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層疊的紗帳如輕云,掩藏著輕柔的聲音。 “當時我們守在外間,聽到里面好像有拍門的聲音。但娘娘先前囑咐,無令不得進入,大家都在猶豫,那個穿白衣的公子便走過來了?!?/br> 佩云低垂眉眼,端著圓形的小盒,手法輕柔地給端陽手臂上的患處敷上藥膏,“在場的都是內宮奴婢,誰也沒注意他什么時候站在那里的,還沒顧得上攔,他一把就將殿門推開了?!?/br> 端陽的兩只耳朵被紗布包著,顯得有些滑稽,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遠方,她收回手來抱在懷里,嘴角泛出一絲笑:“佩云,你可有仔細看過他的相貌?” “帝姬?” “我長這么大,從未在京中看見過如此瀟灑俊逸的人?!彼Z氣越發低下去,眸中仿佛有一團星火在閃爍著,不知是驚喜還是惆悵。 那天滿天晚霞里,他站得筆直,衣袍在風中飛動…… 佩云卷著床上的帳幔,臉上有些猶豫,“可是帝姬,那位公子是個江湖捉妖人,他……” “江湖捉妖人又怎么了?”端陽的眉宇間劃過一絲不悅,旋即又浮現了一絲笑,“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母后不也在重用他嗎?我看他比那些世家公子有膽量得多,若是能留在長安,以后必定前途無量?!?/br> 一旁的佩雨年紀稍小些,梳了個緊緊的發髻,額頭上繃出了許多碎發,站著聽了半晌,插嘴道:“柳公子真的能留在長安嗎?我見他身旁有一位白衣女俠,好像是一起的?!?/br> 端陽的嬌容陰了下去,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半晌才穩住心神:“那個女人梳的還是姑娘頭,你怎么知道她與柳公子就是一對?” 佩雨睨著她的神色,眼珠一轉,笑嘻嘻接道:“帝姬說得對,他們肯定只是結伴而來——再說了,世上女子,誰能比得上我們帝姬呀?” 佩云低頭安靜地聽著,不置一詞。 端陽嘴角抑制不住地上翹,卻佯怒地抄起蜀錦圓枕,虛虛朝佩雨砸過去:“凈會諂媚!” 佩雨接住了,蹦蹦跳跳地湊到端陽身邊,為她舒服地墊在背后,端陽作勢推了幾次都沒推動,二人在床邊玩鬧了一會兒,佩雨身子一退,不經意撞在了佩云身上。 佩云仿佛感知到自己與這樣的場景格格不入,宛如一只被火舌燎到的貓,不作聲地退了下去。 端陽坐在了妝臺邊,專注地睨著鏡子的自己,有些不悅地看著耳朵上的紗布:“佩云什么都好,就是太悶了些,讓人掃興?!?/br> 佩雨抿著嘴笑了,她顴骨略高,露出頰邊一只梨渦以后,倒顯得青春可愛:“佩云jiejie畢竟曾經是皇上的人,說話做事自然也跟皇上相似啦?!?/br> 一雙小手握著梳子,小心翼翼地避過了她的耳朵,挽起一個發髻,在她鬢邊別了一朵新鮮的芍藥。 端陽微一斂眉,臉色由晴轉陰:“皇兄向來不待見我,連帶著奴婢都對我拿腔拿調,真是憋屈?!彼氖种咐@上發絲,摸了摸鬢邊那一朵嬌艷的鮮花,心情又愉悅起來,“佩雨,這花會不會太艷了些?” 佩雨兩手扶住她的肩膀,笑嘻嘻地稱贊道:“這花兒奪不去帝姬半分風采,任誰見了,都覺得人比花嬌?!?/br> 端陽忍不住“嗤”地笑出聲來:“就你機靈?!?