只是問道:“娘娘信的是密教?” 趙太妃的眼角閃過憤恨之色,臉色格外不好看,端茶杯的手都有些不穩:“當時……當時本宮還不知道那是密教,只以為是真傳?!?/br> 密宗與顯宗相對,都是古老的佛教宗派,其中,密宗多半帶了些特殊色彩。相較于顯宗“廣示天下”教義,密宗提倡的是口耳相傳、密不示人,也因此,這一派經歷了曲折的傳播,最后幾近滅絕。 密教最具代表性的一點,是在顯宗提倡禁欲的情況下,對男女之事毫不避諱。 帝姬在夢里看到菩薩泥塑也玩起活春宮,顯而易見是密宗。何況陶熒說自己是從婆羅門來——密教正是由婆羅門教和大乘佛教合并而來。 只是,陶滎和這些人,究竟是否就真的是密宗教眾呢? 慕瑤點點頭,示意趙太妃繼續。 “本來,本來本宮也是半信半疑?!壁w太妃眼中閃過一絲懊惱,“可是那個陶熒一連預測幾件事都不出錯,他說皇后枯木逢春,她就真的熬過了冬天;說本宮二子失一,我那幾日將皇兒看得緊緊的,沒想到……”她表情微微扭曲,是一個怨恨的表情,“沒想到所謂的‘失’,是讓病愈的皇后要了去?!?/br> 皇后九死一生,徹底放棄了生育的想法,她極聰明地利用國母的身份,將寵妃唯一的幼子養在身邊。 自此,趙太妃的孩子注定成為儲君,可他名義上的母親,卻成了別人。 “本宮在宮里不能哭,不能怨,甚至只能對著皇后謝恩……”她齒縫中溢出幾聲冷笑,“本宮忍不住去問陶熒,敏敏不是神女嗎?那他說的鳳命,究竟何時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