/br> 她站起身來,“聽說母妃在客廳見他……”伸出手最后整了整發髻,壓不住嘴邊笑容,“剛好,本宮也順便去見見我的救命恩人?!?/br> 夏日的陽光格外燦爛,成排的木格柵在流月宮大殿里投下一片整齊的影子。烈日正盛,一陣陣蟬鳴聲嘶力竭,端陽提著裙擺從步輦上跳下來,三兩步到了檐下。 “殿下留步?!壁w太妃身旁的尚宮站在玄關,朝她福了一下。帝姬半回過頭,面上驕橫:“怎么,母妃在廳中,我不能進去嗎?” “回殿下,娘娘與客人有要事商談……” 端陽帝姬已經透過簾櫳望見廳中的幾個人影,隱約見到白衣方士手捧茶盞坐在趙太妃右側,一時間走了神。 大殿中詭異地安靜,一個體型健碩的人正跪在地上慌亂叩首:“娘娘,臣實在冤枉,臣真的不知道!好好的香篆里,怎么……怎么會有這種東西……” 趙太妃的眉頭幾乎擰成了麻花,神色十分復雜,半晌才小心翼翼問道:“……慕方士所言非虛?” 慕瑤清凌凌的聲音淡然:“我絕對不會認錯?!北凰龘踉谏砗蟮南銕熽懢拍樕n白,絲綢長袍被汗漬濡濕,在肩胛骨上形成了兩個深色的印。 “郭修!”趙太妃眸中閃爍著驚恐,猛地一拍桌子,尖利的嗓音幾乎破了音,“你……你好大的膽子……” 郭修滿面震驚,幾乎癱倒在地上,張嘴欲言,沒想到一抬臉,嘴一歪,當下控制不住,哭得涕泗橫流:“姨母!姨母救我!侄兒當真什么也不知道……” 柳拂衣和慕瑤對視一眼,眼中頗有詫異。這郭修居然是個攀裙帶的,還跟趙太妃沾親帶故。 “別叫我姨母,我有你這樣的好侄兒?”趙太妃壓低了聲音,眉間滿是狠意,像是個低聲咆哮的兇獸,“這份差事滿足不了你嗎?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我眼皮子低下干了什么!自己作死,還妄想別人保你……” “姨母!姨母,侄兒真的冤枉……”郭修將頭磕得砰砰作響,“侄兒,侄兒是貪慕富貴,可侄兒自小連殺雞都怕,怎么敢殺人……這批香乃是我從長安城外涇陽坡一個叫做李準的商人那里進來的,當時只圖便宜,未曾想到其中竟然有此玄機……” 趙太妃聞言松了口氣,冷哼了一聲,虛脫般靠在椅背上,轉頭征詢道:“柳方士……” 柳拂衣與慕瑤交換了眼神,點點頭:“檀香里面摻雜這么多死人骨灰,動機未知,實為罕見,其中必有內情?!蹦浆幧裆珖烂C:“請娘娘允許我們查一查這個李準?!?/br> 趙太妃本來不想再招惹麻煩事,可是事情畢竟是由她牽出,只好虛弱地擺擺手,讓郭修起來:“——諒你也沒這個膽子。知道什么,還不速速報給兩位方士?” 端陽帝姬正聽得入神,不經意間觸碰了簾上的綴珠,當啷一聲響。趙太妃眼尖,遠遠地看見了端陽腳上那一雙掛著東珠的絲履,心里詫異:“敏敏,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尚宮只得替她掀開珠簾。衣著華貴的端陽走進來,靠近柳拂衣時心中怦怦直跳,瞟了他一眼,輕移蓮步到了趙太妃身旁,挽住了她的手臂,連聲音都比平時溫柔許多:“母妃!” 帝姬身上是沐浴后濃郁的熏香,趙太妃的目光在她頭上嬌花上走了一遭,心里咯噔一聲,有了不好的預感:“身子沒養好,怎么就跑出來了?” 端陽轉過身子,露出明艷如霞的一張臉,對著柳拂衣端端行了個禮:“我來謝謝幾位方士救命之恩?!?/br> “女兒已到長安,暫住皇宮,吃喝一應俱全,爹爹不必擔心……”凌妙妙咬住筆桿子想了半天,補充道,“天熱影響食欲,近來瘦了幾斤,但我很高興。對了,紅糖饅頭很好吃,請爹爹重重賞咱家廚子?!?/br> 兩手將信紙折了兩折,抬頭在桌上四處尋覓信封的時候,看見撐在桌角上的一只白皙的手。 凌妙妙一個猛回頭,正對上慕聲來不及收回的臉:“你這人!怎么偷窺別人寫信呢!” 慕聲冷笑了一聲,后退兩步,慢條斯理地坐在了椅子上,翹起了修長的腿:“我當是寫給誰的,原來是寫給你爹?!?/br> “寫給我爹怎么啦?”凌妙妙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我離家三個月都沒信兒,他老人家肯定在家抹眼淚呢?!?/br> “……”慕聲側頭看窗外,陽光將窗欞的陰影投射在他臉上,“想不到凌小姐是個如此戀家的人?!?/br> “謝謝?!绷杳蠲羁桃鉄o視他語氣中的嘲諷,將信紙塞進信封,睨著慕聲的神色,笑瞇瞇地補刀:“你也常寫家信嗎?” 知道他寡親緣,沒事就捅一捅,好讓黑蓮花知道疼。 慕聲看似沒有什么反應,轉著左手腕上的收妖柄,淡漠地回應:“我見阿姐寫過,不過跟你寫的不是一種?!?/br> “為什么?” “開頭是‘父母親大人膝下’,結尾是‘女慕瑤跪稟’,中間肯定不會寫什么紅糖饅頭?!?/br> 凌妙妙咳了一聲:“你們家一向家教嚴,不像我跟我爹,沒大沒小慣了?!?/br> 慕聲微勾嘴角,是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這個表情既像諷刺,又像是妒忌。 妙妙挪了椅子坐在他旁邊:“你自己就沒寫過?” 慕聲遲疑了一下,眉頭微蹙:“給慕懷江和白瑾寫信?” “嗯?!绷杳蠲铍[約知道慕瑤父母待慕聲不好,但并不知道其中原因。也不知是不是黑蓮花記仇不記好,瞞報了人家的好意,對于捉妖世家的舊事,能挖一點是一點。 慕聲冷笑了一聲:“我不掛念他們,他們也不掛念我。有阿姐寫信不就夠了?” 他雖以懶洋洋的姿勢坐在椅子上,可渾身上下依然透露著戒備,宛如繃緊的弓弦,“除了家法,他們還留給我什么?” 他的黑眸微微一轉,撫摸著頭上的發帶,恍然笑道,“哦,差點忘了,還有這個?!?/br> 妙妙抬頭奇道:“這個發帶是慕jiejie的娘送你的?” 第30章 帝姬的煩惱(五) “是白瑾親手繡的?!?/br> 妙妙回頭打量著他,慕聲一向束發示人,這條白色發帶幾乎日日不離身,既然如此珍視養母送的發帶,看來他們母子之間的關系也沒有那么差。 “那慕jiejie的娘,待你也還算不錯的?!?/br> 慕聲不應,臉上劃過一抹譏誚的顏色,拿收妖柄在桌上敲了敲:“你的信要怎么送?” 妙妙將信封揣進懷里:“我早打聽過了,有一位大員要去江南赴任,可以托他的隨從捎過去,他今日出發在南郊坐船?!?/br> 她嘟囔道:“山高水遠,寄信也這么麻煩?!?nbsp;往小小的包裹里小心地裝了兩塊點心,用眼神詢問慕聲:“嘿,夠嗎?” 少年皺眉看著她:“問我做什么?” 凌妙妙反問:“你不和我一起去?” “我為什么要和你一起去?”片刻,眸中閃過一絲冷笑,“哦,凌小姐害怕迷路?” 妙妙接住他的嘲笑,黑白分明的杏子眼里閃爍著笑意,不否認也不反駁:“對?!?/br> 她將包裹打好結,熟練地系在身上,“慕jiejie一早說了,我們兵分兩路查案。她和柳大哥忙活了這么些天,我們兩個一直窩在房里閑著,也不太好吧?!?/br> 凌妙妙悉知大部分劇情,原身送信一節看似無心,卻引出后文無限風波。從這個角度上來講,她作為npc,推動劇情義不容辭。 慕聲瞇起眼睛:“你想順便去查案?” 凌妙妙滿臉誠懇:“外面那么熱,我們不跑,就得慕jiejie奔波,你忍心嗎?” 陸九在流月宮待了兩個時辰,后背已經全濕透了。走在出宮的路上,步履雖仍然有些虛浮,但比來時輕松許多。 他垂著頭,讓了慕瑤半個身子,可慕瑤放慢了腳步,刻意與他并肩而行。 “聽說陸先生的沉香居生意很紅火,長安城里算是獨一份?!?/br> 陸九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謙遜地笑道:“哪里哪里,下九流的生意人,勉強糊口而已?!?/br> 慕瑤回頭打量著他的臉。陸九不過弱冠,已經是長安城里有名的香師,日進斗金。一個生意人混到今天這步,靠的就是為人低調、處事圓滑,甚至識時務得有些畏手畏腳。 慕瑤看他半晌,才開了口,語氣聽不出喜怒:“……陸先生明哲保身是對的,只是,千萬要對得起良心?!?/br> 說話的時候,那雙琉璃瞳顯得格外明凈,眼角下的淚痣冷冷清清,她看起來,如此純粹純潔,不容欺瞞和惡意。 陸九的腳步一下子頓住了,身子微微有些發顫,飛快地壓低聲音道:“慕姑娘,此事太復雜,我勸你們還是不要查下去了……” 慕瑤眉間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疑惑,不動聲色道:“陸先生的意思是?” 見陸九猶豫,慕瑤下意識地回頭去找柳拂衣的身影,卻見他和身披明霞似的端陽帝姬并肩走在一起,遠遠地落在后面,幾乎看不清臉了。 她無聲地回過頭,聲音里也帶上了一絲情緒:“你放心,我們捉妖人一生只為百姓福祉奔波,連妖魔都不怕,自然也不畏強權?!?/br> 陸九躊躇了片刻,嘆了一口氣:“我們生意人結交的朋友三教九流,知道的消息又多又雜……”他咬了咬牙,壓低了聲音,“慕方士,您去過皇家興善寺,覺得那里如何?” “氣勢恢宏?!蹦浆幊烈髌?,“但我有一點疑惑……我對風水了解不多,但我記得,大殿背后需依山,興善寺離城中這樣近,四周都是一片空地,似乎有些不妥?!?/br> 陸九搖頭嘆息:“您說得沒錯。寺院風水,應該立子午向,坐亡空線上,這樣才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興善寺建寺之初,方士們千挑萬選,選了最合適的一處地方,就是依著山的?!?/br> “之所以您覺得奇怪,那是因為……趙太妃禮佛十余年,十年前的興善寺,并不是你們看到的那座?!?/br> 木窗下,茂盛的萱草半掩著宮道,嬌小的身影站在櫸樹的陰影中。 “佩云,知道什么便快說,咱家身上事情還多著呢?!本I緞官袍的內監懷里垂著拂塵,左顧右盼,焦急地望著少女郁結的臉。 “……帝姬似乎是喜歡上那個柳方士了?!迸逶剖稚夏笾澈?,長睫下是遲疑和憂慮。 “那你……” 二人交頭接耳,低聲交談一陣,一左一右分開了,身影消失在岔路口的兩端